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70 “我真是欠你们江家的。”
张临渊与大巫赶到时,江悬已经又睡着了。
谢烬站在床边,面色复杂而沉重。从昏迷中醒来后的江悬气色明显好多了,睡梦中的呼吸也变得均匀,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微弱。
只不过……
“他的心智和记忆好像都回到了八岁,刚才醒来,已经不认得我了。”谢烬低声道。
大巫稍一思索,问:“他与你说话了么,神识可还清明、言语可还流利?”
谢烬点头:“嗯。除了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他一切如常。而且,他记得江伯父和江凛,记得小时候的我,他与八岁时的阿雪一模一样。”
张临渊和大巫不说话了。
谢烬见过士兵在战场上伤到头然后失去所有记忆,也见过有人撞了一下脑袋撞成傻子,但从未见过像江悬这样,如时光倒淌一般将记忆和心智回溯到确切的某一年、甚至某一个时间。
再说江悬也没有伤到头。
三人沉默许久,大巫缓缓开口:“是蛊。”
谢烬与张临渊一齐看去,大巫道:“蛊有灵性,它认为那是江公子最轻松快乐的时候,所以它让他的记忆回到了那时。况且江公子体内有春风度,有万木春,还有这些年日积月累服用的各种药物,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发生什么都是有的。”
“蛊……”
谢烬对蛊知之甚少,当初同意让大巫在江悬身上用蛊,一是信得过萧长勖,二是豁出去死马当活马医。如今人倒是救醒了,可没人告诉他会变成这样。
“阿雪他还会好么?”谢烬问。
大巫摇摇头:“或许会,或许不会。他变成这样,与其说是蛊的作用,不如说是蛊替他遵从了他的心。就像许多人在遭受重创之后会变得疯疯癫癫、逃避那些能让他回忆起伤痛的人和事、活在自己的幻想中一样。江公子内心深处,大约也觉得儿时更好。”
大巫的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击中谢烬。谢烬颤抖着攥紧拳头,哑声问:“即便现在有我,他也认为过去更好么?”
大巫叹了口气,答:“那日新安行宫,他认定自己已经战死,在这个世上,他是一缕孤魂,不能与你相伴相守。”
谢烬身形一踉跄,堪堪扶住手边的床柱。“倘若他,他……”
“将军不必太过担忧。重要的是人活着,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
张临渊也安慰:“是啊,至少公子现在好好的,没有痴傻疯癫,只是记忆出了差错。退一万步讲,他现在八岁,再过十年,不也就十八了?”
谢烬抬眼看张临渊,又看大巫,哑然失声:“……能这么算么?”
大巫稍作沉思:“能罢。”
到最后,大巫和张临渊依旧没能给谢烬一个确切的答复,江悬怎样能好、何时能好,只说这种情况罕见,着急不得。
二人离开后,谢烬将房里的镜子全都收了起来,又叫来玉婵,叮嘱了她几句话。
玉婵比谢烬沉着一些,很快便弄清楚怎么回事,向谢烬保证说自己一定不会在江悬面前露馅。
做完这一切,谢烬坐回到床边,百感交集地看着江悬。
如果从此往后,江悬都叫他哥哥……
不,不会。江悬就算只有八岁,也是整个漠北最聪明的小孩,用不了太久他就会知道,现如今已是十几年后。
那时要怎样对他解释呢……谢烬叹了声气,喃喃自语:“难道真像张临渊说的,我要等你十年么?”
……
江悬再一次醒来,刚好是第二日清晨。回到代州之后,谢烬在江悬床边搭了一张矮一点的小床,以便每夜守着江悬。床上的人稍一有动静,谢烬便会像一只机敏的狼一样立刻从睡梦中醒来。
今日江悬翻身睁开眼睛,谢烬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头顶传来一道刚睡醒微微沙哑的声音:“咦……岐川哥哥,你为何睡在这里?”
