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云深不知处
牛角山由两座山头组成,相对而立,因状似牛角而得名。
山上四季鲜明,一入春来则冰消雪融、万物始新,到了夏天就变得郁郁苍苍、绿云起华盖,秋来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冬至大雪封山,世间万物纷扰不得。
柳铺就坐落在两座山头中间的凹地上,跟着牛角山一起日升月恒,起落有时。
牛角山是柳铺人的命根子,被柳铺人视为衣食父母,一年的希望都寄托在今年这山上多生几株奇草,多孕育几只精兽。甚至每年开山之前还要请镇子上有名的方士前来作法祭奠,恳求山上神明泽蔽一方生灵。
我闲来无事也去看了几回热闹,只见那方士不知道从哪里整来了一麻袋蛇、一麻袋王八说要放生,做完法事后就将麻袋里的东西一秃噜完事,那些蛇缠绕在一起打成了死结,越挣扎越紧,最后一团一团被勒死在山脚下。那些王八不熟悉这里的水性,死活不肯下水,生生靠干在岸上。
我坐在山头上纳闷,一时间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普度众生还是霍乱生灵了。这些东西原本在别的地方活的好好的,却非有人打着放生的名声将他们捕来,再用这种方式让它们客死异乡。
不过后来我就知道他们是如何“普度众生”的了。大狗子和二狗子趁事后人都走光了,捡了几条蛇和几只王八回去,炖了一大锅“龙腾四海玄舞八方”汤,一连喝了小半个月,一打嗝都是一股土腥味,连着好一阵子都吃不下去肉了。
姑且不论这汤的滋味如何,给我省了不少银子倒是真的。
我沿着昔日采药的小路一路上去,脚下的松针经由一个冬天累积了厚厚一层,一开始临近山脚那段路还有石阶,越往上路的边界越不清晰。上牛角山来的多是些采药人,药材不都长在一个地方,路逐渐的也都分了岔,等到了半山腰几乎就已经找不到路的踪迹了。
为了避免在山里迷路,当地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认路的法子,有的系红绳,有的在树上做标记,我自己独创一套法子,我喜欢给沿途看到的一些景物编故事。
两棵枝冠相倾、密不可分的树,上一辈子可能是夫妻,携手到白头,生死不离,所以这一世才再结连理。
一块线条凌厉的石头,可能是女娲补天剩下来的补天石,积年累月孕育了精魄,白天躲在石头里睡大觉,一到晚上就幻化成一个白面书生,去山脚下勾搭小姑娘。
一棵被乱藤缠死的老枯树,那便是老夫配少妻,百炼钢到底是经不住绕指柔的诱惑,被一寸一寸楔进身子里,吸干了精气。
这个法子有时候好使,有时候也不好使,有的时候故事想的深了,走出去好远才回过神来,再想寻那件被自己赋予了故事的物件儿,早已经是不知所踪了。
但这些故事我都记着,每晚睡前再讲给三个小崽子听。
今天走的这条路我不用刻意想故事,只因为我对这条路上景色早已了然于心。坡度极陡,乱石堆积,极易踩塌,有些地方得手脚并用才能过去,我实在分不出精力来想那些有的没的。
这条路有名字,称之为黄泉路,它通往的地方也有名字,当地人叫它——断魂崖。
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去处,我初次上山的时候就被带我来的阿叔警告过,黄泉路不能走,断魂崖更是不能上,哪怕是再有经验的采药人都不敢保证上去了能不能全须全尾回来,而且那里都是石头,也长不出什么珍奇药材来。
这话不假,植物大都喜湿喜腐,多生在密林深处。这断魂崖上怪石嶙峋,几乎寸草不生,只崖顶的乱石堆里扎根了一棵相思树,独享着这一方天地的日月精华,也不知多少年岁了,枝冠擎天,俨然都要成精了。
我仰头看着崖顶上的相思树,有一半枝干从断崖处探头出来,日头已经西斜,将树的影子拖得深远而巨大,余晖被凌乱的枝干割裂地七零八碎,投在崖壁上像一张巨大的网,眈眈审视着闯进网里的猎物。
我在最后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块上稍事休整,便动身继续往上,得赶在天黑之前爬上去,这地方上下不靠,黑暗会侵蚀人的感官,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地方寻常采药人不会来,石块都是尖锐而锋利的,冷不防便会在掌心画出一道血口子。更不必说这里几乎直上直下的石壁,找个抓手尚且不容易,更别提落脚的地方了。
而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这棵树救过我的命。
我上次到这里来,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断魂崖再往上便是玉盘顶,也是整座牛角山的最高点。那边的山路倒是不难上,只是位置太高,霜雪多些。我当初就是为了一株靠近崖边的铁皮石斛铤而走险,直接从山顶上摔了下来,若不是有这棵相思树接着,早就是这黄泉路上的一缕亡魂了。
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却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上天跟我开了这么多次玩笑之后到底是没想真的收了我,甚至是有那么点垂怜的——我从树上下来以后,竟在虬曲错乱的树根旁发现了一株血芝!
