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慎年离开,于太太走进他的房里,把行礼大略清点了一遍,交由下人去归置。因见他那衣箱里有内衣外衣,怀表,自来水笔,还有零散的钞票信笺,不便假手于人的,便坐下来,把衣裳上的褶皱一条条捋过,理顺了,叠成几摞交给何妈,依次交待她,“这是羊绒呢,这是哔叽,熨的时候小心些。”
令年弯腰,自一只箱子里拎出本厚厚的相册,走来说:“这里面好些二哥的相片。”
于太太忙放下衣裳,接过相簿,和令年慢慢地翻看。慎年在国外时,常和家里通信,讲述所见所闻,因此她们每看到一张照片,都能和某年某月某封信里的内容一一对应。
“这一张是在旧金山皇家大饭店拍的,”令年一眼就在数十名勾肩搭背的年轻人中认出慎年,“是去打棒球赛的,你看,都穿着球服呢。还有这张,在船上,是宾大和哈佛赛艇,二哥说那次他们还拿了冠军……”
“哟,”何妈也凑过来看,吃惊地打断了令年,“这些人怎么都不穿衣服,还有二少爷……当许多人的面光着膀子,二少爷还咧着嘴笑呢,也不嫌丑?”她年过四旬的老姑娘,还觉得害臊,阿玉早红着脸跑开了。
“这张是在驻美领馆的宴会上,妈,你看,好些是咱们中国人。”
于太太留了心,移过来看了半晌,慎年身边是穿大清国朝服的驻美公使,“这是你们四叔吧?也有十来年没见他了,比以前老了。”她对令年解释:“去年你四叔得知你父亲去了,本想亲自回国吊丧,谁知朝廷发来上谕,要他务必在美国斡旋遣返华工的事,最后没能回来,他还特地打了电报,送了丧仪。”
令年点头。她自记事,就没再和四叔有过来往,说不上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于太太便把这张很快翻过去了,后面也都是和同学的合影,密密匝匝的人头,有男有女,面容都很模糊,何妈一面说丑,又好奇要看,说:“这些人都穿着校服,我眼都瞧花了,哪一个是二少爷呢?”
令年指给她瞧,何妈定睛看了半晌,摇头道:“也不像。”
令年很笃定道:“就是他。二哥拍照的时候,都是扬着下巴,背了双手,肩膀笔直。”
于太太回忆了一会,笑道:“令年说的不错,这还是以前在家教他的,拍照时切勿东倒西歪,要站得直直的,才显得有精神。”再看下一张,是刚到美国时拍的单人相。这张照片拍好,慎年洗了一张寄回国,于太太叫人装了相框,就摆在她房里。虽然常常看见,于太太仍不禁用指尖在相片上抚摸了片刻,微笑道:“那时候大概还不习惯,你看,这眉头皱得老紧的。”
“二少爷是想家了。”慎年是从上海家里走的,阿玉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咱们全家人把他送到码头,进闸前,小姐没忍住哭了,太太也哭了,二少爷还笑嘻嘻地哄太太。小姐,二少爷当时还背着你在江边走了几圈,引得好些人看,你记不记得了?”
令年记忆犹新,有些赧然地点头。于太太叹道:“那笑也是强装出来的,才刚二十岁,就走了那么远的路……总算回来了。”
令年怕勾起于太太伤心,翻得快了一些,后面几张,却是于家人的照片。有些是临行前给他带走的,也有些是后来特地拍了寄过去的,都整整齐齐码在相簿里,下头还标注了时间。于太太看到最后,诧异地笑道:“怎么这张是被他偷偷拿走了?我还当是丢了。”
“是呀,”何妈也笑了,“太太以前最喜欢这张照片了,没事就要拿出来看看。后来没了,还好一阵伤心。”
于太太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拈起来。照片里是儿时的慎年,穿了小小的乌缎马甲,靛青长衫,艰难展开双臂,把一个女婴抱坐在交椅上,他自己则有些别扭地撅起稚嫩嘴唇,亲在女婴的额头上。
于太太指着被包裹在重重叠叠的蕾丝中、只露出小脑袋的女婴,含笑对令年道:“那是慎年过生日,你才几个月大,洋人摄影师不住地教慎年‘亲一亲妹妹’,慎年只是不肯,后来被你哭得没办法,就勉强亲了一口,恰巧你就不哭了,真是奇怪。”
何妈道,“太太你看,小姐好像懂事似的,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二少爷呢。这小洋服穿着,头发软软的,脸颊鼓鼓的,多好看呀。二少爷也是,板着白白的小脸,扬着黑黑的眉毛,真神气。穿的也气派。”
