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寻人
经过地头蛇秦准的Double Check,叶宅从白色围巾上感应出来的地图确认无误是伦敦的一部分。
“是北区小伦敦城没错,这个点应该是圣保罗大教堂,嗯,那边是市政厅的位置。”
地图摊开在厨房餐桌上,秦准的手指在打印出来的地图上游移,逐一指出空白地标可能有的名字。
他瞅瞅霍东野:“你爹干吗的?真的是失踪吗?”
一个大男人失踪,还留条围巾做记号,这感觉可真不怎么爷们啊。
为人子的幸好有点迟钝,根本听不出人家语气里暗藏的微妙讽刺,直端端地说:“我爸,很普通的建筑师,他肯定是失踪,十几年来一直在预告我有这么一天。”
庄美美在一边喷出满口茶,觉得这个笑话冷得不行:“你爸每天跟你说他将来要失踪啊?”
这根本是变相对少年儿童进行精神虐待和威胁吧朋友!
霍东野咧咧嘴,没有做出更多的辩护。
作为父亲来说,那真的是一个很平常的父亲,让儿子吃饱穿暖接受了基本的教育,不能用伟大来形容,但及格分是拿得到的。
至于建筑师方面,就不知道为什么人家不炒掉他,霍东野常常在家里听到电话中针对父亲而来的咆哮:照你画的图纸去修的话,这栋楼的弯曲程度可以超过比萨斜塔了!麻烦你老老实实做你该做的事,不要抱着冲击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态度工作好吗?
从这个角度来说,难怪霍东野在家里怎么也找不到太多钱。
秦准很快转移了话题,根据他的判断,要在小伦敦城找一个人是相当有难度的。这里是商业区和旅客区相结合之地,光做固定工作的人就超过三十万,除了有名有号的标志建筑物之外,更有许多幽深小巷藏在楼与楼之间。即使是出动大批军队逐点搜查,也无法保证马到功成。
何况,他们时间有限。
叶宅此时高高举手,毛遂自荐:“我觉得我可以感应一下。我爸丢了信用卡,我大妈丢了珠宝经常都是这么找的。”
秦准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圈:“你的感应力能同时覆盖三十公里区域?那你不是比阿展和我妈加起来都厉害?”
叶宅不服气:“我一次感应一公里,一共感应三十次,加起来不就行了啊?你这种年轻人,就是想一蹴而就,不脚踏实地。”
庄美美被他老气横秋的口吻逗得直笑,拍马过来帮哥哥打嘴仗:“鬼愿意等你感应三十次啊,说不定你感应一次要一年呢,等你感应完三十次我都老了!”
他们在这里斗嘴斗得不可开交,霍东野站在旁边看热闹,还傻乐,好像不关他什么事似的,只有阿展脑子里在想事情,尾巴轻轻摇动着,忽然眼睛一亮,说:“Stop!”
老大就是老大,就算灵魂藏在一只小狐狸的身体里也丝毫不减威风,它话音一落,大家就全都闭上了嘴,站得稳稳地等指示。
“一次感应三十公里,不借助道具的话,我和我妈加起来也做不到。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能对这个区域内的所有人做单线信息输出。”
其他人互相对望一眼,庄美美举手:“我来。”
她帮大家问:“啥?”
阿展决定采用比喻的说法:“就是说,用脑电波给在小伦敦城的全部人发一个短信,不管是居民、游客,还是快递员,只要在这个区域里,就能接收到。”
秦准反应非常快:“哥哥,你要发短信跟他们说,谁是霍东野的爸爸就赶快去哈罗百货一楼总服务台报道么?”
庄美美和他一唱一和习惯了,立刻接话:“那得设个大奖才成,起码一万英镑!自首就奖,举报也奖!”
霍东野急忙“喂喂喂”:“我爸是失踪啊,又不是被通缉。”
阿展不需要评估就知道弟弟妹妹们的智力水准跟自己的距离大概是两条街。
“不,我要用脑电波通知他们,在某个时刻一起跑出室外。”
“去裸奔吗?”
这种风格的反应当然是叶宅。
阿展高深莫测地晃晃头:“不,是要躲地震。”
美美最快:“哥哥你要谎报军情啊,哇,你要是被警察逮住,人家要告你传播谣言,危害公共安全罪哦。”
她好像很乐于见到自家亲属被抓到军情六处大刑伺候一样,笑眯眯地指着阿展:“嘻嘻嘻,不知道对一只小狐狸怎么定罪?啊,对了,哥哥,如果你被处以极刑我要去劫法场。”
喂,你的想象力是好得过了头吧!
这时候终于有个明白人反应过来了:“哥哥,你来真的?”秦准挺直了背。
阿展慢条斯理,简直带着邪恶快感频频点头:“没错儿,玩就玩大一点儿,来一场人工地震!”
地震?这玩意也有人工的?
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从上一刻发现霍东野的力气比自己大之后,秦准对他的态度就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似乎多了一点点尊重,面对霍东野的迷惘,他主动担负解惑传道的责任:“地震是怎么引发的你知道吧?”
霍东野地理学得还不错,否则也不会随身带课本了。
“好几种嘛,构造地震,火山地震,嗯,还有诱发地震。”
要搁考试,这道题他肯定拿分:“只要地壳接缝处受到足够大的压力,就有可能引起浅层地震。浅层地震来得快去得快,瞬间爆发的破坏力非常大,但不影响地表结构,有时候人类做核试验,引起的就是这种地震。”
秦准点点头:“喂,你真的很熟啊。”
“不过,咱们研究这个干啥?”
“这个没什么好研究的,我爸都已经研究过了。他做房地产生意,有时候需要低价收购地皮,或者制造股市恐慌,清洗竞争对手,最快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制造天灾。全球城市所在地壳位置上哪儿是诱发地震的关键,我们可有整套数据库跟踪记录的。”
霍东野一听,这太震惊了,乃评价道:“妈的,奸商。”
骂归骂,奸商秦礼的研究工作不是盖的,按图索骥,三下五除二,小伦敦城附近的地震诱发点就找出来了,离市政厅大约十五公里的美加图街心广场,正在闹市之中,非常方便找。
那么,时间宝贵,咱们这就奔过去给它一锤子搞个地震出来么?
阿展胸有成竹:“分工!美美,你拿上这条围巾,用御风诀在伦敦上空以匀速绕城监视,充当岗哨。第一,充当我们之间的联系人,免得地震开始后电话和千里传音的信号都不好;第二,匹配这条围巾和地面人群的气味信息,发现他爸的蛛丝马迹就赶紧下去逮住。我和叶宅出去找全城制高点,霍东野和阿准到美加图广场等候我们的信号。心电信息发出到发动地震,之间大概相隔三十分钟,以便所有人撤到安全地带。”
“清楚吗?”
