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秋风多,雨相和
去晏父书房的路上,月亮时隐时现,映得地面忽明忽暗。
书童望见清回过来,立时进去禀晏父。出来后,对着清回行上一礼,递上个请。
清回点点头,留着桂儿执灯在门口回廊,自入了书房。
屋中烛火明亮,父亲正单手拄着额,一脸深虑状。
“爹爹,”清回走近,“可用过晚膳了?”
晏父点点头,“与同僚在府衙内一道用的,还是初月楼送来的呢。”
这初月楼是应天府名气最大的酒楼,晏父此语,意在不叫清回为他担心。
“我来给爹爹按按肩。”说着话,清回绕到父亲身后。
肩周一阵轻松,晏父舒缓地笑了笑,“不该劳你,此事自有丫鬟去做。”
清回撒娇,“女儿按的岂不是比小丫鬟们好上许多?”
那力度一会儿高,一会儿低,还总追着一块地方按,哪里就好上许多了。晏父无奈一笑,口中却道,“那是自然。”
书房的窗子皆关,门却开了半扇。月亮好似又被云彩挡住了,并未入户。风倒是吹得急,渐有呼啸之势。
“像是要落雨了。”清回一喜。
晏父却平静极了,实是这一个多月来惊喜复落空了太多次,已不敢轻言。只叹了句:
“官家前几日还亲去庙中罪己,传闻中太后娘娘也已吃斋多日。却不知这雨何日能落。”
倏忽,光电一闪。
清回惊喜地叫出了声,背也不敲了,“爹爹!”
又是一声雷声轰响。
晏父站了起来,疾步至门外回廊。
“姑娘,落雨了!”桂儿第一个感觉到雨滴,也顾不得别的,兴奋呼出声。
晏父已立在中庭,雨滴拍打在脸际,似有似无的触感。
清回也走到回廊矮栏杆后头,伸出一只手去。
雨渐大了,落地有声,敲打着竹叶,敲落了菊丛。
晏父就立在雨中,兴奋满腔,半晌未语,最后只道了句:
“一掬蕊黄沾雨润,天人乞与金英嫩。”
“爹爹,雨大了,快回来。”清回喊道。
晏父疏朗大笑几声,竟直接迈过栏杆,回了回廊。
书房内,清回给父亲递上小厮取来的披风,又拨了拨炉内的火炭,将火燎地旺了些。
手捧热茶,与父亲一道围坐在小火炉旁,听雨声。
“多年前,我与你母亲也常常这样,围炉夜话。”晏父眸光深邃,倏忽忆起了当初。
“那年我刚中举人,你外祖是洪州通判,也不嫌弃我家贫,将你母亲许给了我。后来我中了进士,与她一道进京,复又几经辗转,陪我到各处外任。”
说着话,看了眼女儿,“现在是你来陪我外任了。”
清回心中温暖又悲伤,抿着唇,点了点头。
“后来我升迁,回到汴京城当了朝官,俸禄渐多了起来。你母亲却也病了,缠绵病榻几年,便先于我,早早离去了。只给我留下一个你啊。”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清回点头,泪水再也含不住,盈盈落下。
“这,怎么还哭了。”晏父亲去给女儿抹去泪珠,“一提起你母亲来便哭,以后为父可不敢提了。”
“爹爹,”清回拽住父亲衣袖,“女儿喜欢听。”
……
长久的不落雨,这一下竟是一日未歇。
路上积雨,行路不便,姑娘家们的课业便也暂停了两日。
一场秋雨一场寒,书堂内燃上了火炉,偶尔发出噗呲噗呲的响声。
几个姑娘都穿上了小袄,下了早学,围坐在火炉边驱湿寒气。
“那日在宋府竟生了这么多事。”清回和几个姑娘讲过后来发生的事情之后,亦婉于口中叹道。
清回所讲,自然是和前日未送出的信同一版本。
是以几个姑娘听过之后,只知道康嬷嬷带清回去与楚执弈相看一事,并不知孤男寡女共处了一室,纷纷感慨是白担心了一场。
“不过宋晚霜这样的举止,真的很易叫人误会。”灵忆托腮道。
清回用力点点头。
“那你觉得楚执弈怎么样?”亦婉满脸期待地问她。
闻言,清回立马摇了摇头,“我觉得他过于凶了,不好相处。”
亦婉见她提起楚执弈,半分女儿家的羞涩也无,便是知道清回并未相中他了。
“可是长得不够周正?”
