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凌意这才注意到,眼前的鞋尺码不对,颜色也不对。醒川总穿黑色,这双是灰的,而且也小一些。

“那我重新去——”

厉醒川踢开鞋,“不用了。”

不管他怎么说,凌意还是重新拿了拖鞋跟过去,将鞋摆放在卧室门口。

“放这里了,你记得穿。”

卧室里的人背对着他,从衣柜取出一套衬衫西裤摊在床上,然后开始解浴袍。

凌意急忙转过身去。

身后传来穿裤子、拉拉链、扣皮带的声音。厉醒川没关门,也没有要避的意思,当门口的他是空气。

裤腿湿答答地贴在腿肚上,凌意觉得有些不舒服,也想借机走开一会儿,就背对门口问:“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吹风机吗,我的衣服湿了,想用吹风机吹一吹。”

“自己来换。”

凌意回头一看,只见一套墨绿法兰绒格子居家服,就那么随意地扔在枕头上。虽然还没有摸到,但想必触感柔软温暖。

他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不用了,其实吹一会儿就能干。”

厉醒川卷着袖管走出来,目不斜视,“如果不换,那就一直站着,别弄脏我的沙发。”

地上被小树玩过的玩具球,骨碌碌滚到凌意面前,是被人发泄般踢了一脚。凌意不想再跟他起冲突,只能关上门以最快的速度换好,然后找了个购物袋将换下的湿衣服装进去,搁到玄关墙边。

再度回到客厅,只见大理石矮桌上搁着铅笔和文件,厉醒川在忙事情。

“小树今天不在家吗,没听到他的声音。”他捡起脚边的玩具球,放进角落一个巨大的收集筐里。里面飞机、遥控汽车像小山一样。

没人接话。

等了片刻,猜想厉醒川不会回答他的问题,他就从墙角的公文包里拿出新打印的合同,搁到茶几一角,“你有空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有的话我可以现场改,我带了电脑。”

正事要紧。

落地窗外是昏暗的天气,屋里是暖黄的灯光,厉醒川鼻梁侧面投下一片阴影。他扫了眼首页,“设计师改成你。”

“我?可这是江经理的项目。”

“我不管这是谁的项目,出了任何问题我只找你。”

凌意心脏轻轻抽搐,反问:“你就这么不信我?”

翻文件的手顿了两秒,然后才重新动作起来,“你在我这里没有信誉。”

在厉醒川这里,五年前凌意就已经信誉破产,再也不可能借贷到任何信任。

“好,”凌意缓慢颔首,“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出了任何问题你都可以找我。”

合同只需要改几个名字和落款,没有什么难的。他跟江昊简单的沟通后,抱着电脑沉默地改完,“有打印机吗?”

“卧室。”

“我借用一下。”

刚才换衣服太匆忙,没有仔细观察过主卧。现在再一看,才发现房间开阔,整面落地窗的设计采光也极好。总共二十多平米的面积自中间一分为二,一半用来休息,另一半装修成了工作区,实木长桌与墙同宽,显示器、键盘、主机都价值不菲,音响更是最顶级的。

这时又依稀看见些往昔。

从前当学生的时候两个人都没什么钱。当然,凌意的没钱是真没钱,他属于艺术生中的赤贫份子。厉醒川的没钱是相对的没钱,生活费由老妈出,手头活钱有限,但两三万的电脑、近十万的机车一样不少。就连后来他们俩去外面租房子住,家徒四壁的处境下卧室也搁着几千块的音响。

走近,桌上摆着厉醒川跟小树的合照,看背景不像临江。父子俩身后是皑皑白雪、云山雾绕,脚下是木桥栈道、泥灰坚石。凌意很快认出这是哪里,因为他去那儿找过。

这么小的小朋友就带去雪山吗?醒川当了爸爸,怎么还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高原反应能要了小朋友的命的。

合照旁有手提电脑,还有带绳的胸牌。他没有忍住,拿起来仔细看了看,发现上面署名临江一家工程设计院。

打印好合同后,他没有久留,回到客厅将旧合同替换掉。

厉醒川还在沙发上看文件。

大学时他是学土木工程的,专业成绩很拔尖。曾经凌意还担心过,毕业后他是不是会先去工地历练,那些什么局第几工程公司,修桥铺路在山里往往一待就是好几个月。

好几个月见不到人,也许连手机信号也很差,视频通话都会断断续续。凌意有次央求他:“以后不去外地好不好。”当时厉醒川问:“跟你有什么关系。”凌意说怎么会没关系:“你去哪我也去哪。”

一想就又想远了。他敛了敛神,问:“醒川,你现在在设计院工作?”

“嗯。”厉醒川从文件堆里抽出几张纸,用一个牛皮纸袋密封。

“那你平时工作忙吗,小树谁带?”

“不忙,我带。”

“你带?你怎么带……你不是要上班吗,总不能把他带到单位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厉醒川看过来,“你哪来这么多问题,还是你想带?”

