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71 “阿雪喜欢岐川哥哥。”
一晃好几天,谢烬逐渐学会了怎样与八岁的江悬相处,——无非就是连哄带骗,威逼利诱。
小孩嘛,总不会比大人难搞,何况小时候的江悬单纯可爱,不像后来的江悬那么多心眼子。
府里的人也陪谢烬演戏,当着江悬的面都不喊谢烬“将军”,只喊他“谢大人”。“谢大人”军务繁忙,不能时时陪江悬玩,江悬自己给自己找了许多乐子,比如捉弄张临渊、再比如戏耍大巫的蛊虫,还比如拉着谭翀和玉婵躲猫猫……只要他醒着,定然不会闲着。
大巫说自己给江悬用的蛊是一只年轻的小蛊,故而宿主性情也会受其影响,变得更加活泼好动。江悬不知道自己身体里有蛊,只知道那两个大夫都不是好人,一个整日神神叨叨,动不动把死蜈蚣或死蝎子丢进他的药罐子,另一个更可恶,不仅用针扎他,还每日给他喝很苦的药,喝不完不许出去玩。
江悬被这两个人气得头顶冒烟,更气的谢烬也向着他们,成天想方设法哄着他喝药,照理说江悬也该生谢烬的气,但不知为何,他对着谢烬那张脸气不起来。
大约是太像阿烬了。
江悬在谢烬府里住了这些天,逐渐明白自己一时半会儿应该是回不了家了,于是放弃抵抗,就这么安心住了下来。不过小孩子心性,隔三差五少不了吵着闹着要哥哥、要父亲、要阿烬、要他那只叫驰风的鹰,谢烬为此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转移他注意力,还叫人做了一把轻便的弓给他玩。几次之后谢烬开始怀疑,江悬每次可怜巴巴地说想回家、想哥哥,其实都是想玩新玩具。
江悬对此自然不会承认。这个叫谢岐川的哥哥比江凛更纵容他,除了看病吃药,其他的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摘月亮,简直是世上最好说话的人。江悬天性吃软不吃硬,谢烬对他好,他心里便喜欢谢烬,就算谢烬让他喝很苦的药,他也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谢烬见江悬这么爱粘自己,故意问:“阿雪喜欢我吗?”
江悬认真点头,抱住谢烬手臂说:“阿雪喜欢岐川哥哥。”
谢烬问:“有多喜欢?”
“像喜欢哥哥那样喜欢。”
哥哥……说的大约是江凛。谢烬不够满意,继续追问:“那比起阿烬呢,更喜欢我还是更喜欢阿烬?”
这次江悬没有立刻回答,犹豫片刻,小声道:“喜欢阿烬。”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谢烬还是不由得有些胸闷。现在的他对于江悬来说只是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还不错的大哥哥,多亏他说自己是谢烬的堂兄,江悬才对他多几分依赖和信任。在江悬心里,他定然比不上从小一起长大的“阿烬”。
——倘若江悬一直这样认为,会否一直停留在八岁的记忆中,不愿回到现实?谢烬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在与十几年前的自己争抢江悬。
——他抢得赢么?
见谢烬陷入沉思,江悬关切道:“岐川哥哥,你在想什么?”
“嗯?”谢烬回神,低头看江悬,眼底化开淡淡的笑意,“没什么。你不喜欢我,我好难过。”
“我没有不喜欢你。”江悬连忙解释,“我也很喜欢岐川哥哥。”
谢烬从江悬恳切的话语中得到些许安慰,笑一笑说:“我也喜欢阿雪。”
第二日晌午,谢烬从外面回来,给江悬带了一只陶埙。
江悬身子仍旧虚弱,须得静养,张临渊不许他每日在外面玩太久,故而大部分时候他都待在屋里,要么百无聊赖地发呆,要么玩谢烬给他买的玩具。谢烬看他可怜,想起他以前喜欢吹埙,今日特意去集市上给他买了一个。
江悬很喜欢这只赤土陶埙,拿到之后便一个人到窗边坐下,摆弄着看来看去。
谢烬跟过来,坐在江悬身旁,道:“今日没看到卖琴的,过两日我叫人去趟武川,给你买一把好琴。”
江悬面露不解,抬眼看谢烬问:“琴很贵的,为什么要给我买琴?”
谢烬笑笑,回答:“当然因为我有钱咯。你喜欢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买。”
江悬想了想,问:“那你能跟张大夫商量商量,叫他别整日看着我么?我在外头多玩一会儿,他便要喊我回去休息。可我又不累。”
谢烬故作沉思,摇摇头道:“不行,我管不了他。”
“你不是大官吗,他一个小郎中,你怎会管不了他?”江悬有点恼了,他虽然心智只有八岁,但从小到大都头脑聪明有条理,瞪着谢烬气鼓鼓道:“他叫你谢大人,我都听到了。”
谢烬哑然失声,与江悬对视半晌,败下阵来:“那个,张大夫他……也是为你好。”
“我不管我不管,你必须帮我治他,还有那个老南蛮,他给我喂蝎子!”
