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初观(五)

听父亲说,落秋崖以前有过很多别的名字,但要么失了侠士风骨要么没了文人风雅,老祖宗思来想去,终于在一个秋日里、搬着小板凳坐在见山院门口望着萧萧落木时福至心灵,给这处山崖定名落秋。

一叫,就是数百年。

落秋崖陈家与无色山庄宋家一样,都是世代相传的武林世家。

无色山庄的毒术医术比武学更有名气,宋氏也被称作“毒宗”,并与杏林世家谢氏合称“北谢南宋”。

用毒本就是个神秘的事儿,不便让外人知晓,是以无色山庄之内宋姓弟子居多,外姓大都是外门弟子。

落秋崖的见山院内随处可见外姓弟子。不过,落秋崖也有一部只传陈氏子弟的内功心法,就是《潜心诀》。

《潜心诀》没有文字记载,从第一代崖主开始口口相传。

落秋崖第十三代崖主便是陈溱的父亲陈万殊。

陈万殊文武兼修,文章造诣比武学更甚,又喜在落秋崖下静溪之畔开筵设宴、邀友人饮酒赋诗,便得了个美称——“静溪居士”。

陈溱幼时听爹爹说,她爹和她娘是在上巳日修禊之时于静溪之畔相遇的。

那时春水潺潺,芍药开得正好。

所以后来,他们尤爱《诗》中《溱洧》一篇。

陈溱的哥哥大她四岁,原本叫陈为,取有所作为之意。她爹爹说,只因后来她娘生了她,给她取名为“溱”,她爹就索性给儿子也改了名叫“洧”。

这名字其实颇为拗口,陈溱陈溱的就念成了纯真,而且同辈取名从来都是幼随长,这长随幼倒是稀奇。她还听爹爹说,哥哥知道后哭了大半天鼻子。

沿着山间小径下了落秋崖、顺着静溪向下游走上七里地就能到静溪镇上。

听娘和哥哥说,她两三岁时,经常坐在爹爹的臂弯,搂着他的脖子,话都说不清楚,就闹着让爹爹带自己去静溪镇玩,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趴在她爹肩上呼呼大睡。

可她那时候太小,早就记不得了。

陈溱三四岁时,有戎屡番骚扰大邺西北边境,先帝派秦怀安和裴远志镇守恒州。天下不甚安定,陈万殊到底是一方侠士,常常带弟子们外出,有时两三个月回来一趟,有时半年都不回来。

娘一手牵着她哥哥,一手牵着她,从那些小店门前经过时,总有店家笑道:“这不是陈家的小不点儿吗?都长这么高了?”还伸出手掌比划道,“她爹以前经常抱她过来,那时候才这么高!”

明明是一句讨喜的话,却听得陈溱哇哇大哭起来,抱着娘的腿,问她要爹爹。

娘蹲下身来将她抱起,给她擦着眼泪道:“阿溱乖,爹爹不是和阿溱约好回来给你过生辰的吗?还有多少天是阿溱的生辰呀?”

娘对外只称沈思。

陈溱识字时,先学自己的名字,接下来便是爹爹、哥哥、还有娘的名字。

娘指着“沈蕴之”三字道:“这是娘和你们之间的秘密,一定不能告诉别人。”

娘很少用剑,也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师门。偶尔有师兄师姐想向她请教几招,娘也只是摇摇头。

当初她该启蒙识字时,娘翻了翻专为女童写的启蒙书籍,说那些不过是《女诫》、《女训》的幼儿版,只会教坏她,于是就让她和哥哥当初一样学习《千字文》。

她识字极快,五岁之时,已经可以念出许多诗了。

那年,爹爹远行回来,将她抱在膝上,检查她的功课。她哼唧两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后,便道:“哥哥五岁就会用剑了,我也五岁了,爹爹什么时候教我?”

她爹爹大笑道:“听你哥哥吹牛,他五岁的时候只会抱着他的小木剑砍泥巴!”

正在树下练剑的陈洧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陈溱不依不饶:“可我连小木剑都没有。”

她爹将她的手摊开握在掌心,怎么瞧怎么都觉得这小手提不动刀剑,便道:“阿溱现在还是太小了,不如爹爹教你一个内功心法?”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潜心诀》,懵懵懂懂,一知半解。

后来,每次爹爹回落秋崖,她都拉着爹爹给自己背《潜心诀》。她爹笑道:“本该是我来检查你背《诗》、《书》的,怎么变成你检查我背《潜心诀》了?”

她道:“爹爹不在的时候我也能看《诗》、《书》,可是不能听《潜心诀》呀。”

爹爹摸着她的头道:“那怎么不去问哥哥?”

“哥哥说,爹爹说了不能写出来,也不能背给别人听。”

“那你呢?”

“我也没有。”

两个小屁孩子,倒是懂得守口如瓶。

“那爹爹什么时候教我用剑呀?我看哥哥现在已经习得有模有样了,但是哥哥只会自己练,不会教别人,娘也不教……”

她爹抽出剑在见山院的大铜门上刻了一道,又道:“等阿溱长到这么高的时候爹就教你,好不好?”

陈溱蹦了好几下,脑袋也没超过那道横线,但她并未气馁,举起胳膊摸了摸刻痕,对她爹道:“一言为定,拉钩!”

“一言为定!”

