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棺材铺第十五代传人
天边刚被细雨洗刷干净,露出一弯清亮皎洁的明月,残留在枝叶上的露珠顺着其细密的纹路,“啪嗒”得砸落在地面上。
粗大的枝干上挂着截白布,仔细一瞧,那白布上夹杂着一团团的黄,像极了小儿睡觉后流下的涎水。
其上的土堆站着一个人,白布被那人用两指轻松的夹住,偶会横着脖子放到白布上,似乎在思索白布的哪一侧更为结实。
十四确实在思考——她应该将脖子放到哪一侧。
凌虚阁只教过她如何杀人,确然没教过她如何上吊。
在十四模糊的记忆里,倒是记得邑城城主有位国色天香的小女儿,曾经用白布上过吊。
那女郎名叫莳萝,本在南山书院就读,不知为何爱上书院里的穷书生,送银送物,甚至于逃了婚,想跟那书生私奔。
谁知书生是个孬性子,私奔当日,竟留下女郎一人。
女郎一时想不开,上了吊,被行任务途中的十四所救。
十四当然也不是个心善的,主要那女郎满头金钗,金灿灿的衣裳上绣着邑城城主府的仙鹤标志。
十四想捞一把银子,才磨磨蹭蹭的救下了莳萝。
白布又被十四紧紧握住,她试探着将脖子放到上面,双脚凭借内劲上升在半空。
有点松,再试试。
十四一鼓作气将脖子紧紧的勒住。
怎么还是有点松。
十四这时倒是有点佩服那满头金钗的女郎了。
她究竟是怎么上得吊?
十四的掌心张开又握住,脖子死死的放在白布上,心里却思索着——要不将那满头朱钗的女郎抓过来,让女郎教教她如何上吊?
十四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她的脖子刚想离开白布,去抓那女郎。
树叶倏地被气流拨开,十四的耳朵无意识的动了动,身体反射性退后两步。
白布被飞镖穿破,“哐”得一声,压进树干内部。
掉了一半的白布松垮的垂落在风中,偶有风吹过来时,发出呜咽的哭泣声。
土堆旁突然出现位身穿白衣的少年,他身量极高,皮囊生得极好,雪肤花貌用在他的身上,竟然毫不夸张。
少年伸出手极为熟练的将白布缠好,扭头看向十四。
十四这才发现此人,一双眼睛生得尤为好看,亮晶晶的,似是溢满了天上的星月。
这人的声音却很是虚弱,带了点有气无力的感觉,嗓音却清朗:“女郎,你刚才那样上吊是无法死的。”
“我将白布绑紧了。你现在试试,肯定能死得透透的。”
他说话时,眼睛晶亮。
若不是知道他在劝人死亡,还当真以为他在救人浮屠呢。
十四掀起眼皮,很淡的扫了一眼他。
可能是杀人杀多了的缘故,十四面无表情的时候,很是唬人。
可少年似乎是没看见一样,古道热肠的用手比划着白布,劝说着:“人活在这个世上,都得死。”
“早死晚死都一样的,不要害怕,女郎。我卖棺材敛尸多年,对于上吊这种事情,没看过八百也有一千。”
“听我的,肯定没错。”
少年自来熟的准备伸出手拉十四的袖子,被十四躲过也不闹,笑嘻嘻的展示着:“女郎,你试一下,肯定能死得透透的。”
这少年的话委实有点多了,“死亡”两字又被他翻来覆去的说着,吵得十四脑袋疼。
她烦躁的提起旁边长剑,吓唬似的挑起眼前少年的下巴,满眼戾气道:“再多说一句话,信不信我杀了你。”
少年似是没发现十四的不耐烦,眼里流露出几分惊喜来:“女郎,你用这把剑自杀,肯定能死得透透的。”
他的声音虽虚,但话又密又多,像是清晨叽叽喳喳的鸟雀。
十四听得很是烦躁,手中的长剑下意识的擦过他的脖颈。
瞬时,空气中的气流被撕破。
十四的动作一顿。
就听那似鸟雀的少年也顿了下,无奈的笑了起来,嗓音慢悠悠的:“不过,女郎,你可能不用自杀了。”
“因为我正在逃亡,所以有人在追杀我。”
“真的是连累女郎了。”
“不过女郎本身也想自杀,倒是与我埋在一处,我在黄泉路上,也算是有个伴了。”
气流撕破的声音几欲逼近。
十四不耐的回道:“闭嘴,蠢货。”
成千上万的箭矢从天际飞来,整个夜空都似乎被照亮了一瞬。
十四退后一步,手中的长剑随着她的内劲浮起,嗓音极为平淡:“自杀是我的事儿,但是他杀,就是我的耻辱。”
少年手中的飞镖一顿。
就看见狂风大作,残留在叶面的露珠颤巍巍的浮起,凝成一道水雾屏障,从上至下的笼罩住整个夜空。
“彭”得一声,箭矢随着四散的水雾,垂落在地。
少女身姿飘渺,快如闪电,提起长剑,便冲了上去。
杀意和戾气瞬间笼罩住整个夜空。
少年呆站在原地,他望向少女,黑夜将少女的面颊遮盖得只露出轮廓,可他还是望到了那双眼睛。
漠然的、冷淡的、置身事外的眼睛。
胸廓微微的起伏起来,少年手中的飞镖不知不觉的掉落在地。
可是无人在意,因为前方尸首如海,一个个的“哐当”得砸落在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
气流再次被撕破,锋利的剑尖对准少年的喉结处。
他望着她。
哪怕他爱干净,哪怕剑尖的血很缓慢的垂落在他的白衣上,哪怕杀人的利器几欲刺破他的喉咙,但他仍是一动不动。
心跳如鼓声,少年微微扶着震动的胸腔,但他的视线仍是茫然又平静,转瞬,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角,声音惊喜:
“女郎,你救了我。”
“以后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女郎,你姓甚名何?家住何方?”
