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五陵少年郎
来人还是一副少年人模样,踩着缂丝蟠螭纹云靴,一身出尘的墨色玉锦,腰身拿束带一裹,那叫一个笔挺,哪怕是身后跟着的小厮,领口袖口都是拿银丝线锁了边的,一看就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云泥之别。
可我注意到的却是他那双眼睛,像破晓时分天边那一颗孤星,亮的出奇。
我忽然就明白老头说的“不识货的”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我先看上的,咱们之前说好了的,”先前药铺的那人见来了抢生意的,急忙将青苔茅子包起来,生怕东西被人瞧了去,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扔到我铺面上,扭头便要走。
撞上摇钱树有钱不拿是傻子,我急忙伸手去抢,“谁跟你说好的,我还没答应卖你呢!”
还没等我凑上去,那个人却已经停了步子,一副腕子被那少年拿捏在手里。
明明看着不大的年纪,也不像用了多少力气,先前那人却就是挣不出来,龇牙咧嘴地倒吸了口凉气,“你,你们这是明抢!”
我从他手里把我的青苔茅子收回来,又把铺面上的碎银子还回去,“论起强买强卖,我比您还差一大截呢。”
一回头又冲着那少年咧嘴一笑,这人看着不过十四五岁,却比我还高着半个头,我只能微微抬头,“来,这位爷,您出多少银子,咱公平点,价高者得啊。”
那少年冲我挑了挑下巴,“我要先看看东西,若真是好货色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我立时将包好的青苔茅子双手奉上。
药铺的人大抵已经知道自己跟这棵老地精无缘了,只能试着恐吓我,“你可想好了,冤大头可不是天天有,你今日为了一点小利不做我们宝仁堂的生意,日后再想在这柳铺集上混,只怕是难。”
我一边盯着那个小厮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恨不能把眼睛粘上去,一边随口应付道:“京城的药铺又不是只有你们宝仁堂一家,百杏林、景安堂、仲景药庐,像我这种小本买卖,随便哪一家光顾一下都够我吃一阵子了。”
那少年突然抬眼看了看我,“知道的这么详尽,你去过京城?”
“……”我喉头一哽,一时语塞,良久才小声道:“我也是听老人们说的。”
少年低着头应了一声,也没上心,随手打开包的严严实实的青苔茅子打量起来。
“绝对是柳铺集上最好的货色了,你瞅瞅,这芦头,这须子,在这集上你绝对找不出来第二家来,”我一边王婆卖瓜,一边又打听道:“公子是要拿来作何用啊?”
“过两日家母过寿。”
“没想到公子还是一片仁孝之心呐,那选我这棵老地精更是没错了,不管是滋补气血还是延年益寿那都是极好的,”余光偏见之前那个药铺的人总算是酸溜溜地转身要走了,我笑得越发得意,“那公子,咱们是不是就成……”
一个“交”字还没落下,只听“咚”地一声响,药铺那人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脚,一头栽倒下去,慌乱之间想要找点东西拉扯,一把抓在了我那棵老地精上。
我:“……”
那少年:“……”
药铺的人:“……”
好好的一棵老山参,他给我薅成了一根光杆萝卜!
那人跌倒在地看了看自己满手的须子,深知大祸已成,愣了半晌才知道爬起来。
一边后退一边道:“我,我也是替东家办事的,身上也没带着闲钱,我要买这么一根东西回去东家肯定要打死我的,对不住,对不住啊!”
拔腿跑了。
我跟那个少年又呆立了一会儿,最后扯了个笑出来,“还给我吧。”
那个少年手里握着半截萝卜干犹豫了一下,“要不,还是我买了吧。”
“得了吧,你拿着这东西给令慈贺寿吗?冤大头也不是这么当的,”我慢慢地敛了笑,“不用你可怜我。”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个少年又站了一会儿,这才将东西给我放回铺面上。
等所有人都走了,就剩了我跟那棵没了毛的老萝卜干面面相觑。米和面也还能吃几天,白菜种子茄子苗没了,还可以上山挖野菜吃,天开始热了,大狗子二狗子那裤子也还能将就,过两天等再挖棵好的来,这些东西就又回来了。
可心口窝里怎么还是憋得慌。
当初趴在地上一天一夜我才把这棵老地精全须全尾地挖出来,怕它跑了,拿红绳拴着盯了一宿没敢合眼,第二天身上头发上全是冰碴子。
早知如此,断个一根两根的又有什么关系。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卖蜂蜜的老头端着烟杆子眯眼瞅我,“你呀,今天注定跟这笔小财无缘。”
“嗯,”我低头应道,“我就是命不好。”
老头微微一哂,倒也没再说什么。
我守着剩下的一点甘草麻黄,看看天色,日头已经近午了,今天这趟估计又要竹篮打水了。
正想着,眼前突然暗了暗,等我抬起头来,只见方才走了的那个少年又回来了,几分犹豫地看着我,“我想了想,那棵山参毕竟是毁在我手上,就这么走了我也怪过意不去的。你还是卖给我吧,当不成寿礼,我自己吃了还不成嘛。”
我看着那人挺俊的眉骨微微蹙在一起,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你当这是什么嚼着玩的零嘴儿,你这把年纪,当心补过了头,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
那少年想明白了我意有所指,脸色稍稍变了变,梗着脖子道:“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你这东西我要买,你就说你卖不卖吧。”
我看了看主仆二人手里都是空空如也,估计是转了一圈了也没寻到什么看得上眼的寿礼,这才道:“你当真要买?”