二十多岁的声音,加上八岁的语调,在近如枕畔的地方喊谢烬“哥哥”,谢烬脑袋里轰的一声,几乎是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稳了稳心神,道:“你昏迷了很多天,我不放心你。”
“唔。”江悬懂事地点点头,“谢谢哥哥。不过我的床很宽敞,你可以上来睡。”
谢烬犹豫了一下,问:“你我素不相识,你不怕我么?”
江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答:“不怕。你与阿烬长得像,我看到你便像看到阿烬,感觉很亲切。”话音未落,不知何处响起咕噜一声,只见江悬面露羞赧,低头摸摸肚子,说:“岐川哥哥,我饿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江悬第一次开口喊饿,谢烬险些喜极而泣,连忙道:“我叫人给你准备吃的。很快。”
八岁的江悬喜欢吃各种甜的食物,蜜饯、麦芽糖、桂花糕、糖饼……谢烬恨不得通通送到江悬嘴边。可惜还没进厨房便被张临渊拦下,说江悬躺了这么久,脾胃虚弱,甜食吃多了胀气、不消化。没办法,最后谢烬只给江悬争取到一小块甜糕,还有一碗阳春面和几碟清淡的小菜。
二人许久没有一起吃饭,饭桌上谢烬坐在江悬对面,无心关注自己碗里的食物,眼神时不时瞟向江悬。江悬自然察觉得到,斯斯文文吃完一块甜糕,他抬起头,刚好对上谢烬偷看的目光。
谢烬一滞,眼神稍微躲闪。相比起来,江悬落落大方得多,看着谢烬问:“哥哥,你不饿么?”
“……嗯。我最近胃口不太好。”谢烬回答。
“为何,你生病了么,还是公务太累了?我看到你桌上堆了许多公文,你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总是好奇心旺盛、有问不完的问题。江悬那双眼睛本就生得漂亮动人,眼下直勾勾望着谢烬,目光清澈诚挚,是二十多岁的江悬断不会露出的神态。谢烬愣了愣神,险些忘记江悬问了什么。
“哦,我,我……我是,”谢烬好不容易想到一个说辞,“我是负责西北军需的钱粮官。你知道钱粮官么,钱粮官就是给玄……鹰军送粮食的人。农户们每年开春要种粮食,所以这两个月我会忙一些。”
他说完,江悬眼角耷拉下去,小声道:“你这样辛苦,还把床让给我,你夜里一定睡不好罢……我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大的床,今晚你上来与我一起睡吧。”
“噗……咳咳……”谢烬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江悬面露担忧:“你怎么了?”
谢烬摆摆手:“没,没事。”说完,他面色复杂地看着江悬,问:“你真的愿意,与我同睡一张床么?”
江悬点点头,仍旧是一副天真单纯的模样,回答:“当然愿意。”
谢烬端起茶杯,欲盖弥彰地喝了一口水:“那好。”
江悬虽是醒了,身体仍旧虚弱,只能待在屋子里,不能外出走动。他看起来并不怀疑自己为何受这么重的伤、也不奇怪自己为什么认得谢烬公文上的字,孩童的神识和成人的身体相处融洽,仿佛他一直都是如此。
谢烬记得江悬小时候很贪玩,骑马射箭、掏鸟摸鱼样样精通,可惜如今这副病恹恹的躯体拘束了他,他只能趴在书案上看谢烬处理军务,看着看着昏昏欲睡,脑袋一歪倒在谢烬大腿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谢烬小时候不爱看书,江悬跟着江凛读书写字时,他便是这样趴在一旁呼呼大睡,有时靠着江悬睡,有时靠着江凛睡。
那时的谢烬恐怕死也不会想到,以后某一天哼哧哼哧处理军务的是他,没心没肺在一旁睡觉的是江悬。
他放下笔,低头看着安然睡在自己腿上的江悬,叹了口气:“我真是欠你们江家的。”
江悬一睡便是一整天,傍晚时醒来,张临渊用林夙送来的乌风草熬了一碗汤药,让谢烬端给江悬喝。乌风草奇苦无比,光是气味便令人退避三舍,果不其然,江悬看了眼那碗黑糊糊的汤药,立马捏着鼻子退到床头,道:“我不喝。”
谢烬耐心道:“这药对身体好,喝了就不生病了。”
“不。”江悬十分坚决,“我不要喝!”
