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还有遗憾吗
晚自习结束后,阮湘站在门口,一辆宾利添越无端停在她的面前。她浑身一颤,如遭雷击,下意识地扭头想走,却被一道低沉的男声叫住。
“湘湘。”
男人打开车门,穿着挺阔得体的西装,周身有被岁月沉淀过的痕迹,明明是清润儒雅的眉目,但在看人时却无端给人一种阴戾感。
脚底那道疤痕又开始泛起细微的痛楚,阮湘转过身子,微抬下巴,目光不闪不避地顶撞过去。
男人慢条斯理地下车,站定到她面前,露出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微笑:“爸爸来接你回家了。”
王司机神情尴尬地开着车,陈承毅坐在副驾,指尖在膝间有条不紊地轻叩,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上位者模样。
“还在生爸爸气呢?你妈真是给你惯得没边了。”他语气温柔,无可奈何道。
阮湘指尖在掌心紧握,竭尽全力才能忍住不给面前的男人来上一拳,打翻他这幅虚伪的模样。
她没想到,陈承毅居然真敢舔着脸来找他。
从阮湘有记忆开始,外公便清楚地告诉过她,她的父亲陈承毅就是一个心思不正的凤凰男。当时年幼的她尚不明白外公这股对父亲的厌恶从何而来,直到后来她发现陈承毅的真面目才追悔莫及。
陈承毅出生在一个小县城,为人有点小聪明,考上名校后便开始伪装成有钱人家的少爷,设计认识了阮湘的妈妈阮甄。当时两人家境悬殊,阮湘的外公无论如何也不同意陈承毅娶走阮甄,无奈阮甄非他不嫁,陈承毅又同意倒插门。
最后他还是没能拗过女儿,同意了这门婚事。
外公撒手人寰后,他接过股份继承了阮家的公司。陈承毅管理公司倒是有点本事,但是过于贪图蝇头小利,为人作风也不周正,甚至还有暴力倾向。之前屈居人下他尚且忍着,拿到公司后他瞬间便原形毕露,只要阮湘和阮甄有一点做的不和他心意,便对她们拳打脚踢。
阮湘曾在一个夜晚哭着求阮甄跟她离开,阮甄只是低着头给阮湘的膝盖擦药,美丽的脸蛋上青紫交加,像是被泼满了各种混乱的颜色。
她流着泪摇头,说她已经没办法走了,但是阮湘还有机会。
最后,她以命相逼,让阮湘搬出了家门,但自己却被每天锁在陈承毅的身边,一言一行都被牢牢掌控,不见天日。
陈承毅见阮湘半天不回话,眉目沉下去:“在外面学的一点礼貌也没有了吗?”
阮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见到了讨厌的人,自然无话可说。”
王叔叔知道她家的情况,连忙替阮湘找补道:“先生别误会,阮小姐说的是我,是我最近惹她不快了,您别在意。”
阮湘烦躁地打开车窗。
在她的记忆中,陈承毅在她大学毕业一年后便因为意外离世,也算是恶有恶报。时隔多年未见,他还是如此的令人反感,阮湘真想一脚再把这人踢回到棺材板里。
车很快便开到别墅区,她快步下车,穿过鹅卵石小路走到大厅。
阮家还是一如既往,大理石铺成的地板亮如明镜,墙壁上挂着的水墨画作还有她小时候顽皮按下的手印,曾不因为易主有任何改变。
阮湘扫视一周,心中忽然有些悲凉,这里明明是她的家,可她却好像才是那个外人。后来即使是陈承毅阮甄相继离世,她也没再回过阮家。
这个地方曾是她最温暖的庇护所,又是她无尽痛苦回忆的发源地,再次回来,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身后传来高跟鞋踩击地面的声音,阮湘侧过头,听到有人做作地喊她:“这不是湘湘吗!今天可回来了,姑姑都以为你不要你爸妈了呢。”
女人娇笑着走在阮湘面前,脸上是涂脂抹粉也掩盖不了的沧桑,身上堆积着各种名牌,却毫无搭配可言,整个人活脱一颗花里胡哨的圣诞树。
她看到阮湘,眼神微不可察地流露出一丝厌恶,只是很快就藏进堆起的唇角里。
阮湘双手抱臂,漠然地打量她一眼,神情讥讽。
这女人是陈承毅的姐姐陈招娣,外公走后,陈承毅把他们陈家的人尽数接到阮宅,寄生虫一样寄居在这里耀武扬威,好似他们才是这个阮家真正的主人。
“你这是什么态度,听不见我跟你打招呼吗?”
陈招娣在心里冷哼,不知道面前这死丫头哪里来的勇气敢嘲笑她,明明整个家都被搬空了,还装大小姐傲气。
“姑姑。”阮湘慢条斯理地开口,“这是我和妈妈的阮家,我当然要回来看看。我洁癖严重,万一我不在,有蟑螂在这里鸠占鹊巢狐假虎威,挺恶心的,你说是吗?”
“喂,谁给你的胆子敢和我妈这么说话的,快点道歉!”陈招娣身后站着的男孩突然上前一步,大声喊道。
阮湘微微俯身,惊讶道,“原来你也在啊,不好意思你个头太低,不说话还真是不太显眼。”
这个嚣张跋扈的男孩是陈招娣的儿子陈一泽,他从出生就在阮家长大,各种补品营养品没缺过,个子却怎么补都长不高。今年初三才长到一米四出头,这事一直横在陈招娣心头,给她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阮湘拍拍手,管家顿时走上前恭敬道:“小姐。”
“吴叔叔,家里杀虫气雾剂还有吗?给大厅多喷些,我有点反胃。”
“好的。”
于是陈招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平时她怎么使唤讨好都不搭理她的吴管家,毕恭毕敬地听从阮湘吩咐,开始叫人准备消毒。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陈招娣瞪了阮湘一眼,恶狠狠道:“你还真是反了天了!你不会真以为这里还是你家吧?”