“清楚!”异口同声。
事情就这样定了。
大家分头出发,美美用御风诀飞起来,在小伦敦城上空来来去去,她法力不够,飞得很低,所以装模作样拿了条床单,让人家以为她是个风筝。其他人仰头集体注视她几秒,决定啥都不说,就这么着吧。
阿展带着叶宅三跳两跳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最艰巨最实际的任务落在霍东野和秦准身上。
时间宝贵,秦准冒着被交通警察抓起来告超速的危险,拎着霍东野一路狂奔,数十秒即抵达。那是伦敦眼旁边的一个小广场,许多游人拍照,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他围着小广场走了一圈,东南西北看看,嘴里念念有词:“距离伦敦眼东向三十米,八十度。”要是摸个罗盘出来,现成是个90后风水先生。
该风水先生年纪虽小,术业有成,数分钟后便精准地锁定一个点,正在人行道当中,旁边还有个下水道盖,他踩踩那砖面:“就是这儿了。这儿,地层重叠,中间充满极热的流体熔岩,有大的交叉罅隙,这种结构就像茶壶盖。只要打出罅隙,沸腾的开水就会把盖子顶起来。”
霍东野有点好奇:“真有这么准?”
秦准严肃地纠正他:“当然准,告诉过你,有专业人士精密勘探过的。”
“真的会发在内部快报上吗?”
“嗯哪。”
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秘密居然拿来放在内部快报上,那位编辑是维基解密出身的么?秦准耸耸肩不答话,蹲下身观察了一下四周环境,若有所思:“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到底有多大力量?我的意思是说,刚才那个力量计其实还是有点不准的,你竭尽全力的话,是什么状况?”
霍东野摇摇头:“不知道。”
他看看自己的手:“我从未全力以赴过。”
这句话让秦准脸上掠过一丝相当微妙的表情。换一个人,这句话便略显浮夸,但霍东野呢,他都不是老实孩子的话,全天下的孩子就没老实的了。
“我哥叫我跟你合力,要不,你自己单干试试?”
那边霍东野心里也想事。
“把这儿打破,就会引发地震?”
“理论上应该是。”
“破坏力大不大?”
“难说,不过非得大,最少得七八级,否则不能把满城的人都撵出来啊。”
霍东野震惊了:“啊,这个,那这儿的人可怎么办哪?”
人类和狐族不一样,长久来看,他们当然算得上是自然界内头一号最具破坏力的种族,能把地球搞得像宇宙中一团发了泡的浆糊,但灾难来临时,他们的肉身脆弱如纸。
但秦准对此丝毫不在乎。
他冷酷地望着霍东野,挑挑眉毛:“关我们什么事。”
霍东野一时语塞,向四周看看。不远处一对肯定是远道而来的印度情侣头靠着,以伦敦眼为背景自拍;趁着太阳好合家出游的大人小孩满头是汗,叫着闹着跑过他们身边;一群滑板少年,裤子都不合身得快要垮下来,叫嚣着在广场上溜圈吹口哨;一个花瓣般鲜嫩的两三岁小姑娘摇摇摆摆在原地扭头扭屁股,嘴里唱着听不出曲调的儿歌,忽然迎上了霍东野的目光,于是展颜一笑。
现世安稳,太阳照耀,泰晤士河静悄悄的,脏得心平气和。
霍东野像被针刺了似的把头扭回来:“不行。”
秦准很意外:“什么不行?”
他看看天光,时间正一分一秒溜走,实际上每一分钟可能就是最后一分钟,平静的空气,也许转眼间便会燃烧成炼狱的钢水。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找到霍严,为什么要保护叶宅,碧狐啊什么的和自己到底会有什么关系。如果这是阿展要做的,就是他秦准要做的。付出一切代价,都在所不惜。
“我们要找你爸,这是唯一的办法。”
但霍东野和他没在一个频道上,他退后一步,很固执:“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害别人家破人亡。”紧紧握着拳,他试图说服秦准,“一定会有其他的办法。”
秦准对其他办法不感兴趣,他板起脸来,瞳仁中幽幽闪出坚硬蓝光,恰似他的父亲,动怒的模样十分可怕,像一千年一遇的大火山喷发,熔岩已到出口,正要冲上半空,将这世界烧成一整片虚无焦土。
他不善说服,但长于行动。霍东野不干,他自己来。
他再度蹲下,手掌心贴上地面,他能感觉深深地下那无声暗涌沸腾挤压带来的颤动,给封闭层正确合适的破坏,被压抑的能量便会冲天而起,让地球表面跳上一段小探戈。
“我能做得到吗?”内心深处悄然发出疑问。
回答他的却不是自己,是阿展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飘进了他的脑海,又好像一早就被预设在那里,等待合适的时间便按下播放键。
“什么都不要想,阿准,全心全意,做你要做的事。”
阿展平静地低语着。
“来,我为你数数。”
那低语如此真实,哥哥在一切之初,就已预知他会有自疑的困境吗?
“一,二,三。”
秦准在阿展的声音数到三的时候,决然摒弃了一切思绪,他跳起来,在空中翻了一个身,速度快如闪电。旁边的人以为这是一场即兴开场的杂耍表演,但他下一个动作却是头朝下极速俯冲,一脑门撞在地上。
“轰隆隆——”
大地被撞出一阵颤抖,如果大地是个人的话,那就是冷风一吹,起了点鸡皮疙瘩的感觉。
建筑物微微摇晃,行走的人莫名其妙摔个屁蹲,有两位仁兄靠着伦敦桥栏往下傻看,忽然脚下一震,倒栽葱扎进了泰晤士河,引发一阵“救人,报警”的大呼小叫。
几辆车连环相撞,司机以为自己发梦在游乐场玩碰碰车,大家对肇事原因都表示迷惘。
世俗生活的水流里泛出一道小波浪。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秦准在第一时间就知道自己这一击失败。
因为他撞上的,根本就不是地面。
是霍东野的背。
在关键时刻他冲上来往那个地壳薄弱点上一趴,硬生生挨了秦准一脑袋,当即脸色煞白,这种胸闷、内脏纠结的感觉对他来说十分陌生,值得缩成一团细细体会。
秦准气得发晕,但他没有时间和霍东野计较。
再度跃起,落下,叉腰对霍东野大吼:“你搞什么?”
后者这次摆出了蛤蟆神功的造型,蹲在那儿,露出痛苦而期待的神情,像个被动的受虐狂一样,眼巴巴望着秦准,等着再挨一下。
局面陷入了相当微妙的僵持状态。
两个人都在心里暗暗估算对方的战斗力,要打的话,要怎么打,打多久才能赢。
结果是谁都没底。
秦准围着霍东野走了一圈,霍东野很警惕地蹲着也转了一圈,简直就像两只斗蛐蛐儿。
秦准还试图攻心:“伦敦的建筑物很结实,哪怕是七级左右的地震也不会造成太大的伤害,至于街上走的人就更安全了,你不用这么紧张嘛。”
霍东野是个直爽人:“你说谎。”
秦准气不打一处来:“喂,你有没有搞错,我们要救的是你爹,你拦着干吗?那是不是你亲爹啊我说!”
