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海镜(八)
周南絮呼吸一窒,不由看向何晟。何晟低着头不吭声,狼狈地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周南絮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还倒在土中,她慢慢撑起身体,感觉有热流顺着鬓角流下,用手背一抹发现是额头的伤因为方才激烈的碰撞再次出血了。
丽香包着满眼泪小跑过来,将她搀起来。
问话的修士掐了个诀,替她们恢复了先前清清爽爽的模样,连周南絮头上的血也止住了。丽香怕她大热天的闷坏了皮肉,忙给她把纱布摘下。
何晟自那些散修死了,便不曾正眼看她一回,更毋庸说搭理她。周南絮局促不安地想凑到她跟前,却被她不动声色躲开。
何晟越过她们,跪拜在三清观众人跟前,深深行了大礼。后头站着的一个娃娃脸不好意思地作势要去扶她,但看见前头站着的师兄含笑受了这一礼,他迈出的步子便又一点点挪了回去。
领头的这位师兄简略介绍了几句,自称是奉命前来为民除害,最后又旧事重提,请何晟仔细斟酌考虑一下他的提议,便飘飘然遁入云雾中,不知所踪了。
“奉命前来?仙人咋晓得咱村遭了贼?”丽香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我求仙人来的。”叶秀才突然出声道。他正一本一本从地上捡起书,宝贝似的捧在怀里。也不知是不是将才撞得狠了,时不时就要用力按压胸口费劲地咳嗽几声。拾缀完书,他偏头无神地望向叶谦死的地方。整个院子浓稠得发黑的血已被修士顺手清除了,包括原本地上的几具破烂得不成形的死尸。
叶谦为着活命出卖了这样多的同乡,到了却连具全尸都未能留下,真是可悲可恨。
丽香鼓起勇气嗫嚅着劝慰:“叶叔,您莫要心伤。”
叶秀才嘴里应了一声,就示意着几人跟在后头进了里屋。他的背一下佝偻许多,走路也不像在走,倒像是拖着腿往前挪。仿佛刹那间就苍老了许多。
周南絮同丽香对视了一眼,皆看清了对方眼神的酸涩。丽香半搂住她跟上去,何晟也不管她们在想什么,率先进去。
叶秀才在堂桌上摆出一枚玉环,周南絮不由瞳孔一缩。这玉环是修仙界最常见的灵器,向来是成双成对配套使用的。倘若其中一人用灵气唤醒自己的那枚玉环,另一人的玉环便会随之而亮起。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功用。
玉环最大的优势在于即便是普通人亦能通过溶血与玉环定契。故而多是修士为保凡人,分出一枚玉环便于确认对方安全。
叶秀才果然如她所料到那样开口解释道:“这是三清观的仙人赠予我的,凡我有难,都能取血纳入这玉环。仙人便能获知我消息,前来相助。”
似乎知道她们好奇什么,他再次语出惊人:“但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他神情渐渐冷寂,目光逡巡着每一根手指,声音低沉:“我出卖了自己的灵根,换得了这一方庇佑。”
“我曾是个不入流的修士,可好歹修到了筑基。然而,为保全自身,也为我唯一的血脉,我不得不同三清观做了交易。此后,我便成了废人。”
他突然抬头瞧着何晟:“你感受得到灵气吗?”
何晟闻言,也将目光移至自己手掌——丝丝缕缕的灵气正缠绕在她指间,柔和温润。
叶秀才自然看见那幅景象,他苦笑道:“如今我再也感知不到了。”
何晟攥住拳,纠结地注视他:“叶叔,您是劝我不要取了灵根吗?”
叶秀才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在劝你答应这场交易。”
何晟若有所思垂下头。
周南絮突然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人挖了一块,空洞洞的,漏着风,还疼得厉害。
回去的路上,何晟一直沉默寡言。
丽香已经赶着下地里去寻她爹娘。周南絮只得一个人努力同她搭话。可她苦思冥想,干巴巴说了半天,也无人搭理。不由泄了气,停在原地不肯走了。
她知道何晟在生她的气,却又不明白倒底在气什么。总不能是嫌她碍手碍脚,今日帮不上忙还叫叶谦盯上了,平白无故惹得一身麻烦?
