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纪堇一此刻藏身在马车内空心的榻下。
她心脏跳得厉害,刚经历追杀的兴奋感仍流动在她的血脉中,她也在为自己莽撞地接受了楚辞云的帮助而懊悔。
万一他是骗自己的…万一他要将自己送到牢里去…
纪堇一头脑发晕,血流逆流而上,她后悔刚才一时冲动相信了那个少年。
可纪堇一从不信他人。但她清楚记得在树上见到他的那一刻,心里除了不可思议外还有那种从未有过的心安。纪堇一刹那间觉得他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在那荒山遍野、白雪覆地的血路中,青衣少年带着冬去春来的青绿生机出现,要带她寻生路——
“纪娘子可真厉害,竟然从成百上千的禁军手下逃到这。”
“可接下来的路,就让我替你走吧。”
“要是我早知道你要做这么危险的事,说什么也要拦着你。”
楚辞云不惧她满身杀气,轻描淡写略过她刺杀之事,只说救她。
纪堇一便将命交予他。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暗门木板,漂亮的褐眸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翘睫缓缓扇动,眼神警惕又懵懂。她将手贴近胸口,感受到了来自心脏的狂热跳动。
心脏跳得越快,中箭的伤处就被牵扯得越厉害的痛苦,濒死感让她难受,可纪堇一又疯狂地享受着这种感觉。她就这样一次次刺激着自己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车内楚家父子的谈话声,听他们聊了几句后就恢复安静。纪堇一又听到官兵拜见楚相的声音,和官兵给他们放行,进城后街市喧闹的声音。
似乎是安全了。纪堇一逐渐放心,逐渐将外界与自己隔离,意识模糊...
楚家父子先是在正门下了车,慕风将马车驾到偏僻后门,楚辞云从府内走去后门等候。其间暨白按吩咐将通往楚辞云院子路上的仆人都调走,给他家郎君开一条无人的路。
马车缓缓悠悠驶来,楚辞云询问慕风有无异常,又确定四下无人后,才上车去。
木榻下的暗门拉开,光影投落,蜷缩在角落的娘子阖上的长睫颤了颤,她清秀的脸蛋此刻淡无血色,浑身伤痕,被割破的衣袖就可窥见好几道鲜艳伤口,凝固的血将皮肉与衣物粘连,血肉模糊。
楚辞云心脏缩了下,迎上纪堇一掀眸一眼。她的眼神很静,褐色纯澈,是无波无澜的静,给人一种来自深渊的平静之感。
楚辞云呼吸微滞,少女异于常人的冷静在她身上形成一种独特魅力,像是旋涡般吸引他不可抵抗地陷落。楚辞云静了片刻,微定神,他说:“别睡。我会救你的。”
随后楚辞云将她拦腰抱出。纪堇一放松地靠在他怀里,拉住少年衣袖,轻声:“去哪里?”
少年垂眸瞥了眼她的惨淡脸色,低声吓她:“带你去见官。”
抓住他衣袖的手瞬间收紧,纪堇一顿时清醒,她瞪眼:“你敢!?”
楚辞云暂时没有理她。他将人抱紧下了马车,小心谨慎地挑着树木多可遮挡的地方走。
府上人多眼杂,私藏逃犯的消息若是流出一星半点都会引来杀身之罪。楚辞云不敢疏忽。
他终于走进院子,如释重负,却见怀里的脑袋正左顾右盼,楚辞云笑声温润:“你还真信了啊。”
纪堇一:……
—
楚辞云将她带进了内屋,吩咐暨白准备药箱和热水等要用的物品,把纪堇一轻轻放在床榻上。
楚辞云侧坐床沿,看向她的眼中带着犹豫,他轻声解释:“我不能让更多的人涉及此事…所以,只有我能帮你疗伤。”
纪堇一眼睛打开一条缝,她尚不能理解他的意思,便道:“多谢。”
她应得如此爽快,楚辞云不确定她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说得更直接:“我需要帮你取箭。”
纪堇一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她睁大的眼睛悠悠阖上,声音绻懒:“反正上次我也看过你,你把我看回去,也算两不相欠。”
楚辞云开药箱的动作瞬时僵住,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僵硬地抬眸朝枕上安然躺着的娘子瞥去,又见她无甚所谓的样子,一时无话可说。
纪堇一对世人的诸多顾忌是不能理解的。她从小就生活在死士营,根本没人把她当做人看,就更不要提男女有别,礼法纲常了。
但纪堇一不笨,见过那么多人,她总能猜出一些人世。只是她不能理解罢了。
楚辞云:“那…我开始了?”