霍东野非常认真:“我爹说过,强者之欲求不可以损弱者之根本。”
他指一指周围:“救我爹一定有其他方法,而这些人一旦死于地震,就不能复生。”
喂,你到底是不是新生代啊,你脑子里装着的完全是一盘钢丝吧,居然还把长辈的教育当金科玉律!
没奈何,秦准吐了口唾沫在手心——这就只好打了哇!
霍东野对这个解决方案也表示满意,站起来又开始做他的热身运动,刚拉筋拉到一半,停了下来。
不止他一个人停下了,半分钟之后,但凡这街上有口气的,不管是人是狗,在偷着尿还是偷着笑,都停下来了,世界突然好像石化了。
这一刻逗留在伦敦城内的所有人,同时接收到了一个心灵信息。
“半小时后小伦敦城将发生欧洲历史上破坏力最大的地震,请所有人紧急前往安全地带等候下一步通知!重复,半小时后小伦敦城将发生欧洲历史上破坏力最大的地震,请所有人紧急前往安全地带等候下一步通知。”
那声音并不是阿展的,也不是叶宅的。
如果非要计较的话,仿佛每一个字都来自不同的人,像寄匿名信敲诈的匪徒一样,把迥异的零碎声音拼凑在一起。
但这当然是阿展他们的杰作无疑。
伦敦史上从未见过的大骚乱,正式拉开了序幕。
这条信息发出的地方是夏德伦敦桥大厦最顶端的观景廊,距离地面310米,是整座城市的制高点,放眼四方,只要视力足够好,伦敦尽在眼帘。整体建筑未完工因此还不对外人开放,只有他们二人独享这一览众山小的美景——伦敦骚乱一旦开始,一切他们都能发现。
阿展扫视一圈伦敦城,人们在涌出各处建筑物,越来越多,但信息刚刚发出去,骚乱到达高峰期还要一点时间,它于是打个哈欠,蜷了起来。
叶宅大惊:“干吗?”
上前一看,这晴天里一个霹雳啊,咱们不是在执行艰巨惊险诡秘神奇兼而有之的寻人任务么?您这倒头梦周公去了是什么意思啊?
阿展逍遥入睡,置若罔闻。叶宅围着它左右走了数遍,恨得牙痒痒,动手是不敢的,心里则轮番许多酷刑加于阿展,包括推搡之下楼,挠肚皮,拔毛烧尾巴等等。他想象了一下,感觉烧尾巴既实用又有视觉效果,诚为逼供之首选。正YY得高兴,忽然阿展“呼”的一声竖起身子,怪叫起来。叶宅以为行踪暴露劲敌上门大事不好,就地一滚正要找掩体,恰一眼瞥见阿展的尾巴高高竖起冒起白烟,竟然是着火了!
叶宅看傻了眼,猛地眼前一阵黑糊糊毛茸茸劈头盖脸,原来是阿展扑上来挠他。叶宅胡乱抓摸着左冲右突逃避,一面大喊:“救命,救命,阿展你干吗,你是不是疯了?”
阿展挠完一轮狠的,终于停手,气哼哼站在栏杆上对叶宅怒目而视,两只眼睛晶亮滚圆,但那怒气下似乎还隐藏着什么,讶异,还是惊吓?
叶宅在地上滚了半天,爬起来急忙摸出手机,调出镜子应用,一看,当即惨叫一声——十八代祖宗在上,小的今天辱没先人了!
只见镜子里,叶宅脸上纵横交错许多狐狸爪子造就的血痕如朱红笔画,组合起来乃是四个大字,分设上下左右额头脸蛋——精忠报国!丫还是瘦金体!
他哭笑不得。阿展这时候叫他:“喂,小子,你用意念攻击我?”
叶宅欲辩解,回头一想对方的专业背景,立刻声调就低了:“呃,开玩笑的啦,我就是想想。”
阿展歪着头看他,若有所思,须臾反问了一句:“想想?想想对吧?”
它把尾巴绕到前面来招了招,尾巴尖尖上传来一股焦味,好大一撮毛被烧得半糊,骚眉搭眼的颇为影响美观。
这就是想想的效果,烧的还是秦展,玄狐嫡系正宗,最不世出的传人。那万一他想的对象是其他人,直接火葬费用都给省了。
而最关键的是,在他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秦展居然没有第一时间侦知,这后知后觉的瞬间蒙昧是什么意思?是打脸啊!
因为叶宅是碧狐吗?
到底碧狐是凭借什么令族中人闻之色变,讳莫如深上千年?自狐族向人类修史著书的传统借鉴,引入文字以来,族中人事风水变迁、修炼法术心得集成、规范法律、育儿休闲,均出为典籍记载,巨细无阙,唯独关于碧狐,除了古代史中那个词条,其他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不予记录的东西,要么毫不重要,要么刚好相反。
碧狐当然是后者。
阿展和叶宅大眼瞪小眼对望,各自的忐忑都不遑多让,叶宅思量良久,小心翼翼正要说一句掏心窝子话拉拉关系,却见阿展耳朵一振,简洁地说:“放屁。”
叶宅悻悻然:“你至少让我说出来啊。”
他想说的是:“我真的不是什么碧狐啊,纯属误会啊。”
不过阿展这一手先声夺人给自己挣回了脸面,叶宅真心佩服,赶紧凑上去套磁:“您生出来就是这么英明神武吧。”
阿展想了想,很平淡地说:“我生出来的时候能听到身边所有人心里藏得最深的机密,就像看一本摊在面前的图画书。”
叶宅有点激动:“那,那岂不是很爽!我跟你说,我也可以的,不过没那么容易,我……”
阿展根本没搭他的茬,自顾自说下去:“可是后来我娘跟我说,这样子是行不通的,每个人都有黑暗的一面,如同太阳的升沉不可避免,如果永远直面那些黑暗,就会不开心。所以她教我怎么把自己封闭起来,就像戴上一个耳机,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摘下。”
它偏偏头看着叶宅:“我娘是对的。”
叶宅不知不觉被它犹如陈述梦幻一般温柔的语气吸引,安静下来,轻轻地说:“你妈妈一定很美吧。”
阿展说:“是啊,她非常美。”
还是那么平淡地说:“每当我睡着,就会梦到她。所以,我才要不管不顾,睡那么多。”
这时候空中飞过一些什么东西,转移了阿展的注意力。
透明的,像蒲公英飞絮似的,飘飘摇摇毫无方向感地在空中飞逸。
一百万个人里面大概只有一个人会注意到它们,但全世界人都不会有任何兴趣——实在没有任何理由产生兴趣。
除了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的,人或者狐狸。
阿展仰头默默看着它们,而后示意叶宅过来,两位一起趴在观景廊栏杆上,眼前的世界在短短时间之内,面目全非。
从三百多米高的地方听不到任何声音,但能看见整个伦敦的街道都已经被张皇逃窜的车辆堵死,人们为了争夺人行道的位置大打出手,然后带着满脸的血痕继续向自己认为安全的地方拼命跋涉。