江悬把陶埙往案上一放,张开臂膀就朝谢烬扑过来,谢烬连忙伸手去接,江悬扑进他怀里,扒着他又啃又打:“啊——呜呜呜呜呜——我要闷死了,我要闷死了!”
“阿雪,阿雪,你等等,你……”
江悬心智是小孩子,身体可不是。他手长腿长,就算再瘦弱,这样扑腾起来还是让人难以招架。二人一起滚到地上,江悬干脆骑在谢烬身上,手脚并用地对谢烬又踢又挠。要说一开始是为了让谢烬帮他出气,这会儿便完全是得了乐趣,在与谢烬玩闹了。
二人小时候经常这么玩,那时的江悬还不像现在这般单薄孱弱,往往能与谢烬打个平手。谢烬也知道他在与自己玩,于是索性躺着不起来,陪江悬在地上打闹起来。
二人从地毯这头滚到那头,江悬踢掉鞋子,头发也散了,谢烬不小心戳中他痒痒肉,他咯咯咯的笑起来,一边扑腾一边喘着气喊谢烬不许碰他。“哈哈,痒,哈哈哈哈……我错了岐川哥哥,岐川哥哥,不要挠我,哈哈哈哈……”
“还敢不敢抓我?”谢烬也笑着,掐着江悬腰,一翻身将人按在身下。
“不敢了,不敢了,哈哈哈哈……”
……
江悬笑出眼泪,更没了反抗的力气,只剩下求饶。谢烬掐住他脸颊,捏了捏,轻哼一声:“小东西。”
玩累的江悬一个大字躺在地上,脸上带着笑,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刚打完一场胜仗一样开心。他垂下眼睫,对谢烬伸出手,喘息道:“哥哥拉我起来,我没力气了。”
谢烬故意道:“你求我我就拉你。”
“求你了,岐川哥哥。”江悬能屈能伸,想也不想地开口,“求你拉我一下,哥哥最好了。”
“哼,惯会卖乖。”
谢烬拉住江悬手,一用力,直接将人拽进自己怀里。江悬身子软绵绵的,干脆就这样趴在谢烬身上,抱住谢烬脖颈,脑袋靠在谢烬肩膀。
“累不累?”谢烬问。
“累。”江悬回答,抬起头看着谢烬,问,“你可以每天这样陪我玩吗?”
“当然可以。”
“岐川哥哥你真好。”江悬靠回去小声道,“父亲和哥哥很少有时间陪我玩。”
谢烬揉揉江悬后脑勺的头发,说:“他们一定也很想陪你玩,但是没有办法,只有把外面的敌人都赶走,和阿雪一样的孩子们才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玩耍。”
“我也想上战场,为父亲分忧。”
“再过两年,等你长高一些、变得更有力气,江帅一定会带你上战场的。”
“真的么?可是父亲总说太危险了,不肯带我去。”
“真的。我向你保证,阿雪以后会成为像你父亲和你哥哥那样厉害的大将军。”
江悬眼睛一亮,用力抱住谢烬脖颈:“嗯!我相信你!”
谢烬露出一个不自知的笑容,温声问:“阿雪自己起来,还是我抱你起来?”
江悬回答:“岐川哥哥抱我。”
于是谢烬一只手穿过江悬腋下,揽着他上身,另一只手托起他大腿,将他横抱起来。养了这些天,江悬仍旧轻飘飘的,倒真像个小孩一样。谢烬把他抱到软榻放下,回身去捡他的发带和鞋子。
江悬坐在榻上晃着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童谣,见谢烬回来,抬起自己一只脚说:“哥哥帮我穿鞋。”
“……”谢烬又无奈又好笑,拖着长音道:“好——哥哥帮你穿。”说完半跪下来,握住江悬细白的脚踝,江悬自然翘起脚,脚趾随着自己哼歌的旋律动了动。
小时候的江悬,这么活泼可爱么……谢烬与江悬一起长大,同龄人的他看江悬,和现在的他面对过去的江悬,是全然不同的感受。难怪那时江凛那么疼爱江悬,所有人都喜欢江悬。
谢烬为江悬套上鞋子,江悬又抬起另一只脚:“还有这只。”
“好,知道了,还有这只。”
“谢谢岐川哥哥。”
穿好鞋子,谢烬站起身,绕到江悬身侧:“我帮你绑头发。”
江悬乖乖转头背对谢烬:“好。”
江悬的头发又长又密,光滑柔顺,像一匹上好的绸缎,谢烬用发带为江悬束起长发,扎上一个漂亮的结。江悬有心玩闹,脑袋一仰靠在谢烬身上,勾起谢烬马尾里的一根小辫,说:“岐川哥哥,我也想要这样的辫子。”
谢烬看了眼窗外,道:“时候不早了,一会儿张临渊该过来了,喝完药我给你编好不好?”