纪堇一:“哦。”
少年起身,解开娘子腰带,不知是不是担心她害怕,他和她解释:“我伤重时跟随赵大夫学习医术,如今算来也将近一年了,对这种刀伤箭伤处理得还算得心应手。”
纪堇一轻应一声。
剪刀触碰她左胸,楚辞云尽可能地避开直接接触,剪开她胸前衣服。
朱红色衣料、缎面中衣、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束胸长带……
一层层衣料落地,触目惊心的箭伤与少女白嫩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楚辞云目光迅速移开。
他第一次帮女子疗伤,自有些不适应。楚辞云深吸一口气,醒了醒眉目,他借帕子遮住少女光景,压着她的肌肤,低声:“我要把箭拔出来。会有点痛。”
纪堇一没出声。她想,她全身上下哪处不痛,他在说什么废话。
楚辞云便握住箭杆,一鼓作气将箭拔出。剧痛袭来,纪堇一闷哼一声,顿时鲜血涌出。她睁眼瞪着床帐,眸中水雾朦胧。
鲜血刺激了楚辞云目光,他脑海瞬间绷成一根弦,飞速取来金疮药敷在伤处,银针烤火,开始缝合。
楚辞云手艺精湛,有条不紊地进行缝合,但就算他再表现得如何淡定与临危不惧,被遗忘在床榻间的手帕醒目地提醒着他此刻的慌乱。
指肤相触的柔滑细腻之感正集中精神缝合的少年是感受不到的了。而纪堇一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亲密接触。
少年指腹压来的瞬间,恍若一股电流袭击,纪堇一浑身一僵,羽睫轻颤……她好像懂什么是男女有别了。
纪堇一愣愣地低头看着此刻伏在她上方的专注少年,他面容白皙俊逸,因为全神贯注而眉峰微蹙,整个人多了一份凌厉之感,空气中多了一分旖旎之感。纪堇一心脏猛缩,一时臊意涌上心头,她索性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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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楚辞云缝合好时纪堇一失去意识晕过去了。
楚辞云费心费劲地帮她处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血水换出去一盆又一盆,暨白心疼地看着自家忙得细汗直流的郎君,好几次提出他来处理这些小伤,最后被楚辞云赶了出去:“胡闹!女子清白可是能随便的?”
暨白委屈:您不是说过危难之时小节不论吗。况且他又不会对纪姑娘做什么。
但暨白不敢反驳。
纪堇一夜里起高烧,楚辞云又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大半夜,好在纪堇一身体素质不错,硬生生熬过了这晚危险夜,他才得以放心在小榻上歇息。
清晨时分,纪堇一从混沌中醒来,地龙生热,整间屋子暖洋洋的,纪堇一忍不住咳嗽两声,云纱帘外的榻上便有了动静。
楚辞云睁开眼缓了片刻,才柔声问她:“纪姑娘醒了?可要喝水?”
纪堇一低低地应了声。
她休息了一夜,总算清醒过来。此刻楚辞云过来喂她喝水,她一边受着他的照顾一边思考着这件刺杀任务的始终。
纪堇一问:“救我只会害了你,为何还要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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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楚家父子夜谈,楚辞云知道瞒不了父亲,便将他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还特意说了纪堇一那日救他的事。
一提起楚辞云生辰那日做的荒唐事,楚相爷就气得心脏疼,再想到今日儿子做的凶险事,楚怀远气不打一处来。
相爷怒斥:“所有杀手都往西门逃,自投罗网,纷纷自尽,只有她选择东门,其中必有问题。”
“你连她的根底都不知道就想护住她,你拿什么保护?拿你的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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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云侧坐在床边,不似那日纪堇一喂他水一般粗鲁,而是轻缓地倾斜至她口里。
他见她喝够便收了杯子,少年低眉顺目,温声淡语:“娘子怀疑我对你别有图谋?”
纪堇一眨眸,盯着他柔和侧脸莫名心虚,心里似有个声音在说:看他这么漂亮柔弱,这个好心肠的郎君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纪堇一轻咳一声,刚想说不是,却被少年打断:“我确实对你别有所图。”
纪堇一:......能不能让她对他有点好印象。
楚辞云对上她的视线,直言:“希望娘子如实告诉我,昨日你为什么与同伴背道相驰,只有你一人逃出。”
他声音温淡,平静如常地陈述着昨日惨战,那般冷血残酷。
而祭坛血色瞬间席卷纪堇一大脑,她瞳孔猛缩,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插进心脏般,被无声无息地刺了一下。
纪堇一面色瞬间苍白。却又不得不警惕思考楚辞云问这句话的意义,是担心她别有任务?纪堇一心里冷笑,逆反心理作祟,她无关紧要地问了句:“我不说的话你是不是要将我送官了?”
楚辞云眉头轻微皱了下,眼神复杂地盯着她,声音清澈又坚定:“我说过我是来救你的。你不能说我便寻其他路子去查。”
纪堇一挑眉,她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虽然她有点感动,但更多的是怀疑。她唇角微勾:“你既救了我,我自会回答你的问题。”纪堇一知道有恩必报的道理。
她开始回想那日情景,“为何只有我一人存活...”她自言自语。
纪堇一声音略哑:“西门,死路。是他们自己选的死路。”
她对长安的地势不熟悉,是靠同伴提供的信息商量的计划,她并不知道西门会是重兵把守的死路。她的同伴骗了她。
他们要去送死!
纪堇一双拳紧握,试图冷静。她冷声:“我的任务是刺杀太子。而他们要阻止我刺杀太子,并带着我一起送死。”
“若是没有陈三,我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我如何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