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卢少灵闻言一怔,饶是他再有防备,也不料裴映慈会如此大胆。
“怎么,你办不到?”裴映慈撩眼觑他,面色大有失落之意。
她直来直往惯了,又得霍昭多年纵容,自然憎恶弯弯绕绕兜圈子的作派,只道人情往来无非都是买卖,以物易物,如此十分公平。
卢少灵沉吟片刻,这才正声道:“此事的确为难,我不敢夸海口妄言答应……”
他话音至此,裴映慈脸上已有黯然之色,水眸偏转,已不再留意他的言语。
“不过,我已入大理寺佐事,总归能想到办法尽力一试。”他话锋一转,言辞诚恳,又再掀起裴映慈心中希冀。
她闻言一喜,面色悦然全无伪装,竟不着意露出了右颊一道浅浅梨涡,当真容色照人。
卢少灵稍稍一怔,心中怦然跃动,一时竟忘了移开视线。
裴映慈移眸望去,二人目光相触,她眸色稍闪,忽而狡黠一笑,微微探身,迅雷不及掩耳伸手在他腰间一摸。
卢少灵闪避不及,只觉一阵香风袭来,神思驰荡,又因她不理男女有防如此大胆,脸上腾然转热,再回过神来,竟见裴映慈手中捏着他的当职令牌,心中倏地震然一惊。
裴映慈折腕回手,那令牌飘然藏进袖袋。
她盈盈一笑:“卢公子,你我所议之事实在紧要,我与你相识不久,不敢偏听。既然你有报恩之意,就别怪小女子心胸狭隘,信不过你,这令牌我暂且收着,只当你我立约信物,待事成之后我必原物奉还。”
裴映慈明眸稍闪,话锋一转:“若你与他人营私勾结,想要陷我于不义,且不说皇上如何论断,这令牌我必定先呈到霍昭面前,由霍大人亲自发落。”
她先兵后礼,撂了狠话,又转手替卢少灵斟满香茗,作了个请势。
卢少灵一愕之下,动作稍顿,明白裴映慈仍怀疑他的动机,当下也不再强辩,只垂眸低笑,施施然端了茶杯一饮而尽。
裴映慈见他爽快,心中有所动容,语气缓和下来:“卢公子,你若助我成事,我自然不白教你辛苦这遭。钱财不必提,我也会在霍伯父跟前替你美言几句。”
她顿了顿,“只要你不害我,我也没有害你的道理,你说呢?”
卢少灵点头赞同,“只望少灵哪日能叫郡主全然放心,我对裴老将军感激不尽,绝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至于郡主允诺的报答,还请千万别再提起,如此绝非我的本意。”
裴映慈听他言辞恳切,没有半点虚伪阿谀的模样,秀眉稍蹙,百般想不明白。
她虽天真年幼,却也见识过朝堂争端,人人各为其主蝇营狗苟,所做所言皆为利益,甚至她与霍昭,也正是风月买卖下的一对假兄妹。
卢少灵这份赤诚,她不敢信,却又想相信。
裴映慈犹疑片刻,“卢公子,你愿意帮我入天牢已很不易,今后别再提起裴家旧案。这些事……说多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她一顿,语气幽微:“当年之事,皇上虽已明言绝不株连,我也改过身份,冒名当了莫须有的霍家表亲,可我身上始终流着裴家人的血。想必无需我说明白,你也知晓我进天牢是为了见谁……你与旧案牵连,就是违逆圣意,这份恩情远不值得你冒险。”
卢少灵沉声道:“郡主,若我与你说,我入大理寺就是为了替裴家平反,你信我么?”
