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于太太交待康年的事,总要被他丢三落四,但交代给慎年就很放心。果然不等她问,慎年已经将托朋友买的手表带回家。三支是一模一样的女士金表,小巧精致,于太太很喜欢,将另一只盒子打开,见里头还有些零碎的新奇玩意,一匣锡铸的士兵,一座三层的娃娃房。压在盒底一个薄薄的信封。
于太太把信封拿起来,“这是……”
慎年道:“原本是托朋友,被四叔知道了,特地去买了手表,还有这些玩具是给芳岁和百岁的。”
康年膝下的一对子女是于太太最宠爱的,见这玩具虽然不算贵重,但胜在精巧,也爱不释手,叫下人拿出来擦拭干净,安装起来。她和慎年在房里说话,“让你四叔费心了,你告诉的他?”
慎年对这事不像于太太那样讳莫如深,“总要给他知道的。”
“也是。”于太太将信封拆开,见里头没有只言片语,只装着一张一万美元的汇票,是自纽约国际银行签发的。于太太便默然了,见慎年表情不以为然似的,于太太说:“那手表和玩具想来是你婶娘去办的,你四叔本来也不是爱繁琐的人,况且也不知道令年喜好什么。他做钦差的,和洋人打交道,大概也不是很富裕,又碍着你婶娘,能拿出这一万,已经是很难得了。”将那汇票又拿起来让慎年替她看,“不知道汇丰和花旗能不能兑,不能兑的话,也只好先收着了。”
慎年说:“给令年自己收着吧。”
于太太便将令年叫了出来,将汇票给她,说:“这是你四叔,原本预备着结婚时给你的,正好这回捎东西,就一起捎回来了。”
令年一怔,把那张薄薄的汇票接过来,说声“谢四叔”,就没话了。转眼见娃娃房装起来了,令年粲然一笑,说:“这个好玩。”用手指拨开花园的小闸门,往小小的门窗里张望。
于太太见令年和生父之间感情这样淡薄,也觉得可惜,因见她表情自如,便问:“我想,你还是亲手写封信给你四叔,算作道谢,最好再附上一张照片,叫他也看看,回来这些年了。”
令年捏着一尊锡兵直起腰来,说:“妈,你看这锡兵,原本就不是小洋楼里的,非要挤进去,多不合适?”
于太太知道她执拗,不再强迫,将她随手放在一旁的汇票折起来,说:“这个是要紧的,别叫人拾去了。”又吩咐阿玉:“你小姐那房里的柜子保险不保险?叫人也去换个锁,放了这许多珠宝汇票,家里人又多。”
令年看着阿玉将汇票收了起来,笑道:“妈,要是我不结婚,是不是这些钱和珠宝都得退给你们?那还是你收着吧,别让我白高兴一场。”
于太太斥道:“不结婚,你要当何妈吗?”
令年想到何妈那张嘴,忙摇头:“还是不了。”
慎年见她母女说笑如常,便要出门,于太太把他叫住了,说:“这手表是好,就是表带有些太长了,你顺道叫人送去钟表行,裁短一些。”
令年把手表戴上,果然松阔阔的,慎年也笑了,叫人拿了软尺来,令年掀起衣袖,露出雪白的手腕,他在她手腕上绕了一匝,说:“四寸多点。”于太太又提醒他不要太紧,慎年把软尺松了松,垂眸笑道:“多放一点,省得以后长得像何妈那样胖,手表也戴不了了。”
令年把手收了回来,抚了抚手腕,说:“那就不要了,难不成我还得戴它一辈子?”她对四叔有怨气,连这只表也不大喜欢了。
慎年看她一眼,把软尺收了起来。因不知道邝小姐和大少奶奶手腕尺寸,便只带了令年这一支出门去了。
于太太最近对慎年在外头的行踪很狐疑,给康年衙门摇了个电话,责备他道:“让你物色个细心机灵的人给慎年做随从,早晚跟着他,怎么这一向了还没动静?他才回上海没多久,别闯出祸来!”
康年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忙推说事忙,还没顾上,又陪笑道:“慎年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能做得了他的主?最近钱庄的事他都料理起来了,我看很老练的,妈不必费心。”再跟于太太保证:“这两天就物色好了,叫人去家里给你过目。”
于太太这才满意,又掉过头来责备令年:“你最近在你二哥跟前,怎么总要抢他的话?还当着外人的面,让他很不自在。我看程小姐才比你大一岁,却比你懂事多了。”
何妈不晓得慎年背后说她胖,还替慎年打抱不平呢,“可不是,小姐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了,我都不敢跟她说话,怕哪里又得罪她了。”
令年转脸对阿玉笑道:“阿玉,你告诉何妈,你们那股票这两天涨了多少,看何妈后悔不后悔。”
阿玉小算盘打得精刮,只是不敢在何妈面前炫耀,这会得了令年的话,便笑嘻嘻道:“我就参了二十块钱的股,听说这两天涨到三十块了,等涨到四十,我就赎出来,也给我爹买块怀表戴。四马路就有,二十块钱,猛一眼看上去,和大少爷那块差不多!”
“噢哟,戆得来!格个猪鼻孔插大葱,阿好充象了?差唔多,差得多咧!”何妈拉得好长的脸,夸张地撇一撇嘴,拿着托盘走了。
于太太摇头,说令年嘴巴刻薄,令年闷闷地坐了一会,才说:“妈,我不想去美国。”
于太太一怔,把令年肩膀揽过来,“你就为着这个,不想学洋文,还怪你二哥打电报给你四叔?”见令年垂头不语,于太太叹道:“你这孩子傻啊,洋文学了有许多好处,也不见得就要去美国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即便真正权倾天下的人家,也终究有倒塌的那一天。我不是说晦气话,但难保你没有要依靠自己的一天,有门技艺傍身,还是什么坏事吗?”