于太太对这张旧照片简直是爱不释手。“是呀,前头慎年还嫌弃妹妹,拍完照后,却总跑过来要摸一摸妹妹的小手小脚。令年小时候常穿洋服,他喜欢得不得了,说她像洋囡囡,晚上还哭闹几回,要抱着洋囡囡睡觉。”
何妈忍着笑,“二少爷疼小姐,刚才还叫她洋囡囡呢,小姐都十八岁的人了。”
“他也就是在家里逗一逗小妹。”于太太不以为然,把这张照片给何妈,“再去洗一张给我收好,慎年喜欢,这一张就给他留着吧。”放下相簿,把零散的信收起来,因为是私人书信,于太太倒也没多看,和慎年的书摞起来,交给令年,“去摆在书架上。”
另有厚厚一摞家书,用皮筋绑了,何妈打开抽屉放进去,对于太太道:“咱们寄的这些信也收的好好的,在家时真看不出来,二少爷是这么仔细的人。”
于太太道:“他这孩子,有事都藏在心里。”做母亲的人,并不希望儿女是这样的性子。于太太说着,忧心忡忡地叹口气。
令年在书架上摆书,忽然一张照片从书页中掉落,她拾起来一看,照片上是位穿连身长裙的外国小姐,乌发微卷,正用一双很秀丽的眼眸凝望着镜头。
大约是顾忌国内还有亲事,慎年在信里从来没提过自己在国外有要好的女朋友。
令年盯着照片看了片刻,身后于太太“呀”一声,催促何妈道:“什么时辰了?早饭的点都过了,叫人去送点吃的给康年。他最近也瘦多了。”
令年飞快地把照片藏在袄子里,转过身来笑道:“我也没吃呢,何妈,我也想吃黄鱼面。”
慎年还在耐心地等着康年,目光盘桓时,偶尔扫过康年愁眉紧锁的一张脸。
康年人前是个笑面虎,一踏进书房,立即脸拉下来,见慎年进来,只是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去对面沙发上坐,自己电话接个不停,又有秘书拿着条子进进出出,这一大早,书房里比衙门还热闹。
“你,”康年对着慎年的方向动了动手指,还没说话,电话又“铃铃”大响。他接起来,听了两句,“砰”地一声挂了。
他摇摇头,要继续讲,外头何妈的声音传进来,“大少爷,先吃早饭吧。”
“没工夫吃,你拿走。”康年打发了何妈,起身去关了门,叫外头的人不要来打扰,然后才把自己重重地扔进书案后的交椅里。用茶水润了润嗓子,他抱怨道:“真是焦头烂额。”
慎年道:“整天听妈说你衙门里事情多,今天我是大开眼界了。”
“不是衙门里的事。”电话仍在聒噪,康年索性把听筒扣在一旁,对着慎年默默思索。半晌,却不提正事,先问慎年:“我听妈说,你从缅甸回来的时候,得了一块好玉?”
慎年以为他想要,便如实相告,“妈给小妹了,说要以后给她做嫁妆。”
“嫁妆?”康年讶然,摇着头笑了,“妈这是操的哪门子的心?”他端起茶碗,慢慢饮了几口茶,说道:“爸爸不在了,小妹的婚事,更轮不着咱们家做主了。别家的小姐在这个年纪,就算没结婚,也该定亲了,你在美国时,没问过四叔这事吗?”
四叔膝下子女多,在纽约的宅子里,从早到晚的琴声和嬉笑声,不然就有宾客络绎不绝,哪有机会好好说句话?慎年无奈道:“问过四叔一次,他的意思,由着小妹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四叔说话越来越像洋人了,”康年不以为然,“小妹才十八岁,能有什么心意?”
慎年想起于太太和令年的亲密无间,说:“妈反正是把小妹当亲生女儿,请她老人家做主,四叔也不会反对。”
“妈年纪大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只好我替小妹留意着了,”康年叹气,自父亲手中接过来于家的担子,要比想象中还重。他盘算着,说:“是该把嫁妆备起来了,趁手头还有,多置办几件。我看以后最好把小妹送出洋,兴许还能保留家里一点产业。”
慎年意识到触及康年的烦恼之源,他把报纸放回茶几,坐起身,问:“家里周转不过来了?”
康年点头,捏了捏额角,低声说:“拮据得很,这几年钱庄亏空太厉害了。”
慎年道:“亏空了多少?”
康年头枕着椅背,茫然望着天花板,“毛估估,亏了差不多两千万两白银,细的我都不敢算。”
外头的秘书们都被赶出去了,室内很静,慎年不至于太震惊,但也微微变了脸色,“生意这么难做吗?”
