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武十六年九月，楚辞云跟随母亲商队前往幽州交易物资，顺路拜访友人。

他们风尘仆仆到了幽州地界，一行包括随从有四十多人，拉载货物和主家用物的车辆大概二十辆，远远望去人影如蛇，踏雪山庄的黑圈红字“崔”氏旗在阔野草道中大气潇洒地飘扬着，看起来浩浩荡荡。

那时楚辞云十三岁，好奇心盛，最喜欢跟着商队走南闯北，这次听闻母亲要亲往幽州，便铆足了劲从父亲那得来随同的机会。

他每到一个地方就喜欢到处乱逛，把商队甩得远远地，独自走遍山川河流。崔夫人管过他几回，可每次事后都被他哄得开心，下一次楚辞云却依旧溜得没影，崔夫人无法，只能吩咐随从好好护着他，便由这少年脾性去了。

楚家父母对儿子的管教是松弛有度的，楚辞云又从来懂事聪明，是故这个世家郎君自小就是温润脾气，桀骜骨子。

北方的九月已入了秋，河流湍急，山野灿灿金黄，楚辞云一行人经过幽州一些县城整装休息时，得到一个颇为奇怪的信息——幽州封城了，只进不出。据说是因为刺史丢失了一件稀世宝贝，要封城捉贼，瓮中捉鳖，誓不罢休。

崔锦音行走江湖多年，多少新鲜事都见过了，面对此事谨慎多过好奇，她想起先前传给幽州的消息至今未回，便觉此事蹊跷，决定带商队进城会会这幽州刺史，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竟敢因为个人私欲而自作主张地将幽州封城。

他们行近幽州，却见先去探路的楚辞云仓惶而归。

众人第一次见自家公子这般脸色，不由疑惑心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跟随楚辞云的护卫向崔夫人报告了这件不得了的大事：幽州城方圆百里的荒地成了埋尸场。

楚辞云亲眼所见，遍野都是腐烂尸骨以及遭野兽拖拽啃咬的残肢，干涸的鲜血融进黑土不见痕迹，只余下尸臭血腥味与空气混浊。难言的窒息感与无法置信的心痛要将他淹没。

无数亡魂的死气压抑了整座山脉，没有生息。

幽州城外出现那么多尸体却没有一点消息传出，幽州，必定是出事了。

那时的楚辞云已经料想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拼命赶回去想阻止商队进城，却察觉到商队已在他人的监视之中。

是了，商队那么大的目标，恐怕早在他们近郊时就已经被注意。

崔夫人不想打草惊蛇，也想搞清楚幽州到底发生了何事，决定进城一探究竟。她本不想让楚辞云去的，可楚辞云却说幽州城外与城内指不定哪里更危险，崔锦音被说得心慌，最后决定将他带在身边。

商队进城，崔夫人留了一部分亲信在城外接应。

—

城内一片死寂，百姓如游魂无声。商队进城的那一刹时间都似乎停住，酒楼上关木窗的小厮、茶楼的摇着纸扇的客人、街上做各种营生的商贩都停住手上动作，往商队看去。

商队一行人被这种诡异的氛围笼罩，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默默地打量起这座寂静的城。

而转瞬之间却时间流动，关窗、收扇、注视消失。

街上的人突然开始彼此招呼，像是被堆埋的烟花突然被点燃，幽州城开始热闹起来。

笑脸、人声却像是一股冷气般，游走在幽州城的这片热闹中。

诡异，实在诡异。

楚辞云不敢想象这里发生过什么。

他们这么明显的目标，一进城铁定被盯上。崔夫人借着安置货物修整的幌子包下一整间客栈作掩护，安排手下出去搜寻消息，并留一些人守在客栈当做目标以防万一。

不久后手下带回消息：踏雪山庄在幽州城内的暗线全部失踪、幽州军总督林全府邸被重兵看守。

而林家人正是他们此行要拜访的友人。

崔锦音只觉浑身发冷。

死寂，一片死寂。他们在城内平安无事渡过三天，这三天里楚辞云跟踪过一个老妪，发现她家许久未用的灶房内水缸盛着的血水；跟踪过一个幼童，发现幼童与其父母关系生疏，甚至畏惧；跟踪过一个青年人，发现他撕下人.皮.面.具后，露出的异族人的容颜……