江悬扁扁嘴,从谢烬身上起来,不情不愿道:“噢。”
没过多久,张临渊端着药,准时在外头敲门。
谢烬道了声“进”,张临渊推门进来,江悬正埋头窝在床上装睡,后脑勺冲着他,一副不欢迎的姿态。再看谢烬,悄悄对他使了个眼色,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办法。
张临渊偶尔也会怀念在宫里的日子,比如现在。那时的江悬给什么喝什么,从不嫌药苦,更不会悄悄在背后骂他“讨人厌的臭郎中”。
张临渊清清喉咙,道:“江二公子,起床了。”
江悬没有回答,只把被子拉上来捂住自己的耳朵。
“今天的药不苦哦,我还带了蜂蜜糕。”
蜂蜜糕?
江悬肩膀动了动,在转不转身之间犹豫。
“刚出炉的蜂蜜糕,还是热的,啊,真香啊……”
张临渊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陶醉在蜂蜜糕的香气中。床上的江悬终于抵挡不了诱惑,慢慢转过身,被子拉下来,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什么蜂蜜糕……?”
张临渊计谋得逞,从怀里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糕点,拿到江悬面前,一层一层将外面的油纸剥开:“代州老字号,祥云斋哦。”
随着他动作,油纸里飘散出越来越浓郁的香气,江悬直勾勾盯着那块糕点,张临渊边剥边慢慢收回手,他也被引着从床上爬起来。
一旁谢烬面色复杂,仿佛不敢相信江悬竟就这样被一块蜂蜜糕骗起来了。
张临渊变脸如翻书,一转眼将那块蜂蜜糕放在身后桌子上,换了药碗捧到江悬眼前:“不过你得先喝药。”
到嘴的糕点变成苦药,江悬愣了愣神,恼羞成怒:“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坏郎中!”
张临渊岿然不动:“再不喝,蜂蜜糕凉了就不好吃了。”
江悬瞪着张临渊,自知这个臭郎中软硬不吃,又转头去看谢烬。然而谢烬早有预料,举起一本书挡在自己眼前,只当没看见。
“……”
举目无亲,孤苦伶仃,江悬走投无路,在张临渊的威逼和蜂蜜糕的利诱下,接过了那碗药。
张临渊到底还算有些良心,补充道:“今日的药真的不苦。”
江悬哼了声,捏着鼻子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喝完重重把碗放下,对张临渊伸出手:“蜂蜜糕。”
张临渊哭笑不得,转身把蜂蜜糕拿给江悬。
每日都要进行一遍的拉扯总算告一段落,趁江悬注意力都在蜂蜜糕上,谢烬给张临渊递了个眼色,起身离开卧房。
张临渊跟上来,顺手关上房门。
“将军,何事?”
谢烬站定,往张临渊身后看了一眼,确认江悬没有跟上来,道:“你这些天观察阿雪,觉得如何,他能变回来么?”
张临渊摇摇头:“我看不出来。我为公子用的药,是用来去除他体内残留的万木春和春风度,至于他的心智和记忆,我翻遍医书也没有找到相同的病例……对了,大巫怎么说?”
谢烬面露烦闷:“大巫说的话我听不懂,什么神灵的旨意这个那个的,我听他的意思就是没办法。”
“这……再用一次蛊不行么?”
“暂时不行。大巫说上次下的蛊刚解,短时间不能再用别的蛊,阿雪的身体吃不消。”
张临渊叹了口气:“那让我再回去翻翻医书罢……”
二人说着话,玉婵从门外路过,看见他们,停住脚步问:“将军,张太医,你们怎么在门口不进去,公子呢?”
谢烬欲言又止,张临渊替他回答:“江公子刚喝完药,在里头休息。”
“你们为何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公子怎么了?”
二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玉婵看看张临渊又看看谢烬,猜测道:“是在忧心公子么?其实……我近日有一些发现。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太多……”
谢烬道:“什么发现,你说。”
玉婵犹豫了一下,道:“我发现,公子好像并非完全不记得后来的事,他时常一个人发呆,神态并不像小孩子,那日他看见廊下的兰草,一个人出神看了很久,还悄悄流了眼泪。我问他为什么难过,他又答不上来,说自己也不知道。”
廊下的兰草……是江悬养在映雪宫那两盆。玉婵把它们从宫里带出来,后来谢烬又将它们与江悬一起带来这里。
西北的气候不适合兰草生长,那两盆花已逐渐有颓然之态了。
谢烬沉吟道:“你的意思是,阿雪也许会被一些特殊的东西勾起记忆?”
玉婵点点头:“这只是我的猜测。”
“是不是猜测,只有试试才知道了。”谢烬道,“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