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他们是有些交情的。

兴武十五年因为纪堇一的那句“我不甘心”,楚辞云对她伸出了手。

他手中托着一块玉佩,温温柔柔道:“娘子若想来寻我,随时欢迎。”

纪堇一握着剑的手瞬间一僵,少年的温柔像棉花糖一般丝丝密密地钻入人心,她瞬间懂为何宋舒妤会喜欢他。

纪堇一防备着接过他的玉佩,不管他是真心假意,她都心动地接受了。

宋舒妤的呼唤声越来越近,纪堇一再次看他一眼,瞪了他一眼后抬腿走了。

她不是傻子,楚辞云也不是傻子,他不可能刺杀郡主,也没有刺杀郡主。纪堇一不得不承认,他大概率、极有可能、不出所料是真的冲着找她比武来的。

之后的日子,纪堇一总是夜里摸黑去找他,把睡梦中的少年叫起来打架。

楚辞云起初是有些怒的,后来次数多了,就也无奈地接受了这个固执娘子的挑战。

他们从彼此身上都学到很多东西,虚心学习。

可惜后来纪堇一要回荆州,一别两年,再未见过面。

荒山野岭,白衣少年和武衣娘子纵马疾行,地上堆积的枯叶随马蹄经过阵阵翻飞,唰唰作响。天空苍蓝,而山中风雪渐大,二人衣着皆是单薄,刺骨冷风直往他们衣襟里钻。

纪堇一终究是答应楚辞云的请求与他一同出了城。

许是因为往日交情,又许是因为她看到楚辞云的那副模样心生怜惜。

楚辞云答应她会给她相应的报酬,还承诺下欠她一个人情。

纪堇一无可无不可。

她帮他又不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是她愿意帮他罢了。

不过纪堇一得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从她跟着楚辞云在鬼市转圈,到楚辞云摸进一个院落找人,再到他们去坊中吃了顿早食出城,纪堇一都没从他口中套出话。

如此纪堇一心里恼火极了。

少男少女在山中冒着风雪驰骋,纪堇一暴露在外的耳朵和手已冻得通红,身体却逐渐生热。她身体好得很。

但楚辞云的面色却愈加苍白,身体发颤,攥着缰绳的骨节分明的手冻得青紫。

纪堇一问了最后一遍:“你现在可以说目的了吗?”

但见楚辞云神游天外,微伏着身策马前行,他微蹙着眉,神色冷淡地盯着前方,风雪消减了纪堇一的声音,让楚辞云未注意到她的话。

纪堇一耐心了许久都等到答案。她阴恻恻地看了眼与她并驱前行的少年郎君,冷笑一声。

骏马嘶鸣,突然纪堇一人影飞掠,她松开缰绳,踩着马鞍翻身跳跃,眨眼间就坐到少年身后。

纪堇一顺手地拥住他单薄身躯,抢过缰绳,唇畔贴上少年冰凉左耳,声音凉凉:“听不到?”

身后的炙热,耳边的凉薄,燥痒的声音从耳缘进来,楚辞云浑身一激灵,蓦地回过神来。

他垂眸看着她搭上来的手,不明所以道:“什么?”

纪堇一懒得辨析他这话是为自己狡辩还是真的没听到,却因为感受到他身体冰冷的温度话题一转:“你不会催动内力保住体温?”

她察觉到怀中的人身体一僵,她听到楚辞云低微的声音:“没有了。”

没有什么了?

纪堇一不解地皱眉,“什么没有?”

她一边催动内力升高温度,一边等他答话。

楚辞云却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后少年主动俯下身抱住马首,身子往前挪了挪,“娘子,男女授受不亲。”

纪堇一猛地抽动马鞭,山路颠簸,骏马受惊,前蹄上仰,楚辞云蓦地身往后退,与纪堇一相撞。

他蓦地脸上一热。

周围温度骤升,楚辞云清醒了大半,他回过神来侧脸斥道:“休要儿戏!”

纪堇一朝他扬眉耸肩,反而将他紧紧圈在怀里,她游戏且玩味地将脑袋磕在他肩膀上,目光直视前方,无视了少年近在咫尺的薄唇,淡道:“楚郎君,如今是你有求于我。”

楚辞云身体僵硬,被她突然放大的秀丽五官惊得后退,终是败下阵来,“我会与你解释的。”

等他,再挣扎一下,再心甘情愿地把伤疤示之于她。

——【梦】

“‘抓住他!不能让他逃了!’

山风萧瑟,蓝色锦衣被重重草木荆棘划破,逃亡少年飞快地在荒林中狂奔。他屡屡回望身后手持砍刀身材魁梧的异族男人。

那些男人手中的刀刃已卷钝,脸上有几道血迹,不知杀了多人。

在这片蔚蓝广阔的苍穹之下,又一场杀戮上演。

踩断枝木声、脚步声和呼吸声,声声纷乱,而少年只听到胸腔处传来的不安躁动的心跳声,一心逃亡。

忽而丛林隐去,前路光明。

再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断壁残垣,万丈深渊。

少年刹住脚步,转身回眸,心间愈发凉薄,他抓着匕首的手指打颤。

任风掠过衣衫发出萧萧声响,少年墨发飞扬,凝视身前一群看不清面容的男子。

‘楚辞云,好好做俘虏不好吗?’