凌意眼底黯淡几分,“不打扰你了。”

说着不打扰,却又来了通电话。厉醒川看也不看就接起来。凌意拿出自己的手提电脑,搁在膝上处理积攒的工作邮件,被动听到电话内容。

“还能在哪,在家。”

“不去,没兴趣。”

电话那头是男人的声音,敲键盘的手紧了紧。

“今晚先别过来。”

他心脏猛地一跳,抬眸的瞬间发现厉醒川也在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厉醒川眼神压迫、瞳仁微缩,逼得他敛下了眸。

“我这里有人,改天你再来。”

听到这句,凌意眼睫微微颤了一下。那边声音清晰:“谁在你家?”

厉醒川放下笔,单手从烟盒里磕出了一支烟,“他。”

接着起身走进了卧室。没过多久又出来,将手机递给凌意:“思昀要跟你说话。”

“……?”凌意一时茫然,片刻后才从记忆的抽屉里抽出那么一个人来——

厉醒川曾经的大学室友,现在小有名气的电影演员谢思昀,以前常常照面。

他接过手机,试探着问:“思昀?”

厉醒川去了阳台。

“凌意,真是你。”电话由嘈杂渐至安静,谢思昀阔别已久的嗓音带着实打实的惊喜,“什么时候回临江的?怎么没跟我联系。”

“你现在是大明星了,我还怎么联系得上。”他微笑着开玩笑。

出狱后遍寻厉醒川无果,绝望之下当然也曾想过找谢思昀,但要重拾联系谈何容易。

“你这是什么话,我的联系方式醒川一直有。你现在怎么样,还在画画?”

五年间没有一个人问,最近问他怎么样的人却骤然多了起来,凌意还有些许不适应。落地窗映上他含蓄温和的笑,“老样子,一切都好。”

“真的?我怎么听说……”

“嗯?”

“没什么,好就行。”谢思昀话说一半,没有点破,“都是老朋友了,有帮得上忙的随时找我。”

“改天一定找你要几张签名照。”

做明星自然事忙,二人叙旧不久,就有人来叫他合照。谢思昀赶在挂电话前说:“凌意,等等。”

“嗯?”

“我问你,你跟醒川现在是怎么一回事,究竟重归于好了没有?”

他说话就是这样的,直来直往,不会转弯。

凌意往阳台的方向望了一眼,低声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们从前——”

“那是过去的事了。”

“算了,见面再聊吧,你不知道醒川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说完便急匆匆挂断电话,留下一阵忙音。凌意沉默地坐了片刻,起身走到西边的阳台,隔着玻璃看见那个抽烟的背影。

天快黑了,如今天黑得真早,那一点明灭的火星格外清楚。

几分钟后,厉醒川掐灭烟头,回身看见凌意。

推开落地窗,凌意将手机递过去:“我把思昀的号码发到我手机上了,跟他说过的。”

周遭烟味浓烈。

厉醒川收起手机往客厅走,凌意跟在后面,慢慢自言自语:“你们一直有联系?其实我两年前在电视上见过他,当时还有点不敢认,没想到他真的成了演员。”

“醒川,思昀真厉害,对不对。想做什么就真的做成了,真厉害。”

走在前面的身躯顿了顿,然后才继续走。

凌意接着道:“最难能可贵的是他成名了也没忘了我们,我听说很多娱乐圈的人红了以后就不会再跟老同学联系,大概是怕惹麻烦、怕同学求他们办事吧。”他笑了笑,“刚才思昀还问我有什么要他帮忙的,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就说下次找他要几张签名照,他一口答应了。”

厉醒川在前面说了句什么。

“嗯?”凌意没听清,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你说什么?”

厉醒川转头,目光停留在他手指上。

凌意马上松开。

“倒杯水给我。”

“你渴了?要温的还是凉的,温的吧。”

凌意匆忙走开。等他端着杯子出来,厉醒川又在听电话,单手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手指碰到手指,凌意心神一颤,微微发汗的手心在膝盖上搓了搓。

“不用了,”厉醒川看了他一眼,“别买了。”

挂了电话,视线也没有收回去。

凌意莫名紧张:“怎么了?”

厉醒川平淡道:“刚才我妈打电话来,她跟小树快到了。”

石破天惊的一句话,亏他镇定。

凌意噌一下站起来,低头看向自己这一身打扮,觉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你妈妈现在要过来?那我……”

“你慌什么?”厉醒川微愠。

岂非明知故问?

“上次我来拿手机的时候碰到伯母,她以为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所以不太高兴。”

“我知道,她问过我。”

“问你什么?”

“问我们是不是还藕断丝连。”

闻言凌意心脏猛烈一跳,眼眸微微颤动:“你怎么说的?”

厉醒川牢牢盯着他,没错过他任何细微的表情。看见他眼神闪躲,不禁嘲弄地笑了笑,取过一支笔,在合同底页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我跟她实话实说。”

“说什么?”

“说我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凌意犹如挨了一闷棍,前额钝痛,那份合同递到他眼前:“你有两个选择,现在走,下楼的时候自己跟她解释,或者留下来,等她走了再离开。”

“……怎么解释?”

以厉微对他的成见,根本不可能听他解释。

“不想解释就留下来。”厉醒川面无表情。

凌意眼睛微微睁大,有些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让我藏起来?可她要是发现了我们就——”

“你到底在怕什么?”厉醒川沉下声。

“我——”凌意喉间滞涩两秒,艰难开口,“你明知道她不喜欢我来找你。”

厉醒川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也不喜欢你来找我,你还来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