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应怜只得怏怏地又回去歇着。

寺里为她单辟了一间小院,清幽别致,另有一人同住,正是那曾披了重重寺绫的沙弥尼,长她两岁,法名度尘,清秀窈窕,浑不似廊下与她擦肩的那些粗壮女尼。

度尘捧了两套里外换洗的衣裙鞋袜,又指与她床榻衣奁的位置。应怜见彼此年龄相仿,遂起亲近之心,不想十句里倒有七八句是她自作多情。度尘对她爱答不理,偶尔却又教她发现上上下下不咸不淡地扫量自己,问起何事,她散漫敷衍得很:“看两眼而已,又不吃了你,这就受不住了?”

她吃不准度尘就是这么个绵里带针的脾气,还是单只针对自己,渐渐地便也无话了。

眼见重阳只剩两日光景,寺里仍冷冷清清,没几个香客。也不独是寺里,槛外山上,茱萸结实,映红攒簇,却落寞自赏,无人邀簪上头。

应怜吃得太撑,却还剩小半碗,只得殿前殿后转了一圈,又踱回来继续吃,顺嘴叹了一声,“看来今年城北恐无人登高了,都是围山的兵士之故,连带寺里香火也都冷落。”

度尘午睡刚起,慵慵懒懒地歪在一张榻上,闻言搭了一句:“香火冷落,得些清静不好么?往后啊,怕是你想清静都不得!”

应怜只以为她在躲懒,同住了几日,她发现,这位师兄似乎从未做过一点活计,镇日不是睡觉就是照菱花镜,偶尔将两件络了珠翠领抹的花罗褙子取出来翻看,这里缝缝、那里缀缀,将珍珠、杂捻的金丝压得更齐整,又宝贝似的背着她,不让瞧半眼。

……总之,不大像一个虔敬菩萨的女僧。

“师兄,”应怜瞅她又针啊线啊地摆弄起来了,踌躇问道,“咱们……是否要去东院儿,同师兄、师叔们做些活计?”

那些个女僧白昼刺绣、夜间纺纱,只她们在这闲散消磨时光,她胃里饱涨,心里却虚得很。

不料,度尘瞥了她一眼,嗤笑起来。

“做活计?织布吗?”她讶然一笑,却露了三分讥诮,“咱们不织布,咱们穿她们织的布……你怎么像呆鹅似的?”

呆鹅应怜张着她的喙,半晌仍是不解。而度尘又不理她了。

莲台寺的寮房分东西二处,皆在后殿外又进一层,彼此不相连通,两边的女僧也不大来往。应怜只晓得西边尽是如她这般年岁上下的沙弥尼,皆已剃了发的,但就同度尘一个脾性,见了她都不甚热络。

应怜不知这莲台寺究竟是什么规矩,处处于她似隔了一层。虽一眼望着通透无碍,探过身去,却犹如涉在岸边、俯身就水,令她没由来便被呛上一口,窒息得很。

或许只因她是个新来的。以前她也曾听说过的,家里凡新来了人力女使,总要受些老人的磋磨,挨过去就好了。

她这么安慰自己,好容易咽下已凉了的最后一口油肉,见度尘锁好衣奁,悠悠闲闲地溜达出去,心知她是往从前的住处与师兄弟们说话去了,独自枯坐无益,不如再去搭一搭话。

八成又是热脸贴冷屁股,她有点怵,但如今只此一身,前头无遮无挡,只得硬着头皮再去贴贴。

西寮房院落隔开好几间,都一般无二地典雅布置,同住的或两三人、或三四人,晌午光景十分地清闲,便叽叽喳喳地凑在一处闲话。

应怜脚步磨蹭,寸许的小碎步米粒似的一路向前,挨着隔壁院的墙根,穿进零星半谢的各色蔷薇枝旁。不期然听见里头隐隐约约不真切的说话声。

“把你比下去了……”

“早晚是个魁首,何不傍上她,二人一起……”

“……李郎……欢情薄了……”

花萼凋零,退粉残红,一袭乱香蓦地扑入她鼻中。半窗半枝的掩映里,恰见度尘薄薄的灰罗衫摇颤,那沙弥尼挺了半步,微恼着脸驳身边之人,“不过是个呆鹅,空长了一张俊俏的……”

应怜鼻腔里花粉团团地钻,蓦地一个喷嚏打了出来。

度尘的衣袖被拽了一下,几人霎时截住话头,不言不语地瞧将过来。

应怜不曾想着偷听,也没听上几句,正懵头懵脑,从墙外拐进来。蔷薇刺扎了她一下,却只遗了两瓣残花在她发间。

她有些懊恼,先声解释,“我没有偷听,我不过恰好……”

