第11章 天涯未归客

“老夫乃青城本地人氏,一生从未离开过蜀中。”谢溪云回视梁漱,眸色镇静。

梁漱颔首:“母妃娘家也在蜀中,外祖父致仕后还回到故土,那时晚辈尚小,听过母妃说起蜀中的风土人情,语气中难掩怀念之情……”

他一笑:“谢先生可听说过叙州虞氏么?”

叙州和揆州相去不到百里。说到蜀中名门,不得不提叙州虞氏。

左丞相虞远道,是景帝时的治世能臣,而在大镛百姓中出名的,还有那位簪星曳月的先太子妃虞珩芷。仁穆太子与太子妃鹣鲽情深,是皇室的一段佳话。传闻仁穆太子十八岁那年一次拜访老丞相,与丞相幺女一见钟情,太子妃倾城颜色,更是少见的才女,二人是世所公认的天作之合。

太子妃虞氏……就是将玉璏送给他的那位。桑龄心里想着,不知梁漱为何突然提起自己的母族。

“略有耳闻,钟鸣鼎食之家,非末流百姓可以往来。”谢溪云不卑不亢。

“钟鸣鼎食也好,诗书簪缨也罢,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1,想来老了的指望也不过是魂归故土,仅这一点,又有多少人能做到。”梁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晚辈的外祖母乃揆州人氏,也好琴曲,晚辈记得母妃的宫中还有一支琴,是外祖母的遗物,听说也并非官斫,而是揆州本地的斫琴世家所制。谢先生,不曾听说过么?”

谢溪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方才慢慢说道:“蜀中野斫名家甚多,谢氏不过是沧海一粟,承蒙大家高看,才在老夫这一代略有名气,祖上也并非斫琴为生。恕老夫见识短浅,未曾听说过王爷祖辈的宝琴。”

“原来如此。谢先生不必在意,是晚辈思念母亲,才对往事好奇,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梁漱长叹一声,“故土难离,像先生这样能紧守家乡,和家人一起过悠闲自在的日子,晚辈实在羡慕。”

谢溪云沉默良久,似是忍了又忍,终于再度开口:“王爷文武兼资、剑胆琴心,志在扶绥四方,岂可和老夫这种没有抱负的平头百姓相提并论。”

“剑胆琴心、扶绥四方?谢先生说的是我这个纨绔么?谢先生可能不知,晚辈在宫中众弟兄里可是出了名的文不成武不就,可算是梁氏子弟中的笑柄了……”梁漱自嘲冷笑。

谢溪云面色复杂:“老夫听闻王爷幼时天资聪颖,颇有先仁穆太子之风,王爷切勿妄自菲薄。”

梁漱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父王若是得见今日的渊渟,难免要失望了。”

桑龄忍不住看向梁漱,虽是一如往常的光风霁月,却似被无边孤寂笼罩。

厅中气氛骤降,谢溪云不再接话,只是低头喝茶。言尽于此,似乎没有什么可谈的了。

一名侍卫从外面匆匆进来,停在厅外,辞戈上前与其耳语几句,回到厅内,看了一眼谢溪云,似是有事要报。

“什么事,说吧。”梁漱放下茶盏。

“禀王爷,单珍珠找到了。”

桑龄一惊,不自觉站了起来:“我……能不能去见她!”

谢溪云眉间怒气上涌,低喝道:“胡闹!刺客嫌犯你去见什么?还嫌自己惹得麻烦不够多!”

桑龄被父亲怒斥,没有分辩,只是执拗地站着。

梁漱站起身,向谢溪云行礼:“今日叨扰了。晚辈先行告退。”

他看了一眼桑龄,又道:“本王遇刺一案,谢姑娘这里尚有重要线索有待查实,为证明姑娘清白,还需劳烦和本王一起走一趟。”

谢溪云站起身来,眸色中深深不安,目送女儿跟在崇安王身后出了大门。

梁漱和桑龄赶到揆州府衙时,天色已暗,一行人脚步匆匆,直奔刑狱。

单珍珠被关在重狱,唐弈正亲自带着人在刑讯室拷问,一路走进幽暗冰冷的监牢,有浓重的霉味扑鼻而来,狱卒的呵斥和鞭打在黑石墙尽头激起回声,让人头皮发麻。

唐弈看到崇安王,立刻从刑讯官的位置上站起,躬身请安,随即引着梁漱入座。

梁漱环视一圈,除了正中间吊在刑架上已经血肉模糊,低垂着头的单珍珠,房内还有另外三人陪着唐弈坐在供桌后,均是陌生面孔。

唐弈恭声:“向王爷引荐,这位是揆州府典狱官常允,”他手指站在左手一人,那人约三四十岁年纪,面目白净,眉眼中却有狠厉之相,“这二位,是揆州府决曹掾史丁炀和兵曹掾史邓谧。”唐弈示意右方二位。三人均躬身行礼。

梁漱扬眉,视线从一旁肃立的邓谧身上掠过,淡淡道:“不曾想本王被刺案竟涉及揆州兵事。”

他视线一转,看向正前方的单珍珠:“审的如何了?”

唐弈面色沉重,从案上拿起一纸供状:“禀王爷,此案背后主使为建宁爨氏。单珍珠真名爨珍珠,那日的舞姬刺客乃其胞姐爨银珠,姐妹二人均为爨氏首领爨颜所派,爨珍珠蛰伏揆州多年,与爨氏里应外合,伺机引起混乱。上旬王爷带兵进驻揆州,爨氏心生不满,爨银珠得到指令,策划于琴会上刺杀王爷。”

他将供状呈到梁漱面前,供词最后是一个鲜红模糊的拇指印,“爨珍珠已供认不讳。”

梁漱看了一眼唐弈递上的供词,只看着爨珍珠问道:“人怎么样了?”