囚犯在监狱里造反,上班族从会议室跑去市中心,有保皇派在白金汉宫的门口大哭大喊,要女王赶紧收拾细软一起去地下室里猫着,而女王真的在收拾细软。
不管是皇族还是乞丐,神秘力量发出的心灵短信不曾遗漏任何人。
因此恐惧与疯狂也就笼罩了所有人。
彻底混乱了的世界。
阿展喃喃自语:“庄家的亲卫队马上要出来维持秩序了。”
它指指天空:“看到没,那是侦,负责收集情报的队伍。”
叶宅诚恳地表示自己读得书少,高中辍学,请不要动不动就用专业名词吓唬人,不厚道。阿展没理它,又趴下看地面,看了一会儿往外蹦火星文:“嗯,护也出来了。哦,护是负责维持秩序的。”
它显然不是乱说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骚乱的影响面在成倍数地扩大,但与此同时也有一股暗中的潜流在默默控制局势彻底恶化。汽车相撞是没人管的,如果汽车连环爆炸,就会在一开始被无声无息地按下来;行人逃命互相争抢导致大打出手是随便你的,如果暴徒乘机杀人放火抢劫强奸,就会在得意大笑的第一声那个节点被突然打翻在地,拖走掩埋。
没人看得到是谁在维持这最低限度的秩序,肯定不是警察或军队,因为他们自己都已经疯掉了。
如同在怒流奔腾的河岸边设置的森严堤坝,不是为了拦阻河水的去向,而是防止洪流向其他地方泛滥。
这一切都在阿展的眼里,它不动声色看着,终于再次说:“困。”
声音很激奋,然后一跃而起,掉转头看着叶宅。后者看灾难大片看得有点审美疲劳,蜷着咬手指发呆,而且还机械地搭话:“我也困。”
“困,是负责守卫的队伍。他们都出来了,我可以去了。”
叶宅一愣,爬起来:“去?咱们去哪儿现在?”
阿展摇摇头:“不是咱们,是我。”
去?是自挂东南枝的意思么?
对他的胡说八道阿展不以为忤,只是尾巴拂拂,当做一声讪笑,指向地面某处。
“你的十一点三十五分位置,看见那里的黑气没?”
叶宅朝着那个方向看去,极目所见,果然有一圈灰黑蒙眬笼罩着一处,方圆十数米,那灰黑色似气似光,源源不绝上冲,形成几近摩天的气柱。
“什么玩意儿?”
阿展活动了一下筋骨,爪子腿脚都拉拉开,那动作让叶宅想起霍东野,这一瞬间他十分怀念那位极端靠谱的战斗伙伴,至少和他在一起可以胡思乱想而不用担心打击报复。
他完全保守不住自己的秘密,阿展向黑气努努嘴,说:“你那位兄弟就在那儿呢。”
“那黑气就是我刚才说的困字团,是负责狙击的队伍。”
叶宅一开始还不是很担心,先不说霍东野和秦准都是能打的,再怎么样大家都是亲戚啊,有层裙带关系好说话。但他很快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阿展望向黑气的眼神里,明明白白流露出担忧的表情。
“有问题吗?”他禁不住问。
阿展沉默了一阵,点点头:“阿准和东野快不行了。”
叶宅大惊,撒腿就往外跑:“那你还装什么淡定,赶紧去救人啊!”
他立刻就被阿展截了回来:“不行。”
叶宅大叫:“什么不行,那是你的兄弟和妹妹啊,那是我最好和唯一的朋友啊,什么狗屁不行!”
“他们拖住了庄家亲卫队最主力的部分,吸引了庄缺的注意力,伦敦城内暂时没有能阻止我的人,但这段时间会非常短,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叶宅抵死不相信:“有比你弟弟一条命更重要的?”
阿展犹豫了一下,说:“我相信他们不会真的有事。”
叶宅一蹦八尺高:“你相信?你是上帝本人啊,你相信个屁啊!万一有事你有后悔药吃吗?走开,你不去我去!”
但小狐狸的爪子不是开玩笑的,它拉住叶宅,后者根本无法动弹,眼前是阿展喷着火光的眼睛,它似乎被叶宅的指责激怒了,破天荒地吼起来:“你懂什么啊!我不这样做,你的命保不住,许许多多的命都保不住,我妈怎么死的我也不会知道,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
叶宅被它吼傻了,但也只傻那么一瞬,他立刻吼回去,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男人的时刻:“你要做你认为重要的事,所以就要骗我们,问都不问一句,就要牺牲别人的性命!”
他从牙缝里发出蛇一般的咝咝声:“你根本不是要帮霍东野找他爸,你根本就是利用他的力量!”
转过头看看那道冲天黑气,想象着霍东野在里面快要奄奄一息的情景,他鼻子一酸,语带哽咽:“你不但骗我,你还骗你的弟弟妹妹……你他妈什么都知道,你根本就不是要帮霍东野找他爸,就是拿这个当借口摆布我们所有人,眼睁睁看他们去送死。你这个老奸巨猾的死狐狸!”
叶宅气得浑身打战,好在他身在英国,要是在家里这模样给其他人看见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按住往嘴里就“唰唰”乱喷药水——以为他发哮喘。
实在无从发泄,他弯腰脱下两只鞋子,奋力向阿展掷去。沾满尘土的鞋挥洒着鞋带在空中扬出一条曲线,结结实实砸在阿展的头上和背上,叶宅一怔。
他和阿展相处时间很短,没来得及深挚了解,或建立起过命交情,但至少他有常识:如果阿展不愿意的话,不要说一只鞋子,就是一只洲际导弹,可能都伤不了它皮毛吧。
但阿展干吗愿意被他砸呢?
因为愧疚吗?愧疚,就表示没有安排后手,全靠运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霍东野他们真的是倒大霉了!
叶宅一下子跳起来,豁出命去往楼下跑,跑了没多久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310米高的楼,没完工,载客电梯没有开,供建筑工人使用的升降台也静静停在地下一层,这要跑下去,不用救人自己先累死了。他断然悬崖勒马,杀回顶楼去找升降台的开关,无意中一瞥,发现阿展已不在观景廊上。也不知是情急眼花,还是开关藏得很隐蔽,叶宅窜来窜去找不着,扑到栏杆边远眺,那条黑气似乎变淡变弱,似乎正在鸣金收兵——莫非秦准他们已经全都挂了?
