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殷勤
“宋大人,你今日如此照顾我,我会禀呈长公主转述于陛下,为你请封赏的。”
越棠这话,当然是在试探他。可从那窄窄一丝窗缝中看去,宋希仁神色不变,被识破了也不在意。
“王妃言重,这些都是臣的分内,不敢当王妃的谢,更不敢领陛下的赏。此去皇陵虽不至于行路艰难,可每日都要在外扎营夜宿,臣能力有限,只能尽力布置,令王妃少受劳顿之苦。”
还是那些场面话,可场面话沾上了湿润的风声,距离感被削弱了不少。此时此刻天色昏昏,白昼霎时如夜,神思也跟着缱绻起来。这雨下得有撼山动地的气势,仿佛将世间一切都隔绝在外,马车不再是马车,而是一夜扁舟,飘荡在无垠的水面上。
缱绻加上惶然,越棠脑海中的弦一松,脱口喊了声“宋希仁”。
“你不必如此,陈年旧事我已经忘了,我们周家上下也早就不计较了。你别有负担,一切还是公事公办吧。”
忘了吗?宋希仁很快颔首,“臣也已经忘了。”
“已经忘了,却还记得芙蓉饼、郁金芽、富文堂、荞麦枕?可见你忘得不彻底。”越棠的心情很复杂,神色却坦然坚定,视线灼灼,“宋大人别再这样了,否则我会误以为你别有用心,或者因曾经做过什么而心中有愧,所以假模假式地讨好我。”
宋希仁闻言,终于掀起眼帘。天光昏暗,却不妨碍她曜目的神采,明眸一睐,划过流光熠熠。
其实她没怎么变,宋希仁心想。她没出阁的时候,他们一度走得很近,那会儿他便知道,这女郎温吞随和的性情底下,其实蠢蠢欲动着一颗跳脱的心。
如今她嫁了人,遭遇生死变故,反倒磋磨去了那层闺秀的外壳,觑着空放纵活泛的灵魂伸出来展,偶尔比闺中时更恣意快活。
人一旦自由,智慧就有了生长的空间,看问题也变得一阵见血。
宋希仁沉默片刻后说:“王妃将臣想得如此不堪,是臣的失职。”
越棠则满不在乎,“人各有志,为了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诟病的——当然了,是在没有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她语调轻俏,口气却很大,“所以宋大人,您若是手段正当地向上爬,我非但不计较过去,还会真诚祝愿您前程似锦。可您要打着什么坏主意,把我当您登天的青云梯,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毕竟......”越棠忽然甜甜一笑,“毕竟如今我为睿王妃,是天子弟媳、皇室宗妇,不再是宋大人恩师家平平无奇的小女郎了。”
甜妹威胁人,越棠自以为有种反差极大的威慑力。
宋希仁看在眼里,垂在身侧蜷紧的手缓缓松开,活动了一下五指。
“臣会记住王妃的忠告。”
越棠纠正他,“不是忠告,是警告。”
“是,臣会将王妃的警告铭记在心。”
宋希仁这种人,是不会因为她几句话便轻易动摇的,越棠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只是觉得莫名其妙,他的好意和照顾来得没头没脑,危险似包着糖衣的砒霜,她不想要,更不想欠他人情。
越棠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宋大人别误会,我不是要与你为敌,朝堂之事我们睿王府无心参与,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
言下之意是我不碍你的事,只要你别来招惹我。
宋希仁漫应一声,“臣明白。”也不知道究竟领会她讲话中的精神没有。
不过话说开了,越棠自在许多,一手撑在窗框上,支着脑袋赏雨景。风雨如晦,三丈之外雌雄难辨,四下里一打量,视线还是不由自主转回宋希仁身上。
他执伞而立,目光放远,衣带在风雨中飘飘欲飞。伞骨是浅色的竹篾,尾端有玲珑一圈黑曜石低垂,雨水琳琅打在上头,飞溅开晶莹的水珠子。越棠看得入神,一个没留意,水珠竟从窗缝蹦进了她眼里,惹她一声惊呼,忙缩回脑袋。
正猛地眨眼,窗被支开少许,伸进来一方素白的手巾,“王妃还好吗?”