在城内，没有人提起刺史的宝贝，也没人在意商队的出现和存在，更没人回答他们幽州封城的真正原因。

也许在这座城内的人眼中，进了城的，就是死人了吧。

第三日夜，楚辞云孤身潜进林府，林府没有人的生息，他几乎把林府所有院子都找了一遍，才在一个偏僻的院落中发现一对母女。

她们正是林全总督的妻女。

林夫人身怀六甲，坐在床边不便走动，她女儿也才四五岁的年纪，紧紧贴着母亲。

她们都被从窗户跳进来的楚辞云吓了一跳，待他说明身份后，林夫人才松了一口气。

妇人的眼睛还是红肿着的，显然眼泪没停过。

楚辞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问话的人，心中的疑惑通通往外跳，“夫人，您知道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夫人听到他的话，眼睛更红了，她抬手拿绣帕擦泪，一边颤着声音道：“半个月前刺史吕敬节私通北疆，暗中帮助北疆军队进城，让他们举起屠刀，对无辜的手无寸铁的百姓残忍屠杀。幽州，满城皆屠。”

楚辞云脸色白了一半，眼眸深处传来的酸意刺激得他双目发红，声音有些发抖：“军队呢？守城的军队呢？林全总督呢！？”

哪怕他猜到幽州百姓已全部受害的事，如今被人告知，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血流成河，封城的背后是收拾残局，将北疆人的罪行瞒天过海。

百姓何辜！？

林夫人闭上眼，嘴唇颤抖，“联系不上，吕敬节肯定做了什么手脚，我夫君这半月以来一丝讯息都没传回来。”

“可怜我林府满门忠烈，被那群丧心病狂的人屠杀殆尽，只余下我母女二人。”

“还有……还有我腹中的胎儿。”

他们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大批人的脚步声，是看守她们的士兵听到动静，来查看了。

楚辞云心一紧，与林夫人道：“看来今日无法将您和令爱救出，我先逃出去想办法，这群士兵暂时不会伤害你们，等我回来救您。”

可林府上下百余口人尽数屠尽，老人在逃亡时心病复发，活下来的就只有她们二人，林夫人在一个个绝望的夜中失眠流泪，痛苦不已。楚辞云的到来是她所能触及的唯一希望啊。

她扶着床榻慢慢跪在地上，楚辞云阻拦不及，同样蹲在她面前，少年苦声哀求：“夫人，别这样。”

林夫人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士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隐隐约约透过窗户纸映进来。

小小的林若婉什么也不懂，看着母亲这般难过地跪在地上，她便也学着跪在地上。

林夫人乞求：“楚郎君，你心善，我求求你，你把我女儿带走，把她带出去，让她好好地活下去好不好，我求求你把她带走。”

楚辞云的出现对于林夫人来说好比是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摸到的一根藤条，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根藤条上，不敢松手。她只想为自己的女儿求一条活路。

她也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所以她拼命抓住这根藤条，不惜托着大肚子跪下来求楚辞云，求他带自己的女儿离开。

她觉得这个少年既然能躲过官兵视线进入林府，就一定有能力将带女儿出去。

她只想让女儿活着，不要被北疆人控制，逃离这个满是鲜血的地方。

所以她求楚辞云，她跪地求他，要给他磕头。好在被楚辞云及时扶住了。

少年肩膀尚且单薄，嗓音沙哑，他将林夫人扶起来后，道了一声好。

士兵来敲门了。

楚辞云再管不了那么多，抱起年幼的林若婉，探身到窗口，听到林夫人在身后道，“阿婉，去地窖！”