他心里越来越慌,越来越慌,血液“哗哗”流动的声音像爆竹一样在耳边炸响,心脏好像一副磨盘,而脑子就像一盆黄豆,随着心脏发了疯似的急剧跳动,香浓细腻的豆浆很快要从七窍缓缓流出,拿个碗装装配根油条,现成就是一顿早餐了。
这种整个人都被沸腾开水包围着熬煮的感觉叫人抓狂。
叶宅双手抓住自己的脑袋,狠命左右摇晃,本来他头发就不多,现在更是牺牲惨重,大把被扯脱。如果有人旁观,此刻很容易就得出一个清晰的结论:这可怜孩子,疯了。
他确实是疯了,否则无以解释他接下来的举动。
他抓住观景廊栏杆,笨手笨脚爬上去,屁股朝外,停了大概一分钟,动都没动。
“如果我是碧狐的话,我掉下去也不会死,我要去救霍东野。如果我不是碧狐的话,我就可以和霍东野很快见面了。所以不管怎么样,跳他娘吧。”
心中默念完这几句话,他就往后一倒,决然放手。
简直像陨石一样毫无窒碍的,从310米高空,叶宅极速下坠。风声呼呼,灌了满耳,头重如磐石,而满身都像被刀割着一样疼痛不堪,叶宅睁大眼睛,拼命忍住屎尿齐出的冲动,眼看地面从好像天堂那么远到好像地狱那么近,忍不住大叫一声:“死了——!”
不过他错了,这一声喊出之后,他的下坠之势就渐渐减弱,到最后干脆停住了。
没有救世主横空出现,不是超人飞过来拉住他的手臂——物理学上说,这样的重力加速度之下,人家不拉他还死得慢一点。
这一次他总算是自力更生了。
仿佛是被生死之间的终极抉择所激发,叶宅的肋下瞬息间生出巨大翅膀!大如车轮、长达两米的翅膀,从他体内破开肌肉血管与皮肤,悍然展开于天幕下,紧紧攫取了风,驾驭了风,超越了风,狂野扇动,优雅滑行。
薄如蝉翼,绿如深湖,美如梦幻。
他没来得及去捉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稍许停顿之后,迎着高空呼啸的气流,叶宅抖动翅膀,直扑霍东野遇袭的地方而去。
这一幕全然落在阿展的眼里。
叶宅说得没错,一切都在他设计中。
当然不至于真的牺牲阿准的生命,但他也确实没有太关心霍东野的死活。
那其实是误打误撞而来、刚好为他所用的陌生人,如果有必要牺牲的话,阿展感觉不到太多的怜悯。
唯独没有算到这个。
狐族自古都有御空术,驭风诀用到登峰造极,能飘荡于空数日夜无需接触实地。
但法术格于法力,总有精力衰竭的一刻,因此只有族中顶尖的修行者才能真正掌握驭风诀,并应用娴熟自如。
却仍然比不上一只普普通通的鹰,能全无负累、自然而然地翱翔。
阿展怀抱着战栗的震惊仰望天际,目送叶宅轻盈远去的身影,吐出一口长气。
“碧狐,千真万确的碧狐。”喃喃自语着,它灵巧地跳下栏杆,沿着观景廊一路飞奔而去,在入口处一闪,便如幻影般消失。
这一次跨出的脚步没有任何停留的打算,它的目标清晰明确。
阿展在夏德伦敦桥和叶宅纠缠不清之时,霍东野和秦准经过一段时间的对峙,互相达成了双边和解协议。
本来秦准要做的事,九部东风大卡也拉不回;本来霍东野下了的决心,十辆悍马也撞不散。幸好他们都还处于少年性格定型期,没有完全固定。所以面对板上钉钉的现实,大家很快做出了妥协。
现实就是:根本不用真的发动一次地震,这他妈已经够乱了!
他们本来是站在人行道上,心灵信息发出十分钟之后,他们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人肉道上了。
秦准在伦敦可住了不少年头,但就算把他曾经在此地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再乘以十倍,都不及这一刻涌上街的多——你们以前都藏在哪儿了啊?
当然也容易理解,以前不管发什么灾难,老天爷都不会给所有人发一则短信息同时通知,大家都是一波一波跑的。
陷入恐慌中的人们本意都想抱头鼠窜到安全地带,结果出了家门没蹿两步就变成了一失足成动不了,满街的车、满街的人塞在一块跟啫喱似的,缓慢而充满张力地盲动着。
这会儿要再发一地震,是想一锅端了撒克逊[ 撒克逊:古代日耳曼人的部落分支,公元五世纪移居大不列颠岛,经过长期多民族混居,逐渐形成现今英格兰人的祖先。]后裔的根吧。
霍东野征求秦准的意见:“咱们撤吧?”
“撤撤撤!”
他们俩背靠背往旁边硬跑,力气大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任凭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谁都捍他们不动,还能顺手干点扶老携幼之类的好事,没一会儿还发现——嘿,做好事的人不少啊。
是穿着模样都很普通的人,皮色或黑或黄或白,就在任谁都走不动的人群中如幻影一般来去,面无表情,干着太平世道下110或911的事儿——把一切可能引起人命或财产巨大损失的苗头,都悄悄掐死。
霍东野这个人爱操心,指指点点:“看那看那,那个小个子,刚把那一串被连环踩踏的人给拉出来了,动作真快。”
“那边,哇,五部车被一只手挡住了!”
就算他都觉着这不应该吧,什么时候国民警察牛成这样?
秦准也在看,脸色却没那么欢乐,他闷哼一声:“那是庄家的亲卫队。喂,咱们得赶紧走远点。”
“为啥?”
“不能被庄家的人发现我在地震引发点附近。喂,硬挤出去吧。”
刚要走,忽然见到离地十数米处,有一只粉紫色、翅膀好大的蝴蝶风筝飞得跟只穿云箭似的,从遥远的地方“唰唰唰”飙过来。不须定睛就知道那是庄美美超失败的伪装,因为她正在空中放开喉咙狂喊:“赶快跑,赶快跑,阿准,霍东野,跑跑跑……”
一口气大概喊了十七八个跑,结果俩笨蛋齐刷刷扬脸把她盯着,都满脸疑惑。
她在天上盘旋了一圈,见自己的警报拉得如此卖力却无人买账,脸都气肿了,把紫色床单一丢,落下地来,揪住秦准:“叫你们赶快跑啊发什么呆!”
大家的眼神都在问:“为啥,为啥,为啥?”
她缓了一口气,放低语调,其中的慌乱惊恐却有增无减:“我妈,我妈的亲卫队,全出来了,连困字团都出来了。”
秦准顿时打了个突,霍东野不知利害,凑过来问:“什么人?”
庄美美拉住他们两个,不由分说就往东边走,一面说:“不是人。”
狐族庄氏这一代的大家姐庄缺,素来以心狠手辣、行事果决闻名四海。
她亲自甄选,训练,执掌,只服从她调遣,就连狐王或紫狐斗神都不能动用的亲卫队,是杀人不眨眼的战斗机器。
由万劫不复、去不了天堂也没下得了地狱的狠角色们组成。
一点儿也不怕死——不怕人家死,也不怕自己死。
哦,不好意思,主要是因为已经没什么好死的了。
作为亡魂。
没错,困字团的组成成员都没有实体,没有生命,他们都是:
亡魂!