裴映慈闻言一怔,旋即回惊转惧,她明眸稍瞪,定定看着他,半晌不发一言。
平反……当真说得轻巧,他是不知晓天高地厚,好大的胆子。
裴映慈心潮如涌,眸底盈盈若水,眼下不忍再出言奚落,她目视蓬外,目光绕过他的肩头,眉间隐隐笼上一层淡愁。
她不说话,卢少灵并未咄咄逼人。
他给彼此斟满热茶,忍不住宽声道:“郡主且放心,此事我自有分寸,绝不在外信口胡诌,更不会将你卷进泥潭。”
“我方才暗自思忖一番,你想进天牢探望少将军,倒有个合适的法子。待我再回去仔细琢磨清楚,筹谋万全,也免惹出后患。”
裴映慈心念一动,再转眸看向他时,神色间的忧虑已渐渐散去。她迎着他笃定的目光,登觉先前几多冒犯,心中发起淡淡愧疚,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俨然少女娇羞之态。
“卢公子,先前我多有无礼,还请别见怪。”她语意转柔,早没了最初的刁蛮跋扈。
“映容郡主至情至性,卢某不曾有怪怨之心。”他这话说得客套又真诚,裴映慈一时无言,只得垂眸低笑。
二人借孤舟游湖掩人耳目,明明是清幽之地,舟中却无关风月,一人敢问,一人敢答,岸上之人无可窥探。
小舟再荡远一些,裴映慈展目轻眺,忽见孙若荧神情落寞地上了岸。
她眼眸稍敛,忽而打趣道:“这回我夺人所爱,也算欠了孙姑娘人情,我日后对她客气一回报答便是。”
卢少灵失笑:“郡主说笑了,小可与孙姑娘万般不相衬,不好僭越。”
裴映慈微微一笑:“那就算她又记我一笔新仇,日后可得提防她触我霉头。”
卢少灵不禁奇道:“你与她有过节?”
裴映慈轻嗤:“可算不上,我又不着急嫁草包,她倒霉还能找上我么?”
她话音才落,不免心中一怔,暗道交浅言深实乃大忌,也不知怎的一时失言竟有心思与他说笑。
她清了清嗓子,忙道:“时辰晚了,我们尽快靠岸吧。”
卢少灵见她乍露天真之态,当真俏皮灵动,心中不免微微一荡,当即不忍逼问,持了桨,划转舟头,晃晃悠悠随流朝渡口飘去。
裴映慈到了岸上,才见蕊冬跟霍采英的贴身丫鬟鹃儿在旁说笑。
那老长侍瞧出她的疑思,忙笑道:“秦少夫人得殿下传召,已随宫女前去别院一叙。小公爷方才差人传话,待裴姑娘停船靠岸,也请尊驾一同到别院吃茶。”
裴映慈谢过,又回身看了眼卢少灵,见他默默交手相辞。
她稍颔首,下意识扬腮轻笑,唇边梨涡一闪而过。
她行至湖畔,与蕊冬交代几句,独自跟宫女往东边别院去。
二人穿过长廊,又过一处齐芳争艳的小花园,经拱门,这便到了一座别院当中。
宫女入内通传,只听笑谈忽止,随即便听一爽朗女声:“让那孩子进来。”
裴映慈提裙进屋,施施然行礼,垂目下视,不敢冲撞贵人。
长公主道:“赐座,抬起头便是,屋里没外人,不必拘束。”
裴映慈又谢恩,挨着霍采英在下首坐好,抬眸,便见正中太师椅内坐了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她乌发如旧,簪金明妆,瞧不出半点岁月风霜,只是眼尾微微垂落,暴露了时间的痕迹。
长公主面上带笑,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裴家小妹已出落得这般标致了,好、真好。”
裴映慈忙道:“多谢殿下抬爱,映慈愧不敢当。”
长公主道:“如何当不起?我瞧你这‘映容’郡主的封号半点不假。”
她顿了顿,又道:“我这月池许久没这样热闹,人老了便不爱走动,园子里多些人气倒是好事。”
秦鹤扬忙接口道:“多蒙殿下让我们小辈开眼才是,我与殿下相识多年,倒也难得来月池一趟。”
长公主摆摆手,嗔他巧舌,又问裴映慈:“方才你与谁在游湖?”
“回殿下,凑巧跟探花郎同坐一舟。”
长公主意味深长道:“瞧起来你二人相谈甚欢?”
