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仓鼠妖(5)

薄薄的眼皮抽动几许,沈既白忽然发现,此时此刻,积蓄在心中的疑惑要远远大于厌恶。

他与朝南衣相识已久,深知那仙姿玉色的皮囊下长着一颗冷酷无情的心。

平时孤傲到以鼻孔视人,不屑与修为低下的同门往来,从不在意他人感受,更不关心妖邪作祟原因的人,今日为何一再反常?

尤其是那双浅茶色的眸,不仅失去了盛气凌人的傲,还多了抹古灵精怪的伶。

他可不信什么狗屁失忆。

收回视线,沈既白冷声道:“不必再送。”

“好!”

周歆如释重负地转身开溜。

在原地站了片刻,直至再也看不见少女的身影,他才掉头原路返回。

静室的门敞开着,见他去而复返,灵鹤真人并不惊讶,好似早有预料。

沈既白跪坐在一旁的蒲团上,低声问:“真人可有发觉凌云君与往日大有不同?”

“沈少卿有话,但说无妨。”

他默然一瞬,道:“封印狐王是否会遭到反噬?”

“封印任何妖怪都有可能遭到反噬,只是狐王修行千年,过于危险,遭遇反噬的可能性会更大。”

“反噬可会导致性格大变?”

“……这个不好说,”灵鹤真人捋了捋胡须,“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可有毫无破绽的幻颜术?”

灵鹤真人淡淡地看过来一眼,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没有,万术皆有痕迹。”

“凌云君可曾向真人提及她失忆一事?”

“不曾,”灵鹤真人道,“但有迹可循。”

“真人相信这番说辞?”

灵鹤真人笑着反问:“为何不信?”

沈既白微微颔首,“沈某明白了。”

太清观从老到小都在撒谎,问了半天皆是白问。

他不愿多留,起身行礼,正欲告辞,却听真人说了一句:“沈少卿是在疑惑,贫道刚刚为何不阻拦小徒动手动脚罢。”

沈既白回眸看他,似在等他答话。

“说出来沈少卿也不会信。”

灵鹤真人缓缓说道,“今日贫道一入静室,便发现沈少卿左手无名指上的缘结已现。”

他说一句留半句,沈既白却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真人的意思是,红线的另一端系在凌云君手上?”

言毕,他自顾自地否认了这个猜测。

“这不可能!”

灵鹤真人意味深长道:“此乃天命姻缘,旁人不得插手,贫道也只能言尽于此。”

“沈某有一事不明,”沈既白道,“若缘结的另一端真在凌云君手上,为何如今才现显出来?”

“缘分未到,缘结不出。”灵鹤真人道,“姻缘际遇,早一步晚一步都会生变故。”

沈既白冷笑一声,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尽是不屑,虽未发一言,却已泾渭分明地表了态。

这段姻缘,不要也罢。

周歆四处转了一圈,转到迎仙阁时,见殿里有几名香客在排队等长生解签,便倚着梁柱稍等片刻。

待香客全部离开,她抓着长生的后衣领,眯着眼睛笑道:“师弟,跟我回房,我有事问你。”

长生仰起脸来看她,好似不大愿意:“师姐,在这里问不行吗?”

“不行。”

“……答不出来会受罚吗?”

“不会。”

长生松了一口气,走在前面带路,“那就好。”

周歆跟在他身后,状似随意地问:“这么晚还有香客?”

话音一落,长生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她,眸光里透着疑惑:“师姐,你……”

见他一脸欲言又止,周歆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狐王妖力甚强,我强行封印,遭到了反噬,如今记忆全失……”

长生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真人可知道?”

周歆摇摇头,“还未来得及说。”

“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尽早秉明真人的好。”长生说着,转过身去继续带路。

一想起灵鹤真人,周歆便隐隐有些不安。

此人洞察力强,修为深不可测,恐怕没那么好忽悠。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将话题转回香客身上,便听长生解释道:“真人喜静,每日只在朝暮两课期间对外开放。”

“原来如此。”

周歆点点头,继续问:“那师弟可知,太清观为何会协助大理寺捉妖?”

“太清观历任观主都会兼任大理寺丞,掌妖邪部。高祖认祖归宗于老子,将道教奉为国教,太清观作为皇家第一道观,观主受封五品真人,负责宣传道学,开坛授业,除妖邪的重任便落在了修道生身上。”

观主兼任寺丞,那沈既白岂不是她的顶头上司?

想起二人势同水火的关系,周歆暗暗叹了一口气,继续问:“那应该有很多修道生才对,为何如今很少了呢?”