这寥寥几句,是庄美美给霍东野做的简单信息通报。身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凡夫俗子,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甚至对于这啥别动队能救死扶伤维持秩序而由衷感到高兴,但十分钟后,他们就被迫停了下来。
本来他们一直沿着泰晤士河想回公寓,倘若能忽略成千上万的灾民,今天阳光细碎,熏风中人欲醉,确是个不折不扣难得的好天,但就在极突兀的一瞬间,忽然世界变成另外一重模样。
泰晤士河不见了,街道和远远近近的建筑物,一概也消失了,乍然间天地四合昏黄迷沌如大风沙天,穷尽目力也见不到更多事物的轮廓。脚底下那些踩上去踏踏实实的道路幻梦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通体青黑色、高一米有余的奇形植物,蔓延四际,将他们的整个视线填充。植物上不见叶片,枝蔓虬结,每一根枝节末端都顶着一把小小的,又像伞又像风车的东西,正呼呼旋转着。但他们分明没有感觉到有风。
他们没法走下去,那些植物毋庸置疑是活的,简直是有活力得过了头,根茎枝须不歇气地扭转着,伸展着,相互攀附,交织,纠缠成一团,越来越粗壮繁复,而后,又与另外的植物搭上。就在怀着疑惑打量适应的短短几分钟里,秦准他们眼睁睁地发现,自己陷入了青黑色的植物牢笼中。四壁合拢,无数极速旋转的小风车逼近来,有一些几乎已掠上了庄美美的头部。“刺拉”,几缕长发迎风飞舞,被卷入更多的风车中,顿时被绞转得如烟雾般细碎。
那造型算得上是卡通的小风车,其边缘的锐利原来胜过一切杀猪刀。
庄美美绞紧手指,喉咙发干:“阿准,鬼刀蔓阵,我妈这是要大义灭亲啊。”
秦准哼了一声,冷冷说:“你妈跟谁也不见得有多亲,别动。”
他一面说,一面眼疾手快,挡开近在咫尺的鬼刀风车。被他的劲力所反击,十七八个风车从青黑色的鬼刀蔓上脱开,飘飘摇摇扶气而上,在他们头顶盘旋。团团转了一圈后,猛然间有如逐猎的兀鹰,其速度之快,来势之凶狠,完全出离平常人肉眼能够观察的极限,全数向包围圈中的猎物进击。
精确地说,向霍东野一个人进击,初始同心协力,临近忽而分道,以六七个风车为一组,分取上中下三路而去,那架势分明把霍东野看作了刀削面团,要一片片儿发落。
从表情上看,临此千钧一发,这位朋友都半点没慌,不知这算是大将风度还是脑子里其实缺根弦,从狐山修炼场一路走来,不管处身何等奇景险状,他都不大有反应。庄美美这时节还有心情暗想,要是跟他去看电影,千万莫看恐怖片,这种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男朋友,真是叫人好生无趣。
她想到男朋友三个字脸上还甜丝丝的一红,掩口转面,生怕泄露心事,秦准在旁见她一惊一乍则深觉莫名其妙。就在这各怀心思的功夫里,霍东野已然摆了个棒球投球手的姿势,抡出好大一巴掌,从上而下一扇,速度半点不逊来敌,立马将那些神风敢死风车打得粉身碎骨,余孽只有几个片片,“呜呜呜”空转着撞上鬼刀蔓纠结成的墙壁,就此将息。
但这与大局无补,鬼刀蔓仍在不紧不慢逼近,一面继续合纵连横,整合资源,搭建平台,他们三个背靠背贴成一团,周遭空间已经非常狭小。
霍东野问:“这到底什么玩意儿?”
秦准告诉他:“鬼刀蔓,暗黑三界出产的一种植物,非常坚硬。外面那层青黑色表皮是天然反法咒的防护层,是美美她老妈的亲卫队很喜欢用的一种工具。”
“草本的还是木本的?”
秦准给噎住了,半天才说:“生物考试不考这个,你问来干吗?”
霍东野有点不好意思,摸摸头解释:“纯属兴趣,纯属兴趣。”
他右手拇指食指搭个绷儿,对着最靠近自己的一个小风车一弹,那风车猝不及防,发出短促的哨音,“呼啦”被弹上了天。
像是被这哨声激发了动力,霍东野嘀咕了一声:“能防法术的,不知道结不结实。”
一不做,二不休,他抡开双手,抓住两根碗口粗的鬼刀蔓,吐气开声,呼哈大喊,猛地一拉,活生生将身前这道妖墙豁开一个大口子。从那大口子里闪出数道微白色的幽光,向四面八方逃逸而去,整扇墙于是颓然软倒,一根根藤蔓散开,东倒西歪软倒于地,闪出一条逃命的康庄大道。趁着这一下,秦准和霍东野不约而同各自抓着庄美美一边肩膀,一个箭步跳将出去,眼前仍然是混沌难见的迷蒙天光,沾上蜘蛛网般飞絮扑尘的感觉在裸露的皮肤上拂之不去,黏黏糊糊,但总算去路畅通,一马平川。
他们跑出几步,站定观察局面,美美顾不上其他,先转身抓起霍东野的手细看,发现手心皮肤上出现成千上万道刻痕,但都浅尝辄止,不能深入肌肉。
秦准瞟了一眼,大奇:“石化抗打击度!”
联系到和霍东野相遇以来他的种种般般,秦准深深地困惑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霍东野没法回答,只好搬出庄美美佐证:“我是美美的同学啊,坐前后桌。”
秦准简直想恼羞成怒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是普通的人类么?”
霍东野非常诚恳:“我知道我比较能打架,但不能因为这个把我当人类的资格都剥夺了啊。”
庄美美两脚狂跳:“你那只叫做比较能打架啊?!”
他是什么都好,现在大家都没法深究,逃出了鬼刀蔓的第一次包围并不意味着安全,他们仍然陷身于亡魂亲卫队所设置的结界里。地面上响着不祥的咝咝声,从低微到清晰,在若有若无的昏黄迷雾中看不清楚来的是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距离越来越近。
霍东野天不怕地不怕,听到这声音就头皮发麻,他可是被美杜莎咬成过石头人,十年怕井绳,当下就有点发慌了:“啊,不会是蛇吧?”
庄美美侧耳倾听,摇摇头:“不会是蛇,我妈最讨厌蛇。”
她努力凝神,嘴里念念有词,还配以折手指,半响一拍手,眼睛亮了:“是沙。”
“啥?”
“沙,流沙。”
秦准露出恍然的表情:“美美,你妈好像是真的要大义灭亲啊。”
来袭的是鬼蜮流沙,亡魂亲卫队喜欢用的另一种工具,被这种附着亡魂魔力的流沙所包围的生物挣扎不出生天,只能眼睁睁遭遇灭顶之灾,在沙流的残酷旋转与碾压中粉身碎骨。事实上陷入者的力量越大,被吞没的速度就越快,在沙中万劫不复的程度也就越深。
这分明是针对霍东野而来。
一旦判断出敌人的面目,秦准当机立断拟定了抵抗的宗旨:“跑,赶紧跑!”