那七八个娥眉黛扫的沙弥尼轻捂着嘴唇,互相对视一眼,或纤美、或丰腴地转了腰肢,私语轻笑着各自散了,纯如被不期而来的小舟惊散的一滩白鹭。

度尘脸色不大好,最后一个离开,擦肩而过时,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

九月初九,应怜过了个最最不踏实的重阳节。

也不单是这一日不踏实,连着几日来,不知为何,她总不安稳,分明寺还是那个寺、人还是那些人,但只是说不出的存有疑虑在心。

究竟如何,她也道不上来,只得寻空去拜了拜观音菩萨,希冀今夜能得一场安眠。

香火仍有,只是稀稀落落。她忆起初一那日,周娘子道莲台寺香火络绎,未免与人挤挨,特地带她赶了个大早。那回也是如此,冷冷清清的,她只当是天还没亮的缘故。

菩萨面目依旧悲悯,下俯苍生。她拜过一回,仍沿殿后临墙的走廊而归,打眼一扫,却见一处墙边旷地,满目红艳,原来是一株经年的山萸树,不过一墙来高,压实累累,红盛山火。

莲台寺后院的门时常锁着,前殿院外,她又不被允许踏出一步,纵有茱萸,也无从采撷。应怜心念一动,便去折了两支山萸,虽不似茱萸气性香烈,但胜在攒簇可爱,插在髻上,权应一应时节。

她为度尘也挑了两支,虽她不能簪在头上,但系在领抹衣带上也颇为别致。

回屋时,度尘果在对镜顾影自怜,正捏着香墨给自己描画浅文殊眉,见了她递来的山萸,也不接,镜里秀目往她云髻间瞄了眼,便问:“你不识得此物?”

“是山萸果。”应怜道。

“既识得,怎么还往头上插?”度尘嘲笑她,“重阳节,人遍插茱萸,你倒好,拿串山萸来簪。怎么,能解思乡之苦?”

“解不解的,总之也回不去家乡。”应怜不在意,自顾自把挑选了半天的带朵山萸搁在她镜奁上。

度尘抿着口脂细细的唇,脸色阴晴不定,一扬手,掀翻了那两支山萸,“我不要,谁爱戴谁戴去!”

正不巧,一支砸在应怜脚面上,红艳艳的汁水啪地飞溅出来,污了她灰白一色的细布僧鞋。

应怜一急:“你……”

“我什么?”度尘扭身,半倚镜奁凉凉看她,“你明知我没头发,还拿这东西来腌臜我,当我不知你的心思!”

“我什么心思?”应怜满腔好意被堵了个正着,憋得难受,一股脑倒了出来,“我本想让你挂在衣上,今日重阳,咱们都是离了家的人,谁又比谁强上几分?我迟早要落发,犯不着拿一支山萸来挤兑你!”

她微红眼眶,回头拿了扫帚簸箕,将掷散的浆果一一收拾了,再不去看她。

度尘却没说话,扭过了身去,在镜奁前坐着,仍捏着香墨,却半晌没再画第二笔。

屋中气氛沉闷,应怜自讨了个没趣,待了一会,低头瞧见鞋上污迹,没奈何,只得打开自己衣奁,翻出一双干净的僧鞋换了,又去洗那旧的。

衣奁不大,翻找间她一不小心碰掉了随身带的几样物事,正低头拾掇,余光忽瞥见一道阴影,唬了一跳,不知何时法持师叔已踱到了门口,身边跟着提食盒的弟子,“怎么了?我听见屋中喧哗……”

她顿了顿。

应怜下意识扭身去看,却见法持又走来了两步,眯着眼正盯着自己。

“师叔,无妨,我教训新来的师弟呢。”度尘忽然开口,一手侧搭镜奁,半描画好的眉眼却向着应怜。

应怜一怔,恍然发觉那两双目光探入怀中,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她那身契的字纸掉了一半出来,上头明晃晃地露着户部的大章与经手主簿的花押。

她心头一咯噔,抄手便将身契塞了回去。

也不知人瞧没瞧见。她揣着一颗心扑腾扑腾地跳,闷头闷脑地拾掇完了,一时不敢说话。

饭食仍如从前,一会儿布置停当,法持便仍如往常叮嘱:“都吃了,不可侈剩。”

应怜答应了。

直待二人走远了,她才抬起头来,转眼见度尘早已背过身去,重新描她的小文殊眉,仿若无事发生。

一切都若无其事。

·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应怜也不知自己怎么就睡着睡着,夜半惊醒,抹了一脸的泪,冰凉凉粘在脸上,教她好不奇怪。

不过梦见了曾在归仁园的菊花宴,大家闹闹哄哄的。定娘还没远下扬州;元羲与她才过完了礼,被人打趣着,连互相说句话都难为情。哥哥又催她送什么花朵珠翠给哪位娘子,倒教她被爹一顿好骂。

她被怂恿着下场蹴鞠,结果球没接到,把脚趾踢裂了,捂了一帕子的血,吓得她以为从此脚就不中用了。

那会她哭得可真惨,连元羲都被她唬得脸都白了,说她便是跛了,他也照样娶她。

她蒙着被子,就如那日一样哭,只是谁也听不见,她也不敢让人听见,闷在喉间,压抑地抽泣。

长夜无明,无更无漏,只她一人身处黑暗,不知哭了多久。

哭得有些累了,这才想起夜还长着,还得继续睡。应怜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却也不知还能不能睡着,于是翻来覆去,在床上煎饼似的。

半晌,忽听一旁幽幽烦躁的声音:“别哭了,你还教不教人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