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东边雪
凭借十四和归期的脚程,从郊区到邑城,一日时间足矣。
奈何他们之中混了个客千州。
别看这人身量高大,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唯一会的就是耍耍飞镖。
走上五里路,就开始喊累,非要歇息。
归期靠坐在树干上,团成一团,胡乱的拽着树叶,嘟囔着:“这人事儿真多。”
柴火“噼里啪啦”得灼烧起来,烤鱼的香气慢慢的溢到半空。
归期拽着树叶的手一顿,鼻子下意识的追随着香味,垂着眼帘透过细密的树叶,直勾勾的盯着下面的烤鱼。
客千州翻烤着手中的鱼儿,似是察觉到归期的视线,抬头随意问了句:“小兄弟,吃吗?”
他说着的同时,手中的动作不停。
盐巴在金黄酥脆的外壳上轻轻洒上一层,勾得人直咽口水。
“咕咚”一声,归期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几步便从树干上跳了下来,将荷包里的碎银扔给客千州:“吃啊。”
“两条鱼,给十四姐留一条,这些银两够吗?”
“够啊,我正缺银两呢,”客千州迅速将荷包塞进怀里,抬眸看向归期:“小兄弟,你十四姐叫什么名字?”
归期撕着鱼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十四。”
撕破气流的轻微声响传来,红衣由远到近,来到客千州身旁,随意将手中的水囊扔给归期。
归期直接对准囊口,“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一两银子。”
归期擦了擦嘴巴,早已习惯十四的坐地讲价,抬手将又一荷包扔给十四,嗓音含糊不清:“十四姐,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客千州捏着鱼儿的手一顿,笑意浮现在他的面上,嗓音一如既往的有气无力:“我们三个刚好伴着走一程,也算是有缘。”
他抬眸望向十四,双眼亮晶晶的,溢满星光:“女郎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我总归不能知道女郎的名字吧。”
凌虚阁是死亡之地,很少能看见如此鲜活的生命和盛满星光的眼眸。
十四不自觉的顿了下,抱着长剑靠站在树干边,嗓音平淡:“十四。”
客千州的视线不自觉的注视着她的动作。
她的乌发只用一条纯黑的发带高高的扎起,走动的时候,发尾总是微微的勾起个弧度,很轻的晃悠着。
那弧度如同弯水流,细密的钻进客千州的心尖。
十四忽而转头望向他,又重复了一遍:“我叫十四。”
客千州猝不及防的撞进她的眼眸,心尖颤了颤,下意识的轻咳起来。
谁知,这咳嗽声越来越重,甚至到了几欲呕血的地步。
十四轻皱了下眉,将手中的另一个水囊直接扔到客千州的怀里,嗓音很淡:“二两银子。”
客千州捏着水囊的手一顿,咳嗽声越发重了起来,却仍是抬手拧开水囊,灌了下去。
十四抱臂斜眼看着他的动作。
这人出现得很是奇怪。
身上穿着衣料上等,相貌上等,身手不知,出身不知。
观他行走吃食方面,礼仪俱全,都像是出自簪缨世族。
能引得那么多人追杀,并活到现在。
想来身手不错,至少轻功不错。
但应当是个大麻烦。
“我虽确然遭受追杀,但女郎不必忧心。若是有事,我定不会拖累女郎分毫。”
客千州将烤鱼递给十四,神色难得少了些嬉皮笑脸,多了些郑重。
他弯腰俯身,行君子礼:“十四拜谢女郎的救命之恩。”
客千州抬眸望向十四,笑意盎然,却似是偷腥的猫一样,眼睛亮闪闪的:“我与女郎实在有缘。”
“我在家中排行十四,幼年父母便为我取字,十四。”
“哦,”十四错开他的眼眸,接过他手中的烤鱼,指了指:“刚那二两银子与这烤鱼相抵了啊。”
归期吃鱼的动作一噎,他探头看了过去,叫嚣着:“十四姐,我刚用银子同他买了两份烤鱼……”
他话音还没落地,就见自己刚扔出去的两个荷包一前一后的垂落在他的衣裳上。
归期下意识的拿起荷包,低头与荷包上面绣着的老虎面面相觑起来。
可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十四吃饭速度极快,三下五除二的功夫,烤鱼便没了大半。
她抽出长剑抵在枝干上,借力上了树,靠在枝叶上,嗓音寡淡:“睡了。”
归期立马站直身体,赶忙上了另一棵树,嗓音清亮:“是,十四姐。”
天幕开始变暗,火堆便显得更亮了。
十四靠坐在枝干上,抬眸数着嫩绿的枝叶,又看着上面细密的纹理。
火舔舐着木柴的“刺啦”声,连带着归期细微的鼾声,响动起来。
十四心里浮现出难言的感觉。
暗夜对于她们杀手而已,是最令人心安的时辰。
但她们很少会光明正大的拢火点灯。
十四垂眸透过参差不齐的枝叶,望向火堆,视线又无意识的看向客千州头上的银簪。
她有过四个搭档。
前三个都死了。
归期与她作搭档,只有一年。
这孩子可能是年纪小,心眼也少。
自从十四救过他一命之后,几乎是唯她是从。
客千州拿起截木柴,重新将柴火堆好。
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抬手添柴时,宛如品茗般雅致。
十四望着他的手,不自觉的想起了他刚吃得极好——他只吃表皮里最嫩的那点鱼肉。
客千州能感受到十四的目光,他敛眸望向火堆,刚想说话,忽听枝桠上方传来少女寡淡的嗓音:
“客千州。”
她说话的时候,一字一顿的,似乎刚学会中原话不久,带着股难以言喻的生疏感。
“你的十四是哪个十四?”