三人脚底抹油,慌不择路,随便选个方向就拼命跑。跑了好一会儿,一直跟在秦准身后一点儿的庄美美突然身体一顿,接着就不见了,秦准大惊,不假思索反手一捞,正好捞住美美一把长发,手掌边缘触到一种起初冰冷黏腻,很快又变得犹如烈焰烧灼的感觉,想来必是鬼蜮流沙,已将美美困住。
他手心感觉到极强大的吸力传来,连自己都站定不了,大喊:“霍东野,抓住我。”话音未落,肩膀上搭来一只坚如磐石的手,借着霍东野稳住自己身体,秦准手臂大力挥舞,将美美硬生生自流沙中拔将出来,在空中舞了一个大圆,落在秦准肩膀上站住。他急急忙忙问:“美美,你没事吧?”
美美一开始不答,随即拼命呛咳,像要把肺腑都咳出来,许久才长出一口气,答了一句:“我,没事。”声音嘶哑低微,饱含震颤的恐惧。
霍东野此时出声提醒:“咱们没地方走了。”
他说得一点没错,鬼蜮流沙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的,他们根本无路可走。
美美强作镇定,叫秦准:“阿准,你不是会沙动诀,试试看。”
秦准伸手扶住美美,没出声。他向来很冷静,跟霍东野的冷静不一样,后者无欲则刚,无思而定,不被外界种种动摇侵扰既有认知,格外难以动摇;秦准则是想得最慎密不过,因此凡事心中有底。
即使到这个关节点上,他都有底,而且能够直面实在没底了的后果:不就是个死嘛。
“美美,亡魂亲卫队是专门对付修道者的,你妈做过全面预防,根本不怕法咒。他们的克星是沛然无可御的力量,就像刚才的鬼刀蔓一样,霍东野一手拉断,他们就断了。”
霍东野插了一句:“对这流沙我没辙。”
不管他出手后力量多么沛然,始终身体要有一个支撑点,现在他们所站立的地方,大概在一两秒内就会被流沙全面吞没。那些沙绵延无际,神神叨叨,软软塌塌,忽冷忽热,不知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就算他能一拳打破天地,可打哪儿好呢?
秦准沉默了。
大概就是那一两秒,霍东野所站的地方失陷。
秦准如法炮制,将霍东野甩上了肩,现在他们三人如一队杂技组合,拿手项目是叠人,只要递过去几个盘子顶在头上,现成可以上一把春晚。
庄美美尖叫起来:“阿准,你陷进去啦!”
阿准答得很淡定:“是啊,到腰了。”
美美又想号出来,但她被秦准的淡定所鼓舞,觉得好像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乃饱含希望追问:“没事吧?”
秦准迟疑了一下:“可能还是有点事。”
她尖叫起来:”那怎么办啊啊啊?”
流沙吞噬的速度极快,这几句对话的功夫便淹到秦准的咽喉,他闷声吐气,挣出一句:“置之死地而后……”
生字没出口,人已遭遇灭顶之灾,最后关头他使劲看了霍东野一眼,后者当机立断伸臂拉住美美丢上自己的肩膀,双脚追随着秦准的脑门与鬼蜮流沙亲密接触。他镇定如恒,还跟美美唠嗑:“你是你妈亲生的不?”
美美脑子里还没把正在发生的事完全理顺,机械地点头:“应该是。”
霍东野口气笃定地安慰她:“那她肯定一会儿就来救你了,放心,我还能感觉到你哥在下面顶着,等他没了我也还能顶一会儿,来得及。”
美美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把抱着霍东野的头,哇哇大哭。霍东野不敢乱动,只能晓之以理:“放手放手,再不放手我先被你闷死了。”
他言出必行,和秦准接力确保了美美的安全,最后关头他双手抓住美美脚踝,奋力把她举到最高,扬起脸来,清清楚楚地说:“冷静。”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纯净无暇,不见恐惧与惊慌,深处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爱。美美一时都呆了,许多两人在学校里朝夕相处的片段电光石火般跃上心头。
他坐前面,她坐后面;他错拿她的糖果橡皮以为是真糖果,嚼了半天神情疑惑;她等他踢完球下场,从男厕所门口斜刺里杀出去递给他一瓶运动饮料;他被小流氓抢得口袋朝天,她追上去踢小流氓的屁股;他做作业,她抄作业;他听讲,她睡觉;他放学,她放学;他上学,她上学;他郊游,她郊游;他爬山,她爬山;他笑,她也笑;晚上,他心无旁骛,她盼望天明。
最讨厌星期天。星期六还好,多半要补课。
更讨厌寒暑假。
最讨厌高中只有三年,大家要毕业。可不可以一辈子读高中?要法术高深到什么程度才留得住时间,以及时间里酝酿着的那些叫人舍不得忘记的小事儿?
大颗大颗眼泪滴落在霍东野的脸颊上,眼睛上,他没法躲,只好扑闪扑闪睫毛眨去那些泪珠,轻轻地说:“不要哭,没事的。”
美美哽咽:“阿准没了,你也快没了,这叫没事啊……”
但她顿了顿,立刻脖子一梗,像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事儿似的,大声说:“管他呢,最多一起死!”