那少年一抬下巴,勾出一道瘦削凌厉的下颌线,“自然当真!”
“敢问令慈的寿辰是什么时候?”
“后天。”
我抿着唇想了想,“你若是信得过我,明天,还是这个时辰,你还在这里等着我,我给你带一件像样的寿礼来,怎么样?”
少年几分狐疑了看了看我,“比这棵老山参还好?”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好十倍百倍。”
少年郎爽朗一笑,檀唇皓齿,“那就说好了,明天我还在这里等着你。”
五陵年少金市东,我一直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集市尽头才低下头去,默默看了看自己掌心,留了一锭银子在里面。
那少年非要留下定金,我知道他是想补偿我那棵老地精,可错又不在他,做什么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
说到底就是个大傻子,冤大头。
老头一反常态,脸上没露出那副看戏的戏谑表情,反倒一脸忧虑似的,“你当牛角山是你家后院子啊,一天时间,你上哪儿拿比那棵老地精好十倍百倍的东西出来。”
“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老头眉头一皱,一脸褶子簇成一团,“上山采药的,哪个不是拿命换银子,你自己掂量掂量,你说的那东西你得拿多少命去换?”
我愣了愣,最后抬头冲人一笑,“还是那句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就别老操心我了。”
临走我把那几钱没卖出去的甘草拢了拢交给老头,“你呼吸短粗,气音分叉,是肺里的毛病,没事别老抽你那胡烟叶子了,多嚼点这个。”
老头子端着烟杆子跟我怄气,偏着头显然已经不打算搭理我了。
我把东西给他放到蜂巢旁,收拾东西自顾自走了。
回到破庙的时候刚好晌午,二狗子正张罗着做饭,大狗子和小莺儿却不见踪迹,指不定又去哪里疯去了。
就知道欺负二狗子耳根子软心肠更软。
我拿了几块干馍塞进平时上山带的褡裢里,又收拾了绳子、小手斧、铲子等几样工具,冲灶台上的二狗子喊一声,“我上山了!”
二狗子见怪不怪地点了点头,从刚要下锅的米里又舀出一勺来。
刚要出门,正好碰上大狗子带着小莺儿从外头回来。
两个人一看见我,不约而同地偏头躲开了视线。
也难怪,两个人都是一身的泥泞,活像两只小泥猴,大狗子裤子上又挒了一道口子,一直拉到大腿根上,小莺儿头上的羊角辫还被薅下来一只,一半头发耷拉着,被抓成了鸡窝。
看见两个人这幅模样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腔养家糊口的热血瞬间冷了一半,抄起手边一根烧火棍就往大狗子身上招呼,“你就不能消停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活动活动筋骨身上就难受是不是?又去找谁打架了,你瞅瞅你这身衣裳,补丁我都不知道该给你往哪儿打!”
大狗子任我抽了两棍子也不告饶,抿着嘴瞪我,我拿他没辙,又一指小莺儿,“还有你,就那么两绺头发能不能上点心,当初为了给你养出这两撮毛我费了多少功夫,女孩子家家的天天跟个假小子似的,以后谁还敢娶你?!”
小莺儿到底没有大狗子那番魄力,抿了抿唇就开始巴巴流眼泪,当即从脸上刷下两行薄灰来。
“不是……不是我们要打的,是幺蛋他们先招惹我们,围着骂我们有娘生没娘要,扯我的辫子,还说你……说你长得像兔儿爷……”
被大狗子拽了一把之后小莺儿声音渐小,我也算听明白了个大概,小莺儿口中的“幺蛋他们”是邻村几个泼皮,仗着年纪小村里的人懒得计较,时常过来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摸过柳二叔的鱼,摘过田大婶的瓜,还偷过孙寡妇的肚兜,总而言之就是大错没有,小错不断,嘴还特别碎,很是不招人待见。
小莺儿哭声越来越大,又隐约有排山倒海的气势。我顿时脑壳疼,没好气地看着大狗子,“打输了?”
大狗子扭头不肯看我,最后还是小莺儿抽抽着回道:“他们有三个人,都比我们高大……不过也不算输,大狗子也把他们都按进泥潭里了。”
大狗子甩脸子,“我不叫大狗子!”
“知道打不过还打,皮痒了直接回来跟我说啊,”我把大狗子拎过来打拂了下身上干了的泥渍,又无奈叹了口气,“烧点水你和小莺儿都好好洗洗,再找条二狗子的裤子先穿上,回头我再给你补。”
二狗子从灶台上回过头来,“我也不叫二狗子!”
大狗子这才注意到我手里的东西,小人儿皱了皱眉,“你要进山?”
“嗯,”我点头应了一声,弯腰把家伙事儿捞起来扛在肩上。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狗子知道我平日里进山都是选在早上,白天山上视线好,容易找到好东西,运气好了能在天黑之前赶回来,运气不好在山上住个几天也是有的。
“明天就回来,”我这次给了个确定的日子,抬手拍了拍大狗子沾满了泥浆的脑袋,“你是大哥,我不在照顾好弟弟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