“曾经有很多道生,多到观里住不下!但常有心浮气躁之人,学艺不精便去捉妖,轻则受伤重则殒命,所以便越来越少了。如今,在大理寺挂职寺丞的只有师姐与展师兄。”

怪不得沈既白与她交恶到如此地步还派人来请她出面协助。

展道长云游在外,太清观会捉妖术的人只剩她了,他根本别无选择。

长生穿过月亮门,领着她走进一间设有葡萄架的院子,“捉妖凶险,连修道生都为之殒命,大理寺衙役更不愿意参与。真人称太清观人手不足,圣上便下旨强制金吾卫与大理寺全力协助,三方共同捉妖,并论功行赏。”

言毕,他指着屋檐上挂有“水云间”三个字的牌匾,“师姐,这是你的房间,这匾额还是你亲手提的呢!”

心在红尘外,身在水云间。朝南衣是真的一心向道。

“你房间呢?”周歆问。

“我与师兄们住在后山。”

明白了,朝南衣身为太清观唯一的女冠,单独住一个院落。

周歆推开房门,抬眼扫视了一圈,不禁有些吃惊,“屋子这么大,只有一席一榻?”

长生指着席上的案几,“师姐,还有一几。”

周歆垂眸看他:“你房里也这么空?”

“是师姐说这些东西无用,有碍修行,自己扔掉的。”

周歆:“……”

稍顿一下,她又问道:“挂职寺丞应当有俸禄吧?何况我还受封凌云君,入职太史局,不应该拿三份俸禄吗?”

“银钱乃身外之物,师姐一向不看重,未曾去领过俸禄。”

“放……”周歆有些诧异,“怎么可能?我不取我吃什么穿什么喝什么?”

“食有膳堂,水有水井,穿……师姐除了官服就是这身道袍,从未穿过其他衣裳。”

“……”

怪不得朝南衣年纪轻轻便道炁深厚,原来过得是这种清心寡欲,痴心修道的生活。

周歆转身往出走:“……现下南市还未关闭罢?来得及买方书案回来吗?”

“师姐不是有事要问长生吗?”

刚走出两步,周歆倏然回头,拽着长生的衣领往出走:“路上问。”

像长生这个年纪的小屁孩,是最好忽悠的。

周歆请他吃了顿鹅鸭炙,便将原主的信息打听得差不多了。

朝南衣天资卓绝,性情孤傲,一向独来独往,与太清观众师弟的关系都不大好,甚至与一手将她带大的灵鹤真人都算不上亲近。

因此,虽然她美名在外,在大理寺与太史局皆有任职,却无一人与之交好,毫无心腹可言。

再加上她并不服从上级的管制派遣,听调不听宣,又深得圣人器重,与两个部门的官员相处的都不太和谐。

简而言之,她是个人缘极差的高岭之花。

周歆有些犯难,这人的性格与她可以说是南辕北辙,差距甚远。

怪不得一番接触下来,沈既白便频频用审视的眼光看自己。

恐怕他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可怎么办?

周歆隐隐后怕起来,这家伙起了疑心,以他厌恶朝南衣的程度,能做出什么事来还真的无法预料。

路过一间酒铺时,她灵光一闪,心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打不过就加入,不如试着去修复这段恶劣的关系?

夜已至深,钟声连鸣三下,提醒着众人现下已到当值衙役换班的时辰。

沈既白一走出案库,便见被他派出去查朝南衣行踪的那名衙役提着一壶酒笑嘻嘻地迎了过来。

“笑成这样,有喜事?”

衙役将酒举起来,“凌云君让人送来的,说是给少卿赔礼。”

沈既白:“……”

他转身往大门走,“不要,送回去。”

衙役紧跟在后,“少卿,这是松花酒,据说能延年益寿!”

沈既白心道,有她在,鬼都无法长寿!

“少卿,这可是凌云君第一次向您赔礼致歉……”衙役的声音越来越小。

沈既白脚步一顿,转身看他:“可发现她有些奇怪?”

“是有点……不过凌云君记忆有损,反常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若只是失去记忆,怎会性情大变?”

“这……”衙役挠了挠后脑勺,“卑职就不晓得了。”

“去查一下灵鹤真人当年是在何处捡到凌云君的。”沈既白接过松花酒,“秘密行事,莫要让第三者知晓。”

“少卿是怀疑现在的凌云君是假的?”

沈既白并未回答,只淡淡地瞥过去一眼。

衙役连忙低头行礼,“是卑职多言了,卑职这去查。”

待人离开,沈既白十分随意地将松花酒扔到一旁,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清澈的酒水溅流一地,酒香四溢开来。

“少卿不是最爱美酒佳酿了吗?今日这是怎么了?”卢寺丞刚从案库里走出来便看见了这一幕。

沈既白:“手滑,没拿稳。”

乘坐马车回到家已亥时过半,正屋已然熄了灯,他径自回了自己房间,忽而感觉什么东西跟了进来,屋内的温度登时降了下来,阴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

一手握住刀柄,他警惕地扫视四周,喝道:“装神弄鬼,鼠辈而为!”

门自外朝内地打开,迎面灌入的寒风熄灭房内的烛火,吹散皎洁的月光,周遭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一股寒意直逼心头,汗毛纷纷竖立起来,沈既白拔刀出鞘,全神戒备道:“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