一个怀有身孕的母亲，将最后的希望留给了唯一的女儿。

她希望女儿自由，不要成为北疆人用来威胁林全的棋子。

与此同时，崔夫人正带人前往刺史府，准备擒贼先擒王，先拿下幽州城内的话事人，吕敬节。

而事不如人意。刺史吕敬节早已做好准备，在其府中恭候崔锦音多时，崔锦音落入陷阱被抓。

而乱战中，崔夫人放出信号弹，通知城内外的手下情况有变，速速前往幽州军营求助。

一日后，手下不负所托冲破重重阻碍将消息传给百里之外的幽州军军营，林全总督收到消息后，连夜带兵向幽州城进攻，却出乎意料地一往无前，幽州军顺利进城。

怎料城中才是真正的战场，那群披着百姓外衣的北疆人早已磨好屠刀，蓄势待发。

所幸崔锦音的亲信提前向林督说明此事，林全做了打算，带着幽州军英勇作战。

可幽州军早已被蛀虫侵蚀腐坏，林全惨遭心腹背叛，军心大乱，幽州军部分叛变，自相残杀。日防夜防，家贼难防，结果就是幽州军惨败，林全被俘。

—

城中大乱，手下潜入刺史府救出崔锦音，一同前往林府寻楚辞云。

崔夫人的手下不多，城中大乱，追兵无数，崔夫人救子心切，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以身犯险，大闯林府救人。

此时楚辞云与林家小娘子正藏身于地窖之中，听得外面的动乱，楚辞云抱着小娘子出去找逃跑的机会。

恰巧遇到带人前来的救人的母亲，楚辞云三两句问清楚情况，一句话都来不及解释地就要带人去救林夫人。

楚辞云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救出来。

于是一行人腹背受敌，争分夺秒地救人。

时间拖得越长，他们要面对的府兵就越多，何况还要护送一幼一孕平安出城，实在困难，危机之下楚辞云与母亲商量兵分两路，让她保护林全妻女出城，自己则负责吸引官兵注意。

崔锦音骑虎难下，既想保住林家为数不多的血脉，又不想儿子犯险。而随着时间推移，围堵的官兵越来越多，崔锦音只能选择赢面最大的路，同意了楚辞云的提议。

两人兵分两路，楚辞云让崔夫人从东城门出去，自己则引着人往相反方向的正城门走。

他在幽州城的几日对此地城防有大致了解，东面向山，易守难攻，按理说城防会薄弱一些，她们从东面更易突破出去。

而正城门的情况则恰恰相反。战争、厮杀都聚集在那边，楚辞云引着追兵往战场上去，希望能趁乱逃脱。

一路上他躲着刀剑，路上到处都是士兵的尸体残肢，与追兵无止境地打斗。

目光所及之处，战场上不断有人倒下，他注意到穿着同色盔甲的士兵也在挥刀相向，让人分不清敌己。

他便意识到幽州军有人叛变了。

在刀剑不长眼的战场上，不断有人死亡，那喷洒的血溅到他脸上，热热地，楚辞云第一次这般直面死亡，他已顾得自己是不是第一次杀人，顾不得恶心，只不断挥剑做挡，只为保住性命。

他已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他已不算清醒。

不知什么时候，战鼓擂鸣，不知哪方人先停了厮杀，楚辞云怔愣地看着那个伤重的高大将军跪于异族将军的刀剑下。

听到北疆语：“林都督，你败了，你的军队败了！”

恰巧楚辞云听得懂男人说的话。

他瞬间如受雷击，浑身血液逆流，四肢冰凉。

他知道自己身陷囹圄，退无可退。

—

楚辞云作为俘虏同林全一起被关押牢狱。

这场战争撕破了大齐与北疆的和平表象，幽州沦陷，崔锦音带着手下护林全妻女成功逃离，却未能在约定时间等到楚辞云。

崔夫人心乱如麻，孤立无援，又遇林全妻子逃亡途中受惊出血，一时两头慌乱、担惊受怕，那几日简直是她这辈子最无助的时候。

逃难，他们成为真正的难民逃难，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灰头土脸，可这若算艰难，那那些未能逃过屠刀、葬身幽州的百姓又算什么呢。

这场战乱，逃出来的难民却只有他们，也是一种嘲讽。

干系重大，崔锦音不得不稳定心绪，她清楚必须安顿好林全妻女，再将幽州沦陷的信息传出去，才能找到援军帮手打听楚辞云的消息。

除此之外的一切冲动，都是送死。

毕竟，幽州现在是北疆人的地盘，他们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