客千州背靠着十四坐地,火光映在他的周身。十四话音落地,刚好看见客千州扒拉柴火的手猛然一顿,柴火倏地被扑灭了。
幸好星月垂在天际,发出细碎的光亮,衬得他的耳朵慢慢的、一点点的红了起来。
十四以为客千州没听清,又重复的压低声音的问了一遍:“你说,你字十四。”
“你的十四是哪个十四?”
客千州的胸廓微微起伏起来,他抬眸望向被枝桠掩盖得,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十四,又快速的低头看向地面,用木柴在地面上轻轻的划了两下。
地面上显示出两个字“拾肆”。
十四面无表情:“我不识字。”
客千州闻言仰面看她,眉眼不自觉的带出几分笑:“那我可以教你识字吗?”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嘟囔过去的喊了声:“十四。”
待十四侧耳倾听时,便只听见句:“救命恩人。”
十四心里浮现出异样的感觉,低眸望向客千州。
他的笑意很纯碎,望向她时,眼睛总是盛满了星光。
十四盯着他看,下意识的翻了个身,嗓音很闷,难得透出些孩子气来:“难不成去了黄泉路,还要必须识字,才能走吗?”
绿叶从枝桠上掉落下来。
客千州伸手接住,他仔细的看着上面细小的纹路,又悄悄的抬眸望了下垂落在枝桠下的衣角,眉眼无意识的弯了起来。
邑城繁华,街巷人潮攒动。
十四直奔布店,选了条料子最好的白布。
她扫下一旁的客千州,面无表情的将白布放在他的手里,直接缠了个死结,转瞬便消失在原地。
一旁吃桂花藕的归期下意识将食物完全吞咽下去,愣了半响。
十二年短短的人生中,归期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练武和杀人,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事情。
归期难得思索半响,想起了有次出任务时,那家的新婚夫妻——男子穿得绿衣,女子穿得红衣,手系得是红带。
所以,十四姐此举用意是想与十四哥成婚!
归期感觉自己悟了,他赶忙买下条红丝带,惊呼一声:“十四姐,你拿错颜色了啊。”
客千州脚程慢,又爱干净——正如现在,一到布店便赶忙换了身绿衣。
十四的轻功极快,似是片刻的功夫,便到了不远处的竹林,她随手将系在腕上的白布解开,扔在客千州的身上,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嗓音一字一顿:“教我如何上吊?”
客千州本就被十四过快的轻功,呛了满口风,现今又被这话呛了满口,不住的咳嗽着。
十四见他这弱不禁风的模样,赶忙后退一步,等他咳嗽声渐停,看向客千州的眸子,又重复了一遍:
“客千州。”
“教我如何上吊。”
客千州慢吞吞的解开腕间的白布,看向树干,用手比划了比划,将白布搭在树干上,抬手将白布系好。
客千州又慢悠悠的退后两步,笑意浮现在他的面容上:“十四女郎,可以了。”
他一手撑着白布,热心道:“女郎,你的脖子放到上面,就可以了。”
十四看他一眼,将怀中的长剑扔在地面,转瞬便到了树干下面。
十四将脖子放到白布上面去,很轻的看了眼周围的竹林,缓慢的闭上了双眼。
客千州看着她的动作,直觉手心出汗,心脏也一声声的撞击着胸廓,他强硬的压下内心的波动,面上的笑容犹在,双眼却一眨不眨的看向十四。
偶有风吹过客千州的眼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发僵。
白布越来越紧,勒着十四的脖颈。
她头一个想法,竟然是客千州没骗她。
白布逐渐缠紧,十四的双脚头一次被迫离地。
她第二个想法,是归期的毒解了,依照那小子的内劲,在江湖上应当没什么大事。
白布越来越紧。
十四感觉头脑一片昏暗。
练功和杀人的片刻不断从她的记忆里闪过,蛊虫很慢的啃噬着她的心脉。
勒紧的脖颈和未知的死亡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很慢的包裹着她的身体,使她发出声,又撞不破黑暗。
遥远到深埋在心底的记忆终于穿破混沌的黑暗,好像有个人对她说过:
“东边雪,西边月……”
“活下去。”
脖子一松,十四毫无预兆的掉进一个怀抱里,她被迫的大口呼吸着,瞳孔浮现出客千州的身影。
她看着他的唇不停的动着,却只能听清三个字:
“活下去。”
白布被客千州用飞镖划破,他下意识的上前,抱住即将倒地的十四,头一次撕破面上那层温和的皮囊,眼底带着迷茫:
“活下去,不好吗?”
下一瞬,客千州的脖颈却猛然一紧。
十四伸手掐住他的脖颈,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嗓音又沉又慢:“你究竟是谁?”
客千州面色涨红,唇边却带着微笑,眼底满是无辜和苦恼:“我祖籍在幽州。父亲得罪了当今圣上,我们全家都被流放。”
“我是真的受不了这苦啊,父亲曾经的旧部就把我偷偷带走了啊。”
“女郎,我不是不想和你说。”
“是真的,害怕,连累你啊。”
“若是女郎不信,你看一下,看一下,我的玉佩。”
十四扫了他一眼,嗓音平淡:“玉佩都可以伪造。”
客千州感受到她的手劲逐渐变轻,大着胆子问道:“女郎,这世间真的没有让你想活下去的事情吗?”
十四逐渐松开他的脖颈,直起身来,嗓音寡淡:“我本身就没想死。”
十四看着簌簌作响的竹林,嗓音又轻又难堪:“听说濒死之际,人能够触摸到最深远的记忆。”
“客千州。”
“你知道,东边雪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