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永嘉郡主的马车悠悠驶离楚宅,经过少人的巷道。
马车里宋舒妤正阖眸靠着阿梅的肩膀想事,却听阿梅惶惶不安地在耳边念叨:“婢子曾听老人说,玉碎多预示着不详的事呢。”
宋舒妤睁开那双流动着盈盈波光的柳叶眸,心不在焉地盯着红彤彤的炉炭,“我看未必,鬼神之说不可尽信。”
她还得多谢这碎得及时的珠串带她找到了那处密室呢。宋舒妤还等着那个密室中的人来见她,有很多问题想问这个“旧友”呢。
忽地外面马声嘶鸣,车夫“吁”一声,轿子动静颇大地震了几下。
宋舒妤踉跄一下差点摔倒,还好被阿梅及时扶住。
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你,你是何人!”
车内宋舒妤和阿梅对视一眼,后者撩起厚重的风帘探出身去。
在不算宽阔的巷道里,只见一身黑衣的娘子提剑拦在马前,娘子面色苍白,气势却慑人得很。
阿梅一见到那张熟悉的脸便惊呼:“是你!”
她一溜烟躲进车内,心有余悸地拉住自家郡主的手,因恐慌而眼眸瞪大:“郡主,是纪堇一!”
阿梅跟着宋舒妤从荆州来到长安,一路上遇多了歹徒杀手,可最让她害怕的还是护了她们一路的纪堇一。她亲眼见过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六岁的娘子杀人的模样,撞见过她在夜里去荒山野岭埋尸,也见过她折磨人时如阎王判命的模样。阿梅是怕极了这个杀手娘子的。
可宋舒妤闻言却眼睛一亮,她兴奋地探身出去,正见瘦高娘子直立路边,眼神沉静如冰。
宋舒妤脸上肉眼可见地扬起笑意,她高声:“阿堇!”
纪堇一周身寒冰渐落,笔直向她走去,颇为生疏地拱手行礼:“郡主。”
—
纪堇一待在密室时听到宋舒妤的声音,随后密室门被她敲了两下,又听到她之后的话,心下便明了宋舒妤来寻楚辞云的目的——是为寻她而来。
她不知道宋舒妤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只能感慨,郡主真是有一把手眼遮天的能力。
纪堇一对楚辞云假死脱身的计划很心动,只是这个计划太过突然,她没有准备。她也还没有背叛青信阁的勇气。她也,不敢完全信任楚辞云。
宋舒妤反倒是她最好的选择。
纪堇一挺直腰背,仰视着马车上娉婷淑婉的永嘉郡主,没有像宋舒妤一般的重逢喜悦,只开门见山问:“郡主在找我?”
宋舒妤见她冷漠模样,一时有些尴尬,却暗自感慨这不就是纪堇一的样子么。宋舒妤淡下神色,细细品她这话,因暂时摸不清她的意向,便莞尔一笑:“看到你还活着,我就放心了。”她做出一个请上车的姿势。
纪堇一瞥她一眼,恭声应是,随后跳上马车,撇身进去。她自认为与永嘉郡主没什么交情,只是上下属的关系,是故公事公办,无需客套。
而只从风帘探出头的宋舒妤被她如猎豹一般扑来的速度吓了一跳,愣神片刻才放下风帘进去。
车厢很大,足以容纳十人,纪堇一持剑半跪在靠近车门处,等宋舒妤回到主座,她便笔直地朝主座方向跪去。
宋舒妤动了动唇,免跪的话在喉咙口转了几转,犹豫片刻后,她终究没有说出这句话。
宋舒妤吩咐车夫重新驾车,随着车轱辘声响起,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纪堇一,斟酌言语后开口:“没想到你真的藏身于楚府。”
阿梅在一侧烧炭煎茶,热气晕晕,茶香漫漫,纪堇一垂眸看着面前的茶桌脚,保持着抱拳动作,回应:“当时属下逃出禁军包围,恰好拦下楚家郎君的马车,便胁迫他护我进城。”
纪堇一要撇清楚辞云包庇她的嫌疑。她不希望给他带来祸事。
可宋舒妤哪是那么好糊弄的,楚辞云身边高手如云,怎么可能轻易被纪堇一劫了去。她心里猜测纪堇一与楚家郎君的关系,试探:“所以他将你带回相府,帮你疗伤,还藏匿你了?”
纪堇一矫正:“是我逼他带我进入楚府,我威胁他若是告发我,我就将刺杀的事栽赃到楚相身上。”
宋舒妤心里发笑:若真是这样,以楚辞云的手段,她哪还有命活到现在。
可纪堇一主动绕开这个话题,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属下对刺杀一事多有疑惑,还望郡主能解答一二。”
一旁阿梅将冒着沸腾气泡的茶水倒入茶碗,上呈郡主。
宋舒妤自知道她的“疑惑”是什么,她施施然拿起茶托,素手拈起茶盖顺了顺茶香,温声:“你说。”
…
宋舒妤对纪堇一的质问毫无隐瞒地解释,连带陈三是她安排的也说得明明白白。
纪堇一疑惑:“康王下令刺杀太子?可当时要不是康王阻拦我早就得手了。”
宋舒妤没深想:“刺杀一事本就是他的试探,康王根基未深,不敢杀太子的。”
纪堇一便不再吭声:那些同伴原来是郡主的死士,难怪他们的身手比青信阁的人差了一点。
死士身手已是极好,可青信阁的杀手却都是逆天的存在。而那些站在权利高位上的人竟随意掌握他们生命,要他们生就生,死便死。
死亡的刀刃原来离她这么近,若是宋舒妤没有救她,她怕早就身首异处。
纪堇一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她躲过一死,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任人掌控的命运。
还是不幸。
在残酷的真相与不能掌控的现实里,纪堇一感受到刺骨寒冷,她渐渐将自己封锁,内心深处流动着一条冒着冷气的冰河,她一步步往冰河走去。
而突然混乱的思绪中某段记忆蹦出,纪堇一恍惚想到那日病床前,楚辞云说帮她获得自由的话。
纪堇一浑身一热,好似冰河见晴日,她在自我封锁的黑暗中窥得一丝光明,被阳光拥了满怀。
纪堇一回神,心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分底气,她握紧了剑柄,慢慢抬头看向宋舒妤,问:“既然刺杀任务结束,郡主对属下可还有别的安排?”