令年咬着嘴唇想了一会,说:“妈,我知道了。”
她嘴上说要用心念书,趁着程小姐这两天还不得闲,一门心思装起娃娃房来,又叫阿玉给她拿了橡皮泥,捏只小猫小狗放在小洋楼下,当做护院。摆弄得太用心,不觉夜都深了,婢女们也早各自去睡了,宅子里静悄悄的。
令年把台灯揿暗了些,洗漱罢,纽扣才解到一半,听见底下砰一声闷响,她疑惑地停下来,等了一会,又没动静了。
把衣领拢起来,令年走出房门,借着走廊上昏暗的光,见慎年面朝里在沙发上躺着,好像是睡着了。令年放轻脚步走下楼梯,往他脸上张望,轻唤道:“二哥?”
连叫几声,都没反应,又推了他一把,慎年才动了动,没睁眼,睡意浓浓地应了一声,“嗯?”
“没人伺候,灯也不开。”令年小声抱怨,要起身去开灯。
慎年蜷缩着睡了半晌,手脚都麻了,他挪了挪腿,把令年拉住,说:“别往那去,我刚才好像把什么东西踢倒了。”
沙发旁有个插花的落地大梅瓶,里头还有水,恐怕地毯也湿了,令年没再走动,一手拎裙,一手拽他,“你回房睡。”
慎年坐了起来,睡意还没退,他后脑靠在沙发背上,呼吸悠长又平缓。令年以为他又睡着了,才叫声“哎”,慎年便低斥道:“没规矩。”抓着她的手停在胸前,皮肤的热度透过衣料,有些烫人。
令年只好踩着湿地毯,挨着他坐下来。
慎年闭目养神一会,仍旧靠着沙发,脸转了过来,看着她。客厅里只能借走廊的一点光,看得不甚分明,依稀觉得令年是板了脸的,慎年把她的手握了一会,放开了,笑道:“你的手腕怎么那么细?”
令年觉得他这话好笑:“我要是像你那么粗,还会有人要吗?”
慎年奇道:“你怕没人要?”
令年改口道:“有人要,没人要,都没什么打紧的。”
慎年笑了笑,又问她:“你怎么半夜不睡?”
令年摸了摸脸,有些发热,便小声说:“我今天把娃娃屋里的几个椅子腿给掰折了,刚才用胶胡乱补了补,不然等芳岁回来,说小姑把她的玩具玩坏了,又哭又闹的,不是丢死人了?”
慎年轻轻笑起来,说:“你多大了,跟四岁的侄女抢玩具?”
令年不好意思,说:“我没你大,我也不会混到半夜回家,在沙发上睡觉,吓人一跳。大哥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听着座钟哒哒地走动,大概夜很深了,又催促他,慎年先说很困,懒得动,被她拉一把,也就起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慎年才说:“你也别嚷嚷了,我怕开灯给妈看见,她上了年纪精神不好,一生气又要通宵睡不着了。”
令年便没再作声,随慎年到了他房里,还不放心,在门口站了站,见他径直进了浴室,听见他洗脸、解手、冲水,她有些不好意思,去了趟小厨房,要了热茶回来,见慎年才从浴室出来,衣领松松的,发鬓有点湿润。往躺椅上一坐,他把兜里的手表往案上一撂,说:“你拿回去试试吧,不合适再改。”
令年把托盘放在案上,拿起手表摆弄了一下,却没戴,说:“我整天在家,其实也用不着这个。”
慎年其实对四叔的做法也不敢苟同,但在令年面前心平气和,劝她说:“四叔那样的身份,有时候也身不由己,你不要怪他。”
令年摇头:“我没怪他。”
慎年笑道:“嘴硬,你从小就这样,倔得跟牛一样。”
令年很不满,“你怎么说话跟妈似的?”
慎年道,“我看着你长大的,从小还被你在身上拉屎拉尿……”
令年面红耳赤,忙叫他不许说了,慎年便闭了嘴,只笑笑地看着她。
令年道:“我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呀。”她语气里透着失落:“你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外面有很多朋友,所以觉得家里没有意思。”
“没人能和以前一直一样。”慎年道,“朋友多,知心人却少,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令年抓住他的话头,“你朋友很多吗?”她意有所指,把“朋友”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慎年笑着看她,因为知道令年会对这个问题追根究底,便承认了:“有一些吧。”
令年见他坦承,反而无话可说。踢了踢躺椅的脚,看他像个老太爷似的随躺椅晃晃悠悠,令年赌气道:“你都说了,杨金奎不是什么好人,生怕我和他有半点关系,怎么自己整天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他?”慎年摇着头发笑,把茶一饮而尽,合衣往床上一倒。令年见他要睡,便将浴室到寝室的灯依次揿灭,只留一盏台灯,走来床边,问慎年还要不要茶,慎年摇头,他当日只是随意一瞥,却对杨金奎那张“情信”上的内容印象深刻,“黑丝板凳,打铃?”他沉浸在心事中,嗓音又低又沉,“darling,darling……”
“在这里喊,你的波兰朋友或是邝小姐,谁都听不见呀。”令年哂道,见他安置了,也要回去睡。
慎年却在她弯腰打量他的时候,瞥见她衣领里露出一点细细的红绒线,他抬起身,手指在她颈子里停了停,把红绒线扯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好东西?”
令年一把按住了,还把领口拢了起来。“不给你看。”她轻哼一声,揿灭了台灯,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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