“我叫客千州,家住上京。上京里住所有许多,银票也有许多……”
要是以前听见这么多银两,十四保不准就心动了。
但现在她都快要自杀了,谁知这一自杀,会不会直接死亡。银两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十四觉得,她是时候做个清心寡欲的人了。
十四握着长剑的手松了松,眼眸带了些好奇,面无表情的凑近了些客千州:“所以你家有多少银两?”
客千州望着她眼眸中的好奇,尴尬的笑了起来:“本来富可敌国,现在都……充公了。”
刚才那一击,实际上已经耗损了十四大部分的内劲。可是十四此刻又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杀人的内劲。
“等等,”客千州敏锐的退后一步,他的鞋面踩到石子时,踉跄一步,虚弱的喘起气来,嗓音有气无力的:“女郎,我很聪明的,马上就能赚来银两。”
十四看着他弱不禁风的样子,不耐的收回长剑,视线扫过仍在叽叽喳喳的客千州,望向彻底断裂的白布,嗓音很淡:“还有什么能自杀的法子?”
“啊?”
十四斜斜的扫了他一眼。
客千州赶忙站直身体,连忙改口:“有的,有的,女郎,等我们去街巷再买截白布,就可以了。”
他凑到十四的面前,兴冲冲道:“不止是白布,还有其他的,例如毒药……”
“不行。”
十四截断他的话。
她体内本身就有蛊虫和其他毒药,一般的毒药根本伤不了她分毫。
“好吧,”客千州耸拉起眉眼,忽而想像是到了什么一样,眼前一亮:“邑城有处阎王井,听说一靠近,就会被里面的厉鬼撕咬吃掉。”
“鬼神之说,无稽之谈。”
“好吧,”客千州抓耳挠腮的想着,又突然眼前一亮:“邑城有处沼泽地,听说人陷进去后,必死无疑。”
十四狐疑的看了客千州一眼。
客千州连忙直起身子,嗓音带着肯定:“女郎,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肯定不会骗你。”
“我可是棺材铺的第十五代传人,”客千州强调道,“那可是第十五代传人。各种死法——无论是稀奇古怪的,还是稀疏平常的,我都如数家珍。”
“女郎,”客千州拍了拍自己的胸廓,眸如星辰,肯定道:“你一定要相信我,跟着我,你必然有千万种自杀的法子。”
客千州话音刚落地。
枝桠被轻微踩踏的声响传至两人的耳中,客千州的指节紧了紧,刚想上前,便看见一十一二岁身穿劲装的少年落步于十四的身旁,气喘吁吁道:
“十四姐,我要跟你一块走。”
十四微皱起眉头,惯常冰冷的视线带了点烦躁:“解药不是给你了吗?不许跟着我。”
归期如平常一样想拉住十四的衣袖说话,却被一只布满青筋的手截走。
归期满眼泪水的望了过去。
眼前的男子约莫十八九岁,眉间一点红痣,白衣宽袖,半束着发,端得是无边清风朗月,君子翩翩。
归期吃惊的打了个膈,想起霜叶为了个男子而假死逃脱凌虚阁的事迹,慢半拍的望向十四,指着客千州,吞吞吐吐道:“十四姐,你是给我找了个…姐夫吗?”
客千州面容红了起来,他难得也吞吞吐吐了起来,声音有气无力的:“可能是吧。”
“不是,卖棺材的。”
两声重合。
归期转着视线望向两人。
十四扫了一眼客千州的面颊,嗓音带了些惊奇:“你发热了吗?”
她一时忘记了客千州的名字,难得思索一会,慢悠悠的接了句:“棺材铺第十四代传人?”
客千州的面色倏地正常起来,他再次强调道:“是第十五代,第十五代传人。”
他又开始碎碎念起来。
十四提起剑柄,剑尖瞬时对准客千州的喉结,面无表情,活生生的像个土匪:
“棺材铺第十五代传人。”
“走,去邑城,买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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