越棠没去接,缓过劲来才说:“适才的话,宋大人没听明白吗?你不要对我献殷勤啦。”
“臣不是对王妃献殷勤。”宋希仁有些无奈,“臣与王妃有君臣之份,臣总不能对王妃不恭。”
越棠没再出声,却留意到他将伞往外移了移,雨水不会再溅到马车中,只是很快打湿了他半边身子。
好在雷雨很快就停了,越棠回到她的车驾上,队伍重新整装上路。下半晌行路,送到她面前的物件果然不这么贴心了,及到晚间就地扎营后歇息,她床榻上的荞麦枕也没了影踪。
越棠一边满意宋希仁听话,一边在高枕上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越睡不着,心中越不耐烦,最后一骨碌坐起来,恨恨对着枕头抡了一拳头。
“没你我还不活了?小样儿,本王妃不会认输的。”
“王妃怎么了?”动静惊动了大帐另一端守夜的双成,揉着睡眼起身查看。
越棠如实说:“我睡不着。没有交代平望带上我睡惯的小枕头,太大意了。”
“啊,是奴婢疏忽。”双成很自责,“您等着,奴婢去给您问问,王府、禁中还有行宫这么多人,奴婢不信就找不到一个您喜欢的枕头。”
越棠叹气,摆手说算了,“我知道哪里有,可我不能向恶势力低头。”
双成没听明白,呆问她:“王妃,您是在说梦话吗?”
越棠不想解释,百无聊赖地勾起一角帐帘。午后一场大雨,到晚间天倒放晴了,伶仃一钩新月挂在西边天幕,照亮幽旷的四野,远近点燃了无数营火,无声而炽烈。
好一个深阔的长夜。
人在野外无事可做,帐内大多吹息了灯,但其实时辰尚早。越棠这会儿来了精神,“你要是不困,陪我出去走走。”
双成十分为难,“王妃这样不好吧......晌午您就说出去走走,结果独自一人走到了宋大人的车上。这会儿天晚了,若再出个什么意外,影响实在不大好。”
越棠瞪她,“不会说话就别说,什么叫独自一人,你不是喊了一大堆扈从跟着我吗?”提及扈从,又猛然想起一事,她朝双成比划了一下,形容晌午惊鸿一瞥的那位“高长恭”。
“提着刀,戴个锃光瓦亮的面罩,怪唬人的。不过我先前没瞧真周,等天亮你去瞜一眼,有这么一号人没有?”
双成用不着瞜一眼,旋即道有啊,“王妃您不记得了吗?他就是您格外关注的那个马奴,您还给人家赐名赵铭恩。至于面罩,管事原本是不答应的,可赵铭恩说是您亲口吩咐他戴上的,管事没辙,只能由他去了。”
赵铭恩?越棠恼火起来,“我何时吩咐过他这个?好小子,还学会假传命令了,看来是欠打。他人呢?让他来,我要好好教教他做马奴的规矩。”
“此行一应辎重与车马都由禁中调拨,咱们王府的马奴无马可饲,管事便把他塞进侍卫的队伍里了,加倍守护王妃您的安全。”双成就着帐帘掀开的缝隙朝外望,“约摸就在左近,您稍待,我这就给您把人押来。”
双成扬长而去,背影都透着虎虎生气,不多时归来,压声在帘外复命。
“王妃,罪奴找着了。”
越棠叫进,帘帐洞开,只见一个高大身影走进来,踏碎满地清幽月色。
帘帐重又落下,双成贴心地在外把门,甚至指挥周遭提刀肃立的侍卫退开三丈远,给王妃留下充分发挥的空间。
越棠端坐着,看向来人,“嗤”一声冷笑,“走近些——我要骂你,你站这么远听得清吗?”
赵铭恩闻言,勉强往里头挪动了两步。越棠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脸上的面罩。
“赵铭恩,你好大的胆子,居然都敢假传上意了。”越棠冷哼,威严地蹙起眉,“还不把这劳什子给我摘了?干什么呀,装神弄鬼,你是嫌自己还不够显眼吗?”
赵铭恩终于听劝了,利索地摘下面罩,可是不知怎么的,那张脸上的表情,竟然显得比越棠更不痛快。
他还不乐意上了?越棠再好说话,心头也不由搓火,“反了你啦?是不是我先前对你太和颜悦色,让你觉得本王妃好欺负?”
赵铭恩冷脸道:“奴先前曾劝谏王妃,不宜同宋大人走得太近。看来王妃是不打算听奴的建议了。”
越棠呆了呆,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晌午躲雨的事。想辩解,忽然又觉得不对,“你自己听一听,你说的是人话吗?空口白牙两句建议,无凭无据的,我就要对你言听计从?”