她的伤虽恢复了,身体却还弱得很,不知是不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以至于她在日头下晒了一会子就开始头晕眼花,身体发软。
何晟闷不作声一个劲儿往家走,好似心口憋了一股气似的。直到走着走着,突然发觉后头没个声响,吓得一回头才注意到小妹不知何时昏倒在地了。她急得去扶,顾不上甩脸子,又火急火燎把她安顿好。
周南絮悠悠转醒时,便看到她缩在床榻边缘,神情恍惚的样子,估摸着还在想灵根的事。周南絮不知为何,突然记起月容。
月容虽也是个凡人,但她心气很高。她明了很多修士不把凡人当人看,嘴上不怎么说,心里实际很不以为然。
她对修士,虽有本能的敬畏,就像草食小动物天然畏惧猛禽一样,但她是心有不甘的。不像许多被驯化的普通人,习惯性做修士脚下的奴才,她愤恨于那种轻蔑的目光,想要打破。
至于何晟,周南絮顿了一下,微弱地叫她。何晟一惊,紧张地凑近她跟前,看她没什么大碍,别扭地又要转身就走。幸而周南絮眼疾手快拽住她衣裳下摆。
她声音小心翼翼的,听着怪可怜。
何晟吃不消被人眼巴巴盯着,不适地避开。可身后一连串恳切的的呼唤,终归叫她心软了。她撇开周南絮拽住自己衣服的手,重又坐到她跟前。语气不咸不淡:“你说你晓得错了,你错在什么?”
周南絮试探地问道:“我不该给你添麻烦?”
何晟绷着脸就要起身。
周南絮急得满头大汗,忙得硬撑着坐起来:“姐姐,我笨,想不明白。求姐姐教我。”她是真的有点难过,人心都是肉长的,不管这幻境中的一切是否皆是虚妄,可先前何晟对她的拳拳爱护之心却不是假的。
何晟气得指头在她眼前点了又点,想给她个教训,还是舍不得,最后轻轻点着她额头,恨声道:“我先前怎么同你说的?叫你在家好好养着,你怎地私自跑出去了?你可晓得今儿个要不是叶叔请来仙人,咱姊妹俩谁也活不了!到时候爹娘咋办?”
周南絮怏怏低头:“我晓得啊,可我担心你。我一个人在家等着,就像有火在烧,哪里坐得住?”
何晟又急又气:“那你晓得我看见你跟过来,我魂都要吓飞了。这回是走了运,下次要是等不到仙人咋好?”
周南絮脱口而出:“那你别依仗仙人了呗,你自己修炼嘛。”
何晟似乎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无奈地摇摇头,眉眼几度皱起,只是万般苦涩最后都化成一个坦然的笑:“修炼不是这般容易的。不然为啥叶叔都到什么筑基了,还要卖了灵根?比起冒险,我宁可放弃灵根做个凡人,日日守着你同爹娘。这日子不惬意得很?”
“你这是认命了,又不是心甘情愿!”
何晟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耍赖:“是认命也不是认命。我要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天赋,不必你劝,咱爹娘就要先把我赶出家门,要我去修炼了。三清观也不是商量着要我的灵根,而是抢着让我进门修炼了。”
周南絮被她夸张的语气和神态逗得开怀:“那你去不了三清观,去别的嘛。”
何晟:“不行啊,太远了。三清观是离咱最近的,都好远。比三清观差些的,我能进的,恐怕只有底下的宗门了。那还得去下域,把你们丢在家里,我怎么放心?”
“妖道只要灵根,我和爹娘都没有,不会有事的。”
何晟温柔地摸她头:“但万一他们兴致来了,要杀一两个凡人取乐,也不是没有。”
周南絮还要再劝。
何晟及时打断了她:“小妹,我晓得你心思。人人都要修仙,都想长生不老,都要金银财宝。可也不是每个人都一定要过一样的日子。难道人家想修仙,我不想,就不对吗?”
周南絮一顿,问道:“做了仙人就能杀了以前欺负我们的人,包括那些妖道,也不好吗?”
“好也不好。我最烦掺和这些腌臜事,好好一个人活得跟个畜牲似的,见天儿的你杀我我杀你,这日子一点过头都没有。哪里比得上咱家这日子?天一亮眼睛一睁,就下田的下田,淘米洗衣裳的就淘米洗衣裳。天夜了,就同你还有爹娘窝在一块儿喝稀饭,拉瓜子。要多逍遥自在有多逍遥自在。美得很!”