血芝又叫香血灵芝,蓬盖为黑色,纹路清晰,盖底却是一片雪白,轻轻一碰便会洇出浓郁的血色,是传说中能让人起死回生的仙草神药。又因为只生长在稀少的相思树旁,百年也难遇一棵,算得上是有价无市。
我当时手已经伸到茎杆上了,却又在最后关头刹住了。万物生而有灵,人家刚救了我我就过来把人家孕育了多年的宝贝挖走了,难免有些不知好歹。再者说我当时身上也没带着专门的器具,东西挖出来了也没地方放,万一一不小心磕碰着了,那不是暴殄天物了吗。
我犹豫了片刻又慢慢松开了手,这棵血芝留着也挺好的,算是留了条后路,等什么时候真的走投无路了,还能有个念想。
只是我也没想到,这念想这么快就交代了出去。
我抬头看看天色,默默叹了口气,我平生最怕的就是麻烦,偏偏找上门的都是麻烦。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把那棵老地精卖给那个药铺的人,不管是三钱还是五钱,至少是钱货两讫,又哪来这么多纠葛。
所以当初我到底是为什么答应那个少年郎再给他找一份寿礼?
想了想大概还是因为我心地善良,那人一看就是个冤大头,真要是被骗了,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该是愤怒,还是失望?
一路有惊无险地上了崖顶,我手脚并用地爬到之前血芝所在的位置,直到看到东西还在这才放下心来,全身力气散尽似的随地一躺,这才发现月亮都已经出来了。
一轮圆月孤伶伶地挂在山头上,大的出奇。
群山万壑之间,我与月亮对视了良久,周围静的只剩下自己凌乱的呼吸。
今晚肯定是下不去了,等那口气缓过来了,我靠着冗乱又庞大的树根吃了些带来的干粮和水,又给自己找了处避风的地方,稍事休息,等明天一早再下去。
不是没在山上过过夜,但亮成这个样子的月亮却是第一次看见。许是位置太高,月光无遮无避,清晖笼罩了整座牛角山,那些白日里张牙舞爪的山石都变得柔情似水起来,上面笼了一席烟纱似的,温柔至死,让人沉沦至死。
一切都被这种诡异的温柔击溃了,意识渐渐模糊之际,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月亮。
只是那时候还小,那晚又兵荒马乱得厉害,我只记得我在奔驰的马车上举目四望,被明晃晃的月光撞得心口一滞。
那天的月亮红的像血,“遍野哀鸿血横流”的那种血。
这么明亮的月光,怎么适合逃命呢?
我猛地惊醒!
方才不知道怎么睡过去了,做了个噩梦,吓出了一身细密的冷汗,这会儿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还是那急促的马蹄声以及浓稠的血色。
睡肯定是睡不着了,我再看那轮圆月,这才发现月亮周围不知何时起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明亮了。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这不是个好兆头。在山上下起雨来很是麻烦,山石遇水更加湿滑,还有滑坡的风险。我们一般山上采药遇上雨都会先找地方避雨,等雨停了再下山,贸然行路只会得不偿失。
可是我与那个少年郎有约。
从这里下山大概需要两个时辰,紧赶慢赶能在晌午的时候把东西给他送过去,前提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可是一旦下起雨来就难说了。
眼下还有个把时辰天就亮了,趁雨还没下起来,我当机立断,决定提前下山。
取出提前准备好的小箧子将那株血芝恭恭敬敬请了进去,又找了处结实的树根将绳子固定好,最后又在腰上老老实实缠了好几圈这才作罢。
天色尚还暗着,周围的山石只有朦朦胧胧一个轮廓,我面对着崖壁,背后是万丈深渊,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下去。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话诚然不假,上山只需要注意自己眼前那一块地方,下山却得频频往下看,脚下是万丈深渊的滋味实在不怎么样,没下了多少双腿和眼前都跟着打起颤来。
这场雨到底是没能撑到我下山,刚爬到一半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春雨贵如油,却也寒入骨,雨水浸透了衣衫粘在身上,像在身上套了一整套寒甲铁胄,直把人往下坠。
力气在与崖壁和寒意的对峙之中渐渐耗尽,石壁沾了水湿滑难抓,手上一松,脚底一滑,直直往下坠去。
腰上的绳子起到了一定的缓冲作用,但在落地的瞬间骨缝深处一声细响还是不出意外地响起。
比疼痛更快抵达心底的是一个念头:
完了。
作者有话说:
主角死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