赵铭恩却往前迫近一步,目光幽深地看着她,格外有压迫感,格外摄人心魄。
“王妃应该听奴的话,毕竟,”他顿了顿,的嗓音又低沉一分,“毕竟奴也事事听从王妃的,礼尚往来,王妃说是吗?”
是他个鬼哦......此人虽然口口声声称奴,却没有丝毫为奴的自觉。
越棠看着他不普通的脸,却也觉得他过分自信。
她挺直了腰,正色道:“赵铭恩,你是我睿王府的马奴,此番命你随扈,是因为路途遥远,本王妃怕长日无聊,所以带着你聊以解闷逗乐的。你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该置喙之事就闭上嘴,没有人想知道你的意见,待我传召你的时候,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听明白了没有?”
越棠自觉对他够客气了,哪怕被冒犯也不计较,还亲自教他规矩。可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赵铭恩非但不领情,脸色还愈发阴沉。
“此行是送睿王殿下入皇陵,逝者为尊,至少要心存敬意,王妃却还想着一路上要寻人解闷逗乐吗?”
“你这是在责怪我?”越棠惊奇之余,莫名觉得委屈,“该哭、该悲恸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含糊,难道人后我也要时时刻刻以泪洗面吗?赵铭恩,你这人什么毛病?睿王殿下薨逝又不是我的过错,我新婚的夫君要撇下我去建功立业、去忠君爱国,从头到尾都没有我说话的余地,睿王殿下在鄞州究竟遭受了什么,我更是一无所知,但总之没有分毫与我相干......”
“赵铭恩,冤有头债有主,你到底是在为谁鸣不平?”
她等闲不肯受委屈,遇着不平定然要抒发干净。这一席话里颇有愤懑,赵铭恩听完目光一闪,低下头去,似乎终于服了软。
“王妃说得是,”他的声音干涩,“冤有头债有主,睿王殿下薨逝,怎么也怪不到王妃头上。”
越棠顺了顺气,“这才像句人话。”
“可王妃依旧不该与宋大人走得太近,”他固执地重拾先前的话头,“奴是为王妃好,还请王妃信奴这一次。”
越棠能听出来,他在耐着性子同她讲道理,眼中还隐隐有关切,像在哄一个顽劣的孩子。营帐里没点灯,只有月亮洒下的朦胧清晖,映在他那张过分雕琢的脸上,朗朗似山尖雪,流转着云端凛冽的万千气象。
真邪门儿......越棠在心中呢喃。他究竟是什么人?
见她不开窍,那张脸侧了侧,无奈退开两步,像是不愿再同她兜搭。越棠却咦了声,惊喜道:“宫里的秘方果然不错,若不仔细瞧,你脸上的伤痕几乎看不见了。”
赵铭恩对于自己的皮囊却不如她那样热衷,语气淡淡地,说谢王妃赐药。
“既然好了,做什么还戴面罩唬人?”终于绕回了今晚找他来的初衷,越棠虎着脸娇叱道,“不许你再胡作非为了,更不许打着我的旗号自作主张。这次先不罚你,若再有下回,连着一块儿算总账。”
“奴没有胡作非为,更没有假传王妃的命令,一切都是遵照王妃的吩咐行事。”
越棠忍不住挽袖,这下真的攥起了拳头,“我已经放你一马了,你还要胡搅蛮缠?我什么时候吩咐你戴面罩了?”
赵铭恩反问她:“王妃曾吩咐奴,在伤口好前切勿晒太阳,是不是?”
“什么......嗯?”越棠愣了瞬,这话她的确说过,伤口没好全就晒太阳,容易留疤。
“王妃命奴此行随扈左右,奴只好从命,可这一路免不了风吹日晒,又与王妃先前的命令相左。奴很为难,思来想去,才想出了这个折中的法子,故而有此举。请王妃知晓,并不是奴擅作主张。”
竟然是......这样吗?越棠几乎想给他鼓掌了,“看不出来,你还有巧舌如簧的一面。”
其实认真论,带上面罩的赵铭恩虽然点眼,但多看几回也就没人当回事了,反倒比他顶着那张格格不入的真容,在扈从堆里招摇过市来得低调。
越棠打算放他一马,“算你有理吧,不过在外头随你,到本王妃跟前回话,都不许戴面罩。”
她如此大度,可赵铭恩竟然同她提条件。
“奴若答允王妃,王妃可否告知奴,今日宋大人与王妃交谈甚久,都谈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