她从朝晖熹微等到夕阳遍野,从芍药初绽等到银杏金黄,她还没有等到自己的个头超过那道刻痕,就先等到了落秋崖的灭门。

弘明一十九年,落秋崖卷入三皇子萧敏谋逆案。

朝廷与江湖门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那次却以“剿匪”为由,命越骑校尉杨鸿化调遣一万兵马包围落秋崖。

陈万殊带人出见山院下崖迎敌,沈蕴之忙让落秋崖弟子离去。可那些弟子大都是历代崖主收留的遗孤,没一个愿意弃落秋崖于不顾。

“朝廷既然说我们是悍匪、是反贼,那我们就做一回悍匪反贼,和他们拼了!”

于是他们纷纷提起兵刃,誓要与朝廷抗争到底。

两拳难敌四手,两千弟子又如何敌得过一万兵马?

沈蕴之心系子女,留在映雪堂中,可外面的战马嘶鸣之声越来越近,她终于按捺不住,蹲下身来摸了摸陈洧和陈溱的脑袋。

她看着一双儿女,眸中尽是不舍,她道:“躲好,不要出来。”

说罢,她将铜镜和鸾剪留给一双儿女,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剑走出映雪堂,再不回头。

落秋崖弟子附在见山院外墙上放箭,朝廷官兵靠近不得,便和落秋崖对射起来。

朝廷的箭上绑了蘸油的棉布,还点了火,没一会儿见山院内就冒起了火光。

陈洧忙拉着陈溱从屋里跑出来,带她蜷缩在后院的石桌下。

“咚——”

见山院铜门被巨木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咚——”

这声音仿佛压在陈溱心口,让她喘不上气。

“咚——”

有间屋子终于经受不住火焰和声波的双重折磨,轰然坍塌。

……

不知撞了多久,铜门发出“吱呀”的力竭之声。

门破了。

朝廷的官兵戴盔披甲,声势浩荡地闯了进来。

“陛下有旨,投降者可免死罪!”

崖上仅剩的弟子们恍若未闻,提着兵刃冲上前去。

有几个箭术高超的弟子趴在映雪堂屋脊之后,居高临下,手握强弓,朝那些官兵射去,一下子战马痛嘶,士兵痛呼。

这些落秋崖弟子虽小赢一把,却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朝廷那边立马跳出来十来个轻功好手,几个翻身就跃上了屋顶。

原来,朝廷还带了江湖中人。

见山院中最为宏伟的映雪堂被敌人踩在脚下,他们用利刃割破了崖上弟子的喉咙、刺破了他们的胸膛。

映雪堂背后,石桌之下,陈洧牢牢地捂住妹妹的嘴,不让她惊呼出声。陈溱望着屋顶一个个倒下的师兄师姐,泪水滴在哥哥的手上。

她哭着,忽觉肩膀上一湿,原来落泪的,不止她一个。

下雨了。

雷声轰然,暴雨如注。

雨水打到屋顶上,冲刷过师兄师姐们的面颊,带走他们身上残余的温度,又顺着屋檐滴下,垂落一道氲着血雾的殷红珠帘……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陈溱和哥哥没能逃过朝廷的搜捕,被押到了为首官兵的面前。

旁边有人歪着身子给杨鸿化撑伞,他昂着头,眼睛斜向下睨,用鼻孔瞧着他们两个,拖长了声音道:“贼人已被诛杀,陛下心慈,罪人不孥,吩咐留下你们这两小儿的性命,还不谢恩?”

两个孩子立在那里一动不动,陈洧把哭得双肩颤抖的陈溱护在怀里,冲那人高声道:“你胡说!”

额前的发被雨水打湿,陈洧抹了把脸,冷冷一笑道:“就凭你们这群走狗,也杀得了我爹娘?”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杨鸿化哼了一声,上前两步,歪着头打量着这两个孩子,又一挥臂道,“抬上来!”

陈溱到现在都不敢去回想那个场景,可那具血肉模糊的身体时常会在午夜梦回之时闯入她的脑海。他时而将她抱在臂弯,时而将她抱在膝上,他答应了她要教她习剑,可惜再也不能兑现了。

原来很多事,就算不去想,经年过后,依旧无法释怀。

陈溱呆立在原地的时候,陈洧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剑朝周围砍去,“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他双目通红,疯了似地冲上前去,剑尖险些刺上杨鸿化的腰腹。

“不知好歹!”杨鸿化伸手一挥,周围顿时涌上十几个人将他们两个狠狠按住。

杨鸿化看着陈洧愤怒痛苦的样子,像是忽然找到了乐趣,又阴阴笑道:“把那个女人也抬上来,让他们好好看看!”

娘,也不在了吗?

沈蕴之身上布满了剑伤,额前的发丝贴在已经没有了血色的脸上,黑白分明。

陈溱再也忍不住了,赤手空拳便要上去和杨鸿化拼命,被陈洧一把拉住。

杨鸿化狞笑道:“骨头挺硬,打!”

陈溱被哥哥护在身下,浑身真气汹涌翻腾让她痛苦不堪,她压抑不住,也疏导不通,和哥哥一起呕出了殷红的血。

直到那时,才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杨大人,弄死这两个孩子恐惹非议,你命人打伤了他们,如何向上面交代?”

杨鸿化这才命人停手。

大雨如注,杨鸿化立在见山院一片尸山血海中,冷冷笑道:“什么落秋崖,什么江湖豪杰?”

他望着地上再也站不起来的尸身,讥笑道:“不过,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女鹅&哥哥:等我长大就把你们都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