“喝完给你买蜜饯吃。”
这次江悬犹豫了一下,权衡再三,还是拒绝:“不要。”
谢烬一个头两个大,但凡换个人,他早就上手一把按住,捏着人鼻子把药灌下去了,但江悬不行。谢烬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回忆着小时候江凛如何哄江悬,低声下气道:“阿雪是草原上最勇敢的男子汉,男子汉怎么可以害怕喝药?你瞧,哥哥就不害怕。”说完,谢烬舀了一勺汤药送进自己嘴里,苦到无法形容的气味霎时在口腔中爆炸开来,他差点一口把药喷出去。
谢烬在心里骂了张临渊一百八十遍,忍着强烈的呕吐欲咽下那口药,五官像纸一样皱在一起,咬牙切齿道:“一点也、不、苦。”
江悬半信半疑道:“真的么?”
谢烬深吸一口气:“真的不苦,你来尝一口。”
江悬像是终于被说服了,犹豫片刻,慢慢爬过来:“好。”
甫一靠近,谢烬立马把人圈进自己怀里,防止他后悔逃跑,然后吹凉一勺药,送到江悬嘴边:“啊——”
江悬低头看了眼那勺黑糊糊的药,又抬头看看谢烬,吞了吞口水,视死如归地张大嘴巴:“啊——呕!……唔!”
好不容易送进嘴里的药差点吐出去,谢烬一把捂住江悬的嘴,只听咕咚一声,江悬被迫将那口药咽了下去。
“呕!咳咳咳!”江悬咳嗽起来,瞬间红了眼眶,“骗子!苦死了!哇呜呜呜呜啊——”他一边哭一边试图脱离禁锢,谢烬早有预料,胳膊像铁箍似的环住他,趁他张嘴哭泣,第二勺快稳准地送进他嘴里,江悬还没反应过来,谢烬照葫芦画瓢,再一次捂住他的嘴把药灌了下去。
这下江悬彻底不干了,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你这个骗子!我要回家!我要找阿烬和哥哥!你放开我!……”
小孩才不管体不体面,扑腾起来手脚并用,像一尾灵活的鱼,谢烬被他扑得火大,放下碗三下五除二把人按回床上,抓住手腕举过头顶:“江悬!”
许是谢烬看起来太凶,江悬被他唬住,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忽闪忽闪,慢慢安静了下来。
漫长的对视中,谢烬喉结滚了一滚,目光从江悬的眼睛下移到嘴唇。
空气中莫名多了点无法言说的东西。
粉红色的唇瓣近在咫尺,湿润饱满,像清晨的蔷薇花瓣。唇角沾上一点药渍,谢烬抬起手,轻轻为江悬擦去。
像梦一样。日思夜想的人,竟就这样好端端躺在他面前,完好无损的,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谢烬喉咙一紧,轻声呢喃:“阿雪……”
——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我好想你。”
江悬眨眨眼睛,看了谢烬一会儿,道:“岐川哥哥。”
这声“哥哥”,像一瓢冷水兜头而下,浇熄将将升温的旖旎气氛。谢烬愣了愣神,忽然想起现在的江悬只有八岁。
刚才一闪而过的某些念头在此刻显得格外不该,谢烬暗骂自己一声,松开江悬起身,佯装严肃道:“乖乖喝药,否则我就告诉你哥,说你不听话。”
江悬扁扁嘴:“可是,好苦……”
说是这么说,江悬还是乖乖爬起来,自己到床头把药碗拿了下来。
剩下的小半碗药已经凉了,看起来更难下咽,江悬悄悄抬头瞄了眼谢烬,见谢烬没有饶过他的意思,闭眼深吸一口气,自己捏住自己的鼻子,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呕——”这次他没有让谢烬帮忙捂嘴,想吐的时候自己用力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这一幕又可怜又好笑,谢烬忍俊不禁,一边在心里把张临渊又骂了一百八十遍,一边端来清水给江悬漱口。
“阿雪真厉害。”谢烬哄着江悬道,“一会儿我叫人出去给你买蜜饯。”