唐弈咬牙:“贼女子嘴硬,不用点刑撬不开她的嘴!现在人还有气,只是估计说不了多少话。”

梁漱转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说道:“唐州牧也真是狠心,如此柔弱的女儿身,也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唐弈面色严肃,少有的直接:“王爷不应对此人怜香惜玉,爨氏包藏祸心,藐视朝廷,意图谋反,当千刀万剐才是!”

梁漱放下手,看着唐弈的眼神中锐利稍纵即逝:“唐州牧说得对,暗度陈仓,意图谋反,何止千刀万剐,是诛九族的大罪。”

这时,刑架上一直奄奄一息的单珍珠突然动了一下。

进入大牢后,桑龄一直默默跟在梁漱身后,此时终于低声开口道:“王爷可否准许小女,上前看珍珠一眼?”

梁漱不答,问唐弈:“逆贼供词中有无提到谢氏?”

“已经问过了,爨珍珠说和谢家姑娘只是生意往来,谢桑龄并不知其底细。”

梁漱面无表情:“谢桑龄和爨珍珠有同党之嫌,只听一面之词过于武断,何尝不知是逆贼为保护同党撒的谎?”

唐弈一愣,听见梁漱态度冷峻对桑龄说道:“按照唐州牧所查,逆贼与其族人多年蛰伏揆州,里通外合,而你与其来往时间并不短,更有人见你到过爨珍珠家中,关系不可谓简单,谢姑娘,恕本王不能解除对你的怀疑。”

他又看向唐弈:“今日让她二人当着诸位的面,若是有私,不好耍什么花样。”唐弈面色阴沉,微微点头。

梁漱侧首,并不看桑龄,说道:“你去吧。”

桑龄咬牙,绕过供桌,走到珍珠面前,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

珍珠似有感应,微微抬头,眼中毫无生气。桑龄鼻头一阵酸,忍了半晌,只低声说道:“珍珠,是我,桑龄”。

牢房中诸人屏息凝神,只看着这两个姑娘。

珍珠嘴角沁着血,张口欲言,但喉头嘶嘶声响,听不清话。桑龄忍不住上前一步,要将耳朵侧过,却见珍珠费力摇头,示意她不要靠近。

桑龄会意,在原地站住,众人看得分明,两人间仍隔着一步之遥。

珍珠喘息声逐渐粗重,眼中突然有残存微光,她努力抬头,终于发出声音,依稀可辨:“桑……龄,对、不、起,连……连累了你……”她说完这句,喉头哽咽,似是再也发不出声,终又重新垂下头去。

狱中烛火映照在珍珠满是血污而惨淡的脸上,十分可怖,她将眼神从案后诸人的身上一一扫过,面色几度变化,最后停在梁漱的脸上。

她眼神中有一种奇怪的怜悯,夹杂着悔恨与不甘。最后昂起头瞪视着刑讯室上方,目眦欲裂,用力到浑身颤抖,就这么僵直了一阵,终于垂下头来,双目圆睁,没了呼吸。

典狱官常允上前,把手探到珍珠鼻端,又去摸她的脉搏,随后冲唐弈摇了摇头。

唐弈长呼一口气,对着梁漱说道:“王爷,爨氏刺杀一案,刺客及同党均已伏诛。此案事涉大镛边境安防,关系重大,下官会仔细呈报隆定。”

梁漱微笑:“唐大人辛苦,为了本王还吃了陛下的责罚,叫我过意不去。”

唐弈摇头:“不敢,王爷身份贵重,在揆州遇刺本就是下官之失,陛下的惩处自是应当,”又抬头看一眼断了气的珍珠,说道:“陛下命下官严查此案将功折罪,下官不敢怠慢,这几日马不停蹄全境搜捕,人抓到后立时拷问,还请王爷恕下官破案心切,未来得及等王爷定夺。”

“唐大人哪里话,揆州州府本就有断案之权,再说此案是陛下责令大人亲自处理,本王只是感念大人用心操劳了。”梁漱抬手拍拍唐弈肩头,把视线转向前方。

桑龄仍僵立着,珍珠死去的瞬间,她并未发觉泪水已从眼眶中夺目而出,此时手足冰凉,微微颤抖着。

“依唐大人所见,这谢家姑娘当如何处理?”

唐弈听见梁漱冷不丁问话,略一踌躇,回道:“禀王爷,依下官所见,此案案情清晰,逆犯供认清楚,是爨氏心怀不轨,寻机作乱。谢氏在本地一直踏实本分,谢桑龄与爨珍珠关系也交代清楚,往来均有人证,不像暗中勾结。”

唐弈又看了一眼桑龄,故作姿态道:“本案已结,这次的事,对谢姑娘也是个教训,以后与人交往要留个心眼,教育一下就罢了吧。”

梁漱扬声道:“谢姑娘听见了没?还不谢过唐大人。”

桑龄嗓音沙哑,低声道:“多谢唐大人。”

“不早了,那本王先回去了。”梁漱起身。

唐弈点头:“恭送王爷!”又转过身对桑龄道,“谢姑娘也尽早回去吧,免得家人担心。”

梁漱迈步,临踏出门前抬头望了一眼刑讯官坐席上方。

是一副花梨木的牌匾,笔力遒劲,上书“雷霆万钧”四个大字。

1. 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黄庭坚《杂诗七首其一》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