康年嗤的笑了一声,“生意不难做,是人难做,我于康年难做。要是做生意亏的也还好了,我现在收手不做,还能保留家业。可惜皇命难为,想不做这生意都不行哦。”
于家做的是朝廷的生意,盛时极盛,一朝风云变幻,也可能瞬间倾覆。慎年人在海外,也不是一无所知,“这几年朝廷的开支是太大了。”
这笔账,康年已经刻在心里了,他信手拈来:“就拿今年说,朝廷要实施新政,别的不提,先学英美发国债,皇太后带头认购三百万。朝廷都把整个大清国押给你,咱们这做皇商的,是接还是不接?这一接,就白白去了一百万。洵郡王领了海军大臣,摩拳擦掌地要练新式海军,抵押了几条破船,张口就要一百万,堂堂六爷的面子,给还是不给?我说,那几条船索性也不要了,再捐回给海军衙门,当货栈用吧。哦,前两天咱们铁路局要修杭甬铁路,两淮盐运使亲自发了话,利国利民的事,你捐还是不捐?于家祖宅在溪口一百多年了,我乖乖认捐五十万,不算多吧?再有呢,今年江海港才收上来的两百万关税银,说好要放定期,等入秋拿去做今年的庚子赔款,云贵总督跟朝廷求了道上谕,尽数提走充了军费——听说片马一战还打输了?银子一分没剩下,秋天到了,拿什么去赔给洋人?迟交付一天,就是几万的利息。朝廷再挤不出来,这笔烂账,又落到咱们头上。”康年还要问他,“一笔笔款子都给朝廷应了急,咱们这边客商拿着庄票要兑现银,你给兑不给兑?一旦兑不出来,明天上报,后天钱庄就要关门大吉,那时候谁来借钱救我的急?”他说到这里,简直声嘶力竭,最后幽幽道:“慎年,比天还大的窟窿,我于康年两只手,补不齐呀……”
慎年耳朵听着,暗自算了笔账,顿时心一沉,说:“我托岳父去摄政王那里递一道折子,一旦润通和泰来两家钱庄被挤兑,那整个上海、乃至全国的其他钱庄都要崩盘了。”
“摄政王?”康年可不敢指望这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旗人老爷,轻轻吐出嘴里的茶梗,他笑道:“你别说,摄政王侧福晋家还有笔不大不小的款子在咱们这里生息呢,你今天上了折子,明天她第一个要来提款。”摇着手,康年道:“摄政王饶了你,底下那些人能饶了你吗?”
康年搓了搓脸,他快要憋死了,索性把满肚子苦水对慎年全都倒了出来,“我前头说的这些,还算冠冕堂皇的,那还有不要脸的呢。这一年来,托人情举私债的更是没完,咱上海家里,我那书房上,急等着用钱的条子摞得快比人高啦。还有人说,不给钱,枪子伺候。我还能在衙门里躲一躲,其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怎么办?我是真怕了,赶紧把你大嫂和孩子打发去湖州,请妈和小妹回溪口。大家都说我是躲清静,哪知我是躲阎王和小鬼?”
慎年起先还动容,后来听得麻木了,他平静下来,微微一哂:“富可敌国,可惜敌不过整个大清国来吸血。”
康年也漠然地回望着他,“爸爸就是这么被逼死的。”话全出口,他舒畅多了,翘起腿,对慎年讥诮道:“我可不想死,我看这年头,还是官最好当。我这头还有旨意,明天回上海,又要着手筹备建立国有银行的事了,正好借机会把这个烂摊子甩出去。”
慎年问:“朝廷也要办银行?”
“为什么不办?朝廷撑不住了,现在也讲究官事官办,商借商还了。这几年,花旗、汇丰几家外国银行,快把老百姓的民脂民膏搜刮空了。咱们的子民,凭什么只给他们搜刮?摄政王说了,咱们也要办,谁不办谁是王八蛋。”
这话说着就像在置气,慎年不和他争辩,问:“那钱庄不管了?”
“管不了,不想管,”康年懒懒道,“我正打算等国有银行一开,就把钱庄也改成官营,留几个老成的管事,是好是赖,随他们折腾吧,反正以后姓爱新觉罗,不姓于了,要吃枪子,也轮不到我。”
慎年总算笑了一声:“这还有我呢。”
“有你?有你干什么?”康年刻薄他,“听你泰山老大人的话吧,别来搅这摊浑水了。”
慎年往沙发上一倚,笑道,“我回来时,在船上听人说了这几句话,你听听是不是真的。”
康年一看他那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忙洗耳恭听,“说的什么?”
“说道光以来,咱们大清国的官,各显神通。有人忙着哄孩子,有人忙着睡婊|子,文臣忙着糊面子,武将赶着捅娄子,于康年嘛,梦里都在数银子。”
康年爆发出一阵大笑,“我倒真盼梦里有银子,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
慎年道:“我这几年不在家,辛苦大哥了。”
“我听说你在宾夕法尼亚过得逍遥得很,真让我有点嫉妒呀。”康年也不知听说了什么,一脸笑容地看着慎年。将残茶一饮而尽,他上前拍拍慎年肩膀,“趁我还没走,你下午跟我去爸爸墓前看一看,想一想他老人家是怎么被逼死的,想完了,愿意带着小妹回美国,那我这辛苦也不算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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