周南絮深深凝望着何晟。何晟没有哄她,她是认真这么想的。
周南絮多少有些泄气与不甘心,她自小受的教导便是想要什么就自己争取,命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实在无法忍受靠交易换他人庇护。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三清观若是晚来一步,何晟恐怕就没了;若早来些,村里其他人也不用死了。
虽说是庇护,可这庇护根本不可控。否则叶秀才如何连自己的儿子都未能保住?
倘若是月容,倘若是月容的话,她肯定愿意去修炼。她是受不了别人主宰自己命运的。
周南絮止不住对比起来,然而她很快又打住这个想法。本来人与人就像不同的树叶,如何能要求她们追求相同呢?自己硬是要把想法强加给何晟,未必不是一种修士作为上位者的傲慢?
她努力说服自己,尽管心里还是有疙瘩。于是她问了最后一句:“姐姐,如果你是修士,你要做什么呢?”
何晟茫然困惑地看她。
周南絮重新字斟句酌道:“你会为什么而修炼呢?”
这下何晟明白了她的意思,自然而然道:“为了你和爹娘吧。我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再大一点的愿望呢?如果我和爹娘已经过得很好了,你想做什么?”
何晟沉思了一会,认真注视她:“那就让其他像你和爹娘一样的人都过上好日子。诶呀,也不是说要有钱什么的,就是……嗯……”
“我想让人想不修仙就不修仙,不是说有了灵根不想修炼就被人喊打喊杀地盯着。”她绞尽脑汁了半天,才不利索地比划着说道。
何晟坦然地笑了:“我还是觉着,不是每个人都非要修仙不可的。难道不能修仙和不想修仙的人就不配活着,就活该被那些仙人滥杀吗?”
周南絮突然记起张之涯对她的训斥。
他说,弱肉强食理所应当。
可修士站在顶端久了,便再难看见山下的景况,尤其山脚。
牺牲许多普通人,无视他们的生与死,只巴望着一小撮人飞升,这种所谓的大局观真的是为修仙界好,为世上众生好吗?
他们高傲地笃定修士飞升对整个修仙界大有裨益——也许真有潜在的好处未可知,可绝不该大手一挥,便定下了所有人的结局。
弱小者便理所当然要被强大者支配吗?就没有资格拒绝不平等的索求吗?一个人不甘为人所欺,就只能拼命修炼,逼迫自己成为一个上位者,然后陷入上位者支配下位者的死局和循环,再也脱逃不得吗?
张之涯曾嗤笑她,只是一个温室中的空想者,自以为是地怜悯普通人,以为修士都能像自己一样毫不费力地成功,是以不该剥夺普通人修炼的机会;以为所有有灵根的人都渴望着欣喜着修炼,是以不能拿灵根交易。
她当初看见月容,就像在看一株即将含苞怒放的花朵。
月容是一个普通人,她甚至连最劣质的灵根都没有。可她依然在性命为人拿捏时,尤其不甘地渴望着修炼——她的命运只该在她自己手中。
周南絮本以为除却刘隐那样怯弱的凡人,月容就是最好的代表。然而她却又遇见何晟。
何晟是一汪野水,平静得也许永远掀不起风浪。她并不是卑微的刘隐,也不是又一个月容。她只是单纯地在宁静的山野与坎坷的修仙中选择了前者。
她其实也害怕死,不然不会在妖道找上来时脸都灰白了。可她却在差点死过一回后,仍然坚定地要做一个凡人。
周南絮如梦方醒,她突然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她从来都是宗门手中的提线木偶,没有想法就不会徘徊不定;若非被血淋淋的真相刺激太深,她恐怕会一直活在别人编制好的梦境中,再也醒不过来。
她徘徊犹疑了很久,她长久陷入迷茫之中,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在为什么修炼。
难道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剑仙吗?可她心知肚明她对于登顶的那个位置并没有那样大的欲求,更多时候反而是无可无不可。
但如今,她突然恍然大悟自己追求的是什么。
世上的人总是千万般模样,有月容,也会有何晟,自然还有许许多多她未曾相识的人。
然而譬如何晟,连最简单朴素的愿望都很难实现,甚至需要剥离自己的灵根为代价。表面上这是平等的交易,实则何晟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周南絮再不想目睹普通人被视为可消耗的材料了。
她想为着世上芸芸众生而修炼。
她想让无数个月容和何晟都能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