裴映慈只道:“卢公子才学斐然,映慈受益匪浅,彼此只持礼来往,并无他想。”
“哎,这话说得太客套,我不爱听。”长公主轻笑,“映容,你在外头拘礼无妨,可在我的迎春宴倒不必讲那些劳什子的规矩礼节,统统都是狗屁。我乐见你们年轻人多些来往,如此才不辜负好年华。”
裴映慈一怔,讶然抬眸望向长公主,只见她笑意盈盈,神情悠然,竟不防说出句粗秽言语,颇有几分父亲的豪迈,全不似寻常长辈那般刻板严肃。
长公主眉目舒展地回望着她,语气温和:“你定不记得了,我抱过你……那会儿你才不足周岁,小小的团儿尚不会走路,白软软胖乎乎躺在我怀里。”
她语速柔缓,似陷入回忆,眼尾余有悦然,“我今日一见你就觉得分外亲切,若是云宗还活着,我们的孩子也与你一般大了……”
话音落下,那眼梢的喜悦又化作淡淡伤愁。
裴映慈恍惚一刹,心中已有揣测……是了,长公主嫁给武将为妻,必然也受他影响,言行自有武将几分豪爽潇洒,并不太拘于陈规礼数。
秦鹤扬与霍采英对视一眼,两人脸色稍变,他忙道:“殿下……”
他话音未落,长公主已按下愁绪,截断他的宽慰,“说来你俩也该早些生儿育女,待孩子出世,常到我跟前走动,也好陪陪我这老骨头。”
她一时回转话锋,倒惹得霍采英面红耳赤,秦鹤扬嗓间一滞,到嘴的宽慰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裴映慈见二人局促,也悄没声地抿唇轻笑,心中最初的紧张烟消云散。
长公主逗过小辈,大大方方朝裴映慈作了个俏皮眼色,犹余年少风采。
她徐徐举杯喝了口茶,屋外有位宫女通传,说时辰当好,宾客已齐聚月池南园待迎贵人。
长公主回说知晓,领一众人离了别院。
霍采英拉裴映慈慢走几步,悄悄挤眉弄眼,小声问:“你与那卢少灵倒说了许久,可不是我无心插柳,果真促成好事罢?”
裴映慈嗔她一眼,“话这样多,当心咬了舌头。”
霍采英轻声笑道:“我见孙若荧气得脸也黑了,堵着气上了岸,不知躲哪儿叭叭掉眼泪。”
“那我可担心死了,今日又得罪她们姊妹一回,也不知她在陆湘跟前怎么告状?日后陆姑娘嫁进门,有不如意便去霍……”她话头一顿,忙改口,“照连哥哥跟前告状,免不得要挨一顿责罚。”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本只是小姐妹间的笑谈,说着说着语态里却有丝无奈惝恍。若陆湘日后果真嫁进霍家,那她能摆脱霍昭么?若霍昭不肯放过,难道她真要顶着一重重的秘密过一世么……
霍采英未察她眉宇间的忧色,只轻哼道:“我可不喜欢陆湘。你不知晓,那回鹿林宴你先回了家,她居然让人去射院传话,说想见照连一面,好似亲手缝了个香袋,里头装了驱虫的香草,正合时节,要给照连辟邪防虫……”
裴映慈眨了眨眼,沉默不答。
“真是荒唐!我觉着她特别虚伪,嘴上说什么三从四德,男女大防,私底下却动这些小手段。本来么,知好色而慕少艾倒也是人之常情,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了。面儿上矜持端方,摆出大家闺秀的派头,实则一样耐不住心思……谁比谁高贵了?竟也好撺掇着编排你的不是。”
“退婚怎么了?明明就是李二德行不端,这婚退了是把你从火坑往回拉,该挨骂的是那臭男人。”
裴映慈被她这番话说得心潮迭起,一面感动,一面感激,只得重重地握了握霍采英的手。
她沉静半晌,这才缓声道:“她们不过拿个由头笑我落魄罢了,这些人越把李家当回事,我偏偏不放心里。你也不必动气,说不定今后真是一家人,总归看哥哥喜欢。”
霍采英轻蔑“嘁”了声,嗓音低了几分:“可我瞧照连没那意思,若郎情妾意,上回鹿林宴哪有不见的道理?去传话的小厮连正主面儿也没见着,早被陈侍卫给打发走了,香袋也没收,就这般陆湘还能扬着好脸跟她们谈笑风生呢!可见心机多深。”
裴映慈恍然一怔,心中却道,原来他们竟没见着……霍昭那晚只说陆湘不会来找她麻烦,她还以为是他有心维护外人。
她一时失神,没再认真听霍采英说了什么,懵懵懂懂间已到南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