然后她蹲下来——在霍东野的手掌上,她身体得多轻啊——直视着霍东野,说:“我喜欢你呢。”
霍东野的后脑勺已经没入流沙,露出一张仰起的脸,这当口他唇角展开完全称得上是温柔的笑容,从容地说:“那挺好啊。”
庄美美知道下一幕场景是怎样的,心脏部分传来撕裂般的一阵疼痛,对于痛神经并不敏感、受伤阈值极高的通灵狐族来说,这是非常新鲜的体验。
“什么东西在伤害我吗?”她想。
但是都没有关系了。
伸手抓住霍东野还努力支撑着她身体的、高高举起的双手,手指交缠,男孩子有些粗糙的皮肤极为温暖,就这么牵着手,她纵身往流沙中跳去。
人类的爱情故事里面老是说,恋人们面对死亡总是拥抱在一起的。
我还从来没有拥抱过霍东野呢。
她落到鬼蜮流沙之中,开始缓缓下陷,脚底是无底深渊,生发着强烈吸力,将整个人往下拖,不能游动,不能挣脱,根本无法动弹,于是对于幽冥地狱的想象瞬息间轰然而至,抢占了她所有思绪。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感受到何谓濒死的恐惧。
她才真正体会到,是多么强烈的勇气和爱支撑着秦准和霍东野伸出保全她的双手,而坦然面对万劫不复的沉沦厄运。
庄美美闭上眼睛,流沙围绕着她的腿脚,如黏滞的旋风慢慢缠绕,侵入每一个毛孔,她害怕得想放声尖叫,但最后还是忍下来,只是紧紧地握住霍东野的手。
通灵的狐族都有来世。
下一世我还要遇到你。
哥哥,霍东野。
这时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光,明明眼帘紧闭,那阵光仍然强烈到仿佛刺痛了她的瞳仁。
天地旋转,速度快如闪电或光,美美身在其中,眼睛沉重僵硬,感觉不到自己有任何的力量抗拒或自保,肺腑收紧,紧到快要破碎,而血液全都奔向某个未知的出口,争先恐后要脱离她的身体。是幻觉吗?阿准和霍东野的声音交替在耳边响起,在狂热呐喊还是愤怒咆哮,很大声,却听不明白详情。
这痛苦之极的煎熬延续了不知多久,忽然一切平静下来,她被人从背后抓着,双脚软软接触坚实地面,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叫她的名字。
庄美美一激灵,睫毛颤动几下,立马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她的妈妈。
打扮得桃红柳绿的徐娘,堕马髻,复古妆,流云水袖长丝裙,踩着一双薄边厚底弓头缀珠湘绣花鞋,走出去人家以为她是唱旦角的没下妆就赶回家做饭了。
绝大多数世人何其好运,没有机会正面遭遇她的可怕。
就算她心情最好的时候,谁干了她不乐意的事儿落到她手里也将会生不如死,何况现在她处于抓狂十三级状态,头发每一根都跟吃了伟哥一样直指天空。就这么站在庄美美面前,咆哮着:“碧狐呢?为什么是你这个死丫头陷在这里?”
鬼蜮流沙如厉鬼阴魂不散,庄美美侥幸地被她妈拎住了领子,抖抖索索地悬在半空,极目脚下,除了一两个冒得相当渺茫的泡泡,根本看不出被吞没的霍东野或秦准还有任何生存着的迹象。
理论上庄缺也站在流沙之上,但那玩意儿在她脚下像花岗岩一样结实,像羊毛地毯一样舒适——不管在什么领域,不会拍马屁的马仔都不是好马仔。
顾不上回答庄缺的问题,美美大叫起来:“赶快救阿准和霍东野,他们落进去了,妈,快点儿,再不救就要来不及了!”
她一边声情并茂地喊着,一边觉着有点蹊跷。刚刚落入流沙之时,分明感觉到一阵光,分明有霍东野和秦准的声音鲜明在侧,难道都是幻觉?据说濒死之时,人会见到自己心中最深切的渴望得偿所愿。倒是不假,那一刻她全身心期盼的,的确是哥哥和霍东野大难得脱,平平安安。想着眼泪便流出来,她急忙拿袖子掩在脸上挡住,妈妈最恨人哭泣,因为那是弱者所为。
庄缺没有注意到美美的情绪变化,她关心的是其他事,如果水未落石未出,就算流沙里淹没的是亲老公,她也不会轻举妄动——大概这就是她一直都没有亲老公的原因吧,全部都因公殉职了。
因此她下一句仍然是逼问:“长老会破了阿展的通心传讯,其中赫然有碧狐的气息,它到哪儿去了?”
美美拼命摇头:“没有碧狐,没有,妈,流沙里面是阿准和霍东野,就他们两个,你快点救他们啊……”
她终于顾不得避忌,双手捂脸放声大哭,梨花带雨,涕泪交下,声音痛彻心扉,实在难以伪装。庄缺一怔,知道她肯定不是胡说,急忙喃喃念咒,挥出驱逐手势,示意鬼蜮流沙退去。
她的命令无效。
这大出庄缺意外。
于是她将美美提到一边,径直弯腰查看。
靠近流沙表面的一瞬间,她心中掠过一丝强烈的不祥之兆,尽管她继承的并非玄狐读心的正宗,但强大血脉的遗传还是偶尔能发挥一点作用——有什么事情非常不对劲。
凭借本能,即便尚未见险象,她已然脚尖轻点,整个人翻上半空,庄美美猝不及防,像块包袱皮似的随她扶摇而上。
天地间忽然被无数闪亮蓝色烟花炸开阴霾,如流星与极光交相辉映,烧穿了天幕一万米,直到穹宇深处,横扫无数吞噬时间的黑洞。鬼蜮流沙乍然失去如海底漩涡般的活力,萎缩成一小片灰暗无光的碎片沼泽,丑陋地冻结在他们的脚底。而流沙区之外,被霍东野一拳打破的鬼刀蔓从残破演化为僵死,就在庄缺眼皮下枯萎,变得干而脆,簌簌散落成粉尘。
世界很明朗,如同他们之前所见,甚至街道上的人都减少了许多,毕竟半个小时已经过去,地震并未到来。
如斯厉害,那阵光倒没有伤害到庄缺的皮毛。霍东野和秦准紧随蓝色光芒从地底下蹿了出来,活像两个小王八被大浪打出了海面似的。他们百分之一秒都没有犹豫,秦准拼了老命祭起自己的专利咒语,风动联合沙动作为掩护的烟雾弹,拎着霍东野就往他们住的公寓方向撒丫子跑,快得脚底生烟,一面跑一面祈祷:“庄姨你摔个跟头吧,老天你打她一霹雳吧,美美你帮我抱住你妈大腿吧,我的娘啊……”
或者他的娘真的在天国听到了这一连串的祈祷,所以他的愿望实现了。
救世主既不是老天也不是美美,更不是秦准死了的娘,而是从天而降的叶宅,他神气活现扑扇着绿色翅膀,像一颗流星般光速从天而降。可能在天上已经看准了情势,知道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为秦准他们拖延时间,于是说时迟那时快,他低头耸肩,全身蜷成一个皮球状,对着庄缺的腰眼一头就撞了过去。
本来他的用意只是让对方稍微阻一阻,毕竟看样子也知道这婆娘是个厉害角色,叶宅尽管新长了翅膀,对自己暂时也没有太大信心。结果呢,大出他意料,庄缺居然结结实实被撞得摔了个大跟头,这一摔非同小可,她飞出老远,倒栽葱扑倒在地,半天不能起身,五脏六腑千经百脉都被震动,脸上竟然破天荒地露出痛苦之色。
美美吓得要命,急忙上前扶住母亲,却被狠狠甩开,庄缺努力调息,一面扭头去看,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只见那在天空中高高低低旋转了几圈,慌不择路往远处飞去的怪东西,身上一对巨大的绿色翅膀招摇,正是狐族上千年一直无法忘却的噩梦。
她咳了几声,心思正如电转寻思今天这场面如何收拾,忽然眼角瞥到不远处的建筑物顶端,有四个人站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为了更不引人注意,还穿上了连帽的长斗篷,连头带脸罩得严严实实。问题是这个模样一上街,两岁的小宝宝都知道你们这群有问题啊,不是邪教就是邪门。
好在他们平常并不上街。
她心中一阵阴影笼罩。
长老会亲临。这事没法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