“嗯嗯。”清回一个劲儿点头。比起傅子皋来可是差的远了。
这当儿只亦婉追着清回问,灵忆与月凝却只是坐在一旁安静的听。
灵忆是因为早知清回心悦傅子皋,根本不会与楚家议亲。而月凝却是敏锐的觉察出,事情或许根本没有清回讲的那样轻轻挂起。
不过月凝也不会去问及。清回既不主动说,便是有她的缘由。况且清回状态很好,气色也不差,显然并未受到什么伤害。旁的便也就不重要了。
待几个姑娘准备离去时,清回突然拽住了月凝的手。
“月凝,我有幅画总是画不到根骨,你来给我指点一二吧。”
另两个姑娘回过头,“那我们先走啦。”
清回对她俩摆摆手,笑得眯起眼,“不送。”
“都先下去吧。”清回对书屋中的丫鬟小厮道。
月凝奇怪地看着她,“怎么啦?”
“与你说件事。”清回眨了眨眼,然后轻咳了一声,迅速说道:
“轻棪同我说,他慕少艾了。”
月凝一愣,“不,不会就是……”
“对,就是你!”清回说完话,立马睁大眼睛去看月凝的神色。
月凝先是一惊,后又脸上晕了红。
“这,你弟弟,他几岁了?”
“就要十三了,说大不大,说小亦不算小了。”这话是真的,清回父亲十四岁便定了亲,十五岁就取了她娘亲了。
月凝缓了一会儿,缓缓地点了点头,“所以……”
“所以轻棪想要自己同你表一番心意,三日后他生辰那日。”
“男女七岁不同席,这如何……”
“我都考虑好了,届时咱们下了早学,轻棪便也罢了宴席回府。在外头守上几个心腹侍卫,你带着贴身丫鬟,轻棪带着身边儿小厮。你们隔着屏风说一会子话,可好?”
月凝低着头考虑了会儿,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
清回兴奋极了,一把抱住了月凝,“月凝,你实在太好了。”
月凝笑着,也回抱住了她。
“你现在如何作想?”
“我不知。他年纪比我小,且也只见过一面,并不相知。”
清回点了点头,“轻棪也同我言明了。不说别的,他说只要能让你知道他的心意,便是足够。”
*
应天府书院。正是下学时分,学子三五成群来来往往,各奔东西。
傅子皋也正与张元珩一道,往范公书房去。
这两人都是极出尘的,立在一起,便是书院中的一道风景。
张元珩样貌出众,人也温润,时常乐呵呵的。相较之下,傅子皋样貌更清俊,气质虽不至冷冰冰,却总有一种距离之感。
还未进到屋内,便听到有谈话声传出。
傅子皋不欲听范公私事,忙回退两步。张元珩也正打算退回去立到傅子皋身侧,却突然愣了一愣。
“子皋,你过来。”他悄声说道。
傅子皋疑惑的看向他,还不待他迈步子,张元珩身后门就开了。范公与一中年男子一道走了出来。
“元珩?你做什么呢?”范公问。
张元珩反应迅速,立马站直,正色说道:“正待敲门。”
范公点了点头,向二人介绍道:
“这位是晏公,本府知府。”
二人端端正正地行了礼。
晏公笑着点点头,口中与范公说着话,一道向外走去了。
张元珩还在望着两位前辈背影,傅子皋问他:“刚才你叫我过去做什么?”
“我刚才表现有异吗?”
傅子皋摇了摇头。
张元珩松了口气,随即附在傅子皋耳边,小声道:
“晏公说,楚通判有意娶他家女儿。”
傅子皋先是莫名其妙地对张元珩点点头,随即福至心灵,紧忙问了句:
“晏公女儿是……清回?”
张元珩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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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子皋一时说不清此刻是何种心情。
那楚通判他知晓,是两年前的新科进士,长上自己几岁。亦是少年有为,为官素有政声。
他还未赴殿试,尚不知科考结果如何,亦不知步入仕途后会否有他般仕途通顺。
见傅子皋半晌不言语,张元珩忙宽慰道:“只是议亲罢了,又不是定亲。”
“再说能不能过了晏姑娘这关还不好说呢。”
傅子皋点点头,面上平静,心中却早已泛起了浪潮。
范公远远地回来了,二人不再言语。向范公行了一礼,跟在后头入了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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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时分,善元来了。
按例从藏书阁出来后,傅子皋带他去自己斋舍,递去了他新画的花样子。
善元道了谢,便要告退。
“等等,”傅子皋叫住他,“此次你家姑娘没叫你带东西来吗?”
善元摇摇头,“此次并无。”
傅子皋点头,看着善元离去的背影发了会儿呆。
下晌的那点儿浪潮变成了惊涛。
晚来风渐起,他关上房门,回坐到书桌前。翻开一册书,取出其中夹着的手帕来。
针脚稍有粗糙,但绣得活灵活现。
就如绣帕子的人,灵动又神秘,让他难以猜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