‘非要逃出来找死!’

少年目光愤恨,像一只面对险境的幼虎,哪怕如履薄冰也绝不退怯。他握紧手中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平日温和的桃花眸子此刻只有冷意,漂亮的眼睛被仇恨遮盖。

异族人的利刃在前,挥刀相向,少年拔地而起迎战,身姿矫捷,有惊豺狼掠虎豹之势。可双拳难敌四手,他最终败于异族人手下。

少年身后是高耸的悬崖。悬崖下是永生。”

“我们来这做什么。”纪堇一看着山巅上随强风漂游的细小雪粒,放眼观去,整片山脉都笼罩在一层白色中。

风雪杀过他们衣摆,飒飒作响。

纪堇一回眸看向身侧少年,迎着风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而少年却丝毫不受影响,面如冠玉,神色淡淡。

雪花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其下黝黑乌瞳正凝视着山对岸。

又或者说是在看悬崖外苍茫的雪与空气。

听到她的声音,楚辞云终于回过神来。

他淡声:“你知道去年的幽州战乱吗?”

纪堇一点头,不知道他问这作甚。

少年声音温温柔柔,又轻如云烟,他说:“兴武十六年,我在幽州。”说罢他掀起衣袖,苍白的手臂上青筋细延,依稀能看见几道淡去的疤痕,“被北疆人挑断筋脉。”

楚辞云用一种讨论今日雪还下多久的平常语气,陈述这件残忍的事情。

纪堇一僵了几息,少年的种种怪异皆得到解释,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身如冰雪的少年。

单薄又清冷,强大又脆弱。

天妒英才,原来神一般的人物也会坠落。

纪堇一眼中掺杂了许多情绪,惊愕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但更多的是惋惜。

她一个外人都为他遗憾不甘,何况是他自己呢?

纪堇一难以想象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楚辞云避开她的目光,理好衣袖,转身看向高峭山崖,他说:“我无数次梦到北疆人在悬崖上将我抓回的场景,有个声音一直在我心里怂恿,让我跳下去。跳下悬崖,获得永生,就不会发生之后的事。可梦里的我始终做不到。”

“它成了我的梦魇。”

“今日是我十五岁生辰,我要亲手斩断我的心魔。这便是我的生辰愿望。”少年回眸,他眸色极黑,肤白胜雪,漂亮幽深得如同一幅水墨画,带着种说不出的固执苍茫之感。

他像一个独行世间的仙,随时都会乘风离去。

纪堇一几乎是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愤怒脱口而出:“你要跳崖!?”

她猛地上前揪住少年衣襟,“想死?也要看我同不同意!”纪堇一扬起手臂,不由分说地给他揍了一拳。

少年跌跌撞撞地倒在地上,抬眸看她。

可他眼中沉静如一潭死水,语气很轻:“我真羡慕你。”

羡慕你肆无忌惮,羡慕你武功高超。从纪堇一的身上,楚辞云似乎看到了旧日自己——曾经在朱雀大街策马扬鞭的轻狂少年,曾随崔氏商队行走天涯的肆意少年…

通通不复存在。

纪堇一再次拎起他,拳头却再也落不下。

他唇边渗出血,她心有不忍。

楚辞云轻笑:“这悬崖不过数丈之高,况且下面还有一汪湖水,娘子让我试试,死不了的。”

纪堇一:“疯子。”

她终于知道楚辞云为何在出城前,说欠她一份人情,请她护他性命了。

要是纪堇一知道他要做这么疯狂的事,就算他把天说穿了她都不会答应。

大不了他死了她就一走了之。纪堇一清醒地想。她可不愿意背上杀害楚家郎君的罪名。

少年声音响起,打断她的思绪:“我们再比一次吧。”

筋脉尽废之人四肢不用,楚辞云在短短一年之内能恢复得与常人无异已是艰难。纪堇一深深地望他一眼,脑海中浮现今日少年冷漠的眼神,那时他就像失去灵魂的人,淡漠地藐视苍生。

他明明可以不被那些人围殴,却被那些人狠狠欺负。这是为什么?

纪堇一大概猜到了答案:他是想试试自己的能力,看能不能重新习武吧。

她的心缩了下,目光重新聚焦于少年面容,淡声:“好。”

楚辞云眸中浮现笑意。

筋脉寸断意味着内力不能集聚,纪堇一想到什么,随口道:“这世间很多武功心法可以不用内力。你恢复得好,滋养好筋脉说不定能重新习武呢。”

风雪翩翩,他身后是断壁残垣,楚辞云不为所动,语气坚定:“纪堇一,来吧。”

不必劝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