宋舒妤放下茶杯,柔声:“现在长安到处抓你的兵,阿堇暂且先留在我府上吧。”在没查清纪堇一与楚辞云的关系前,宋舒妤是不会放她走的。
纪堇一觉得没什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能让我去楚府一趟吗?”
宋舒妤显然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好奇:“去做什么?”
纪堇一想了一个蹩脚的借口:“郡主前脚刚走我便离开,楚辞云难免会将您与此次刺杀联系,属下回去打消他的疑虑。”
宋舒妤娥眉微蹙,她心想:纪堇一曾护送她入长安,楚辞云怕是一开始就将刺杀之事与她联系了。
她这借口实在是……
但宋舒妤舒展眉目,笑道:“那就辛苦阿堇了。”
既然纪堇一要主动给她查探他们关系的机会,她何乐而不为呢。
—
夜幕降临,月色落了霜寒。
屋里烧着暖炭,整间屋子就只有墙边一角有微亮的光,澄黄烛光下,披着灰裘的少年郎君正背靠着墙,懒散坐着,一手搭于低矮桌案,一手执书眼前。
暗黄的屋内散着低迷的气氛,偶尔有风从门外吹进,房檐上的灯笼投映在地上的影子时歪时斜,暨白守在前屋,抱着汤婆子昏昏欲睡。
他听到下属走近的声音,懒洋洋掀开眼,却见是郎君派去跟踪纪堇一的暗卫回来了。
…
楚辞云身侧虚掩着的木窗突然被推开,少年的视线瞬间从书上移开,警敏地朝窗户看去。
一只手抓着窗框轻轻将窗户推开,随后一抹熟悉的身影利落地跳进来,少年眉心一跳,握着书本的手瞬间收紧。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身材修长的、肌肉线条笔直流利的、一身黑衣素裹的、正无所顾忌地拍着衣上寒霜的娘子。
烛火明了又灭,灭了又明。
照着少年眼含星子的眸光,起起落落。
楚辞云按捺喜色,轻咳一声,划破了黑夜暗屋中的寂静。
他声色一如既往地温润,哪怕是咳嗽,也带着他独特的质感。纪堇一手上动作顿住,僵硬地转身看向那个隐在角落的少年。
楚辞云微微弯眸,灵动的眼眸又在无声问她你怎么会在这。
纪堇一附和他尴尬地轻咳几声,转身迈步到低矮的案前。
他们目光锁在一起,谁也逃不过谁的眼睛。楚辞云不言不语地瞧着她动作。
纪堇一单膝跪地,双手撑案,将半身重量压在桌上倾向少年,她目光带着明显的侵略性,琥珀色的眼眸在微光下流动着极美的莹色。
她出乎意料地语气温和:“我回来了。”
她的气息温温热热地朝楚辞云脸上迎来,他后背抵着墙,退无可退。
楚辞云眼睛微睁大一分,黝黑得像宝石的眼瞳像星星般慌慌张张地亮了又亮,“纪,纪姑娘。”他看着她离得极近的面容,一时慌了心跳。
楚辞云侧开脸,声音低柔:“我知道了。”
纪堇一保持着与他贴近的动作,细细看少年眉目,早就准备好的话脱口而出:“你之前的话还做数吗?”
“什,什么话?”楚辞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十四岁的少女眸中满是希冀,“让我自由。”
楚辞云心一跳,猛地与她对上视线,声音都带些颤抖:“你决定了?”
纪堇一点头。她决定了,她不要过那种自己控制不了的生活,也不要每日都提心吊胆着那把看不见的断头刀什么时候会落下。楚辞云既然给了她一条路,她便要去赌一把,她要为自己而活!
纪堇一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轻声:“还做数吗?”
但见少年似远山般峰骨的墨眉微微蹙起,楚辞云抿唇低声:“今日你去寻了永嘉郡主,这事做起来就难多了。”
他想了一日这个问题:在没有人知道纪堇一的存在情况下他可以让她完美消失,可是多了宋舒妤就一切都变复杂了。
楚辞云还没想到解决的办法。
但少年向来桀骜,他愿意为他想做的事付出代价。
楚辞云一改懒散姿态,跪坐起来,挺直腰背与她平视,声音淡却坚定:“但你信我,我会想到办法的。”
他的话就像是定心石一般重重将她安抚,纪堇一静看他片刻,眼眶略有些湿润,她心想,他真的是太阳呀。
十四岁的纪堇一心里还未设下太多防线,她直言她心中所想:“我能抱抱你吗?”
纪堇一喜欢他的怀抱,就像那日他将她救下时,身子明明很弱的郎君却强撑着护住她,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一直惦记着他的怀抱。
纪堇一不待他回应,或者说她不想听到他的拒绝,少女猛扑进楚辞云怀里,双手紧紧环着他灰裘下细窄的温暖的腰,冰冷的脸蛋蹭了蹭少年侧脸,在他耳边轻声:“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