阮湘发出声嗤笑,语气冰冷:“这里不是我家,难道是你们村吗?”
陈招娣这种人阮湘再清楚不过,就是个纸老虎,一戳一个洞,整天用耀武扬威来掩饰内心的自卑。
“吴叔叔。”阮湘指了指陈招娣和她的儿子陈一泽,嫌弃地走远了两步,“就往那里喷。”
“行了湘湘。”陈承毅走过来,脸色阴沉,“你姑说话就这样你还不知道吗?你还在这里闹,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
阮湘歪了歪脑袋,吐出的话语极尽讽刺:“嗯,谁让我没家教,比不上从小锦衣玉食在阮家长大的陈一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阮家的小少爷呢。”
“你是在埋怨我吗?”
“我可不敢。”阮湘语气嘲弄,“我怕疼。”
陈承毅脸色黑上几分:“你妈都原谅我了,你还想怎样,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吗?以前的事你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
“不会过去的。”阮湘冷冷地环视周围,看着形形色色的熟悉面孔,忽然有些反胃,“你给我带来的伤害,永远不会过去。”
陈承毅面容顿时扭曲起来。
他承认,他是做错过事情,可他已经道过歉了,她们凭什么一个个都在他面前甩脸色,露出这幅瞧不起他的神情,明明她们母女俩现在什么都没有,只能依附着他生活。
他最讨厌的就是阮湘和阮甄身上如出一辙的傲气,好像在她们眼里,自己永远是卑贱的那个穷小子。
阮湘的话语就像一根针一样刺进陈承毅脆弱的自尊心里,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怒火,恼羞成怒地伸出手,作势要给阮湘一个巴掌。
只是那手才刚挥舞到空中,便被后者死死抓住。
阮湘甩开他的手,厌烦道:“陈承毅,我不找你们,你们就别来我面前刻意讨人厌了吧,我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任由你们拿捏的阮湘了。”
阮湘从谢叔叔的手里接过手帕,仔细擦拭起自己的手指,漠然地接受着他们不可思议的目光。
搬离阮家后,阮湘为了不在陈承毅面前那么被动,去自学了跆拳道。只不过正逢高中,一直也只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习,直到上了大学,她才有时间系统性的学习。
虽然现在重回高三,但好在她本身的力气就蛮大,以及一招一式她都还记得。总而言之,吓唬吓唬人是足够用了。
抛下气急败坏的众人后,阮湘独自上了二楼,她还记得前几天王叔叔跟她说过,阮甄想她了。
阮湘走到熟悉的房门口,脑海中不可自控地闪出各种回忆片段。她轻咬下唇,深吸口气握住门把,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缓缓打开房门。
屋内昏暗一片,只有微弱的光透过密布的窗帘浅浅映出些许,阮甄躺在床上,正在阖眸歇息。
她如今的面色一眼便知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再也不是阮湘记忆中那个优雅知性,无论何时嘴角都噙着淡淡笑意的模样。
阮湘犹豫了片刻,才踏进这个房间。她对阮甄的心情一直以来都很矛盾,她既想靠近她,又怕见到她。
因为阮甄是个将爱情看做一切的女人。
哪怕陈承毅无数次把拳头砸在她的身上,她也只是让阮湘捂上眼睛,不要去看,她从来没想过,也不愿意反抗。
她以命相逼让陈承毅放阮湘走的那个夜晚,两人本可以一起逃,她却给了阮湘一个巴掌,说她绝不会走。
阮湘问她为什么?
阮甄只是垂着眼睛,说她爱他,并让阮湘不要多管闲事。
阮湘听着她毫不犹豫的话语,感受着脸上火辣辣的痛感,恍惚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背弃在原地。她想不明白,那个人渣都这样了,为什么阮甄依然允许自己无底线的沉沦在地狱。
后来,阮甄甚至又怀上了一个陈承毅的孩子。
知道此事的阮湘只是冷笑,并恶意地祝福他们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最后,孩子果不其然没有生下来,被陈承毅一次醉酒后亲手打掉。在那之后,阮湘被逼着去看过阮甄一次,彼时她呆坐在床上,整个人的神情像是已经皲裂的青花瓷瓶,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阮湘讽刺道:“这就是你的爱情。”
阮甄望着她,眼里裹着一层雾,她把身体蜷缩在一起,好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
阮湘离开时,听到她说。
“是我活该。”
陈承毅死后不久,阮甄便也离世,直到她死前,阮湘也没能好好和她说几句话。
她们之间不懂彼此,也无话可说。
后来,阮湘孤身一人时总会想起来,小时候她坐在花园的秋千上,阮甄站在她身后,风把她的裙摆吹得像一朵盛大的花。
她推动秋千,眼波似水般温柔,问她:“我们湘湘以后想做什么?”
阮湘望着一望无际的蓝天,快活道:“当然是一直和妈妈在一起。”
“妈妈呢?”
“妈妈呀,和你一样。”
……
阮湘踌躇片刻,张开嘴巴,久违地呼唤出那个曾在她心里默念过无数次的称呼:“妈妈。”
床上的女人眉头微蹙,半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努力地直起身体。
她用颤抖的声音回应道:“湘湘,是你吗?是你回来看我了吗?”
“嗯。”她说,“我回来了。”
……
阮湘记事簿:
2018年8月14日。
听人说,时光倒流是上天给留有遗憾之人的馈赠。
我原以为我是没有遗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