江悬点点头,一张小脸苦得煞白煞白,话也说不利索了。他这副摸样着实惹人心疼,谢烬把他拥进怀里,轻轻拍抚他的后背,温声道:“都怪那个姓张的,给你煮这么苦的药,哥哥回头替你揍他。好了,好了,不哭了……”
江悬抽了抽鼻子,小声叮嘱:“你一定要替我揍他。”
……都已经变成小孩,还这么睚眦必报。谢烬万幸自己把黑锅甩给了张临渊,暗暗松了口气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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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晚上睡觉时,更大的难题摆在谢烬眼前。
白天他答应好和江悬一起睡,不好反悔,但眼下,他有些不敢保证,自己睡着会不会对江悬动手动脚。毕竟那是他的阿雪,醒着的时候他清楚江悬是一个八岁小孩,睡着了,他的身体难说有自己的想法。
谢烬叹了口气,最后道:“我们分开盖两床被子。”
江悬乖乖点头:“好。”
二人躺在床上,江悬白天睡了一天,这会儿不太困,眼睛圆溜溜地睁着。谢烬也无心睡眠,躺在江悬身旁,听着熟悉的呼吸和心跳,心底化开丝丝缕缕甜蜜与苦涩。
不知过了多久,江悬悄悄转身,很轻地抱住谢烬手臂。
谢烬身子一僵,问:“怎么了?”
许是没想到谢烬还醒着,江悬动作一滞,小声道:“我想哥哥和阿烬、还有父亲了……”
夜色静谧,江悬的声音微微沙哑,恍惚中分不清是八岁的他说这句话,还是二十多岁的他说这句话。
谢烬转过身,把江悬揽进怀里:“他们也在想念你。”
“那他们怎么还不来接我?”
“你父亲和你哥哥被战事牵绊,阿烬还是个孩子,不好一个人出远门。”
“哦……”江悬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失落,“等我和阿烬长大,便能时时在一起了。”
谢烬一笑,低声道:“嗯,阿烬长大,会永远与你在一起、永远保护你。”
江悬摇摇头:“我也可以保护阿烬。我的箭术,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厉害。”
谢烬笑意更深:“我知道,阿雪很厉害。”
“我好想阿烬啊,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不知伯母的病怎么样了……”
……
江悬喃喃着,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抱着谢烬手臂睡着了。
月光照进来,铺洒在江悬绸缎一般的长发。他睡得安稳,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谢烬的手臂贴在他胸前,刚好能感知到他的心跳。
谢烬不敢闭眼。
两个月恍如隔世,躺在他身旁的、鲜活生动的江悬,好像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谢烬很轻地抚摸江悬的长发,低头吻了吻江悬额头。
“阿雪,我也很想你。”
倘若没了那些痛苦记忆,江悬能够一直开心,对江悬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谢烬私心仍旧希望江悬能够忆起他,忆起他们回漠北成亲的约定。
“真狠心啊,江问雪。”谢烬低声叹息,“你倒是开心了,留一个八岁小孩给我算什么呢,等你长大,我都要变成老光棍了。”想起自己三十多岁打光棍的模样,谢烬嗤的一笑:“到时候你也是老光棍,我们两个老光棍成亲。也不赖。”
借着月光,他低下头捏捏江悬鼻梁,佯装凶狠道:“你最好快点给我变回来,反正我有的是时间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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