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野物语remix B part
序(三)
我(柳田)无法割舍对远野的思慕,遂在去年八月亲自前往远野一游。
从花卷到远野,路途有十余里之遥,然而途中只有三处驿站,其余全是青翠无比的山,以及原野。
只有这些。
没有炊烟,表示无人居住。论人烟稀少,感觉更甚于北海道的石狩平原。不过我也觉得,这萧条景象也许只是刚开拓的道路沿线尚未有太多人定居的缘故。
远野的城下町景象截然不同,热闹繁华。或可称为烟霞之都。
我向旅舍老板借了马,一个人走访郊外各村庄。借来的马前方挂了厚重的穗子,是以黑色的海藻编织而成,用以驱虫。每当马儿跨步,挂在前端的竹子便会摇晃,赶走蚊虫。据说这里有很多牛虻。
猿石的溪谷土壤肥沃,并充分开垦。
路边立了许多石塔。在其他地区,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石塔林立的景象。
来到高处,俯瞰盆地,早稻已经成熟,晚稻花开累累。但不需要的田水已放干,流入河中,是一片美轮美奂的田园风光。稻田的色彩,会随着种植的稻米品种不同而呈现各种变化。若有连续三块、四块、五块色彩相同的稻田,表示都是同一户人家的田。这叫作“名处相同”。所谓“名处”,可以把它视为比行政区划的“小字”更小的土地区分。即便是这么狭小的区域,也有个别不同的名称,但大部分都只有地主才知道。不过只要阅读古老的买卖让渡文件,上面一定都会注明。
翻过山头,来到附马牛的山谷,早池峰的山头缭绕着淡淡云雾。不过山形就像菅笠般工整,也像个人字形。
这座山谷稻子熟得更晚。满目稻田,仍是一片青绿。
我走在青翠的稻田约莫中央的狭小田埂上。
陌生的鸟类带着雏鸟行经眼前。
雏鸟是黑色的,掺杂着白色的羽毛。一开始我以为是小鸡,但它们隐没在沟壑的草叶中消失,所以不是鸡,是野鸟。
天神山正在举行祭典。
为神明献上狮子舞。
祭典让整个村子生气蓬勃。激烈的舞蹈激起些许尘埃,微微飞扬的红色服装在覆盖整座村子的绿意映衬之下,显得分外美丽。
狮子舞的狮子其实是鹿,这是鹿之舞。五六个头戴鹿角,脸戴面具的童子拔出剑来,一同舞蹈。动作整齐划一。笛声响彻云霄。
相反地,歌声低沉,即使站在近旁,也难以听出歌词。
不久后,太阳开始西斜了。
风也刮了起来。
如此一来,醉汉们喊人的声音也开始显得寂寞。女人们的笑声、孩子们四处奔跑的情景,都是近处的欢声、眼前的情景,却不知为何渐渐感觉遥远。旅情涌上心头。
这就叫作旅愁吧。
这是一种难以排遣的情绪。
我踏上归途,来到山岭。从马上远眺,可以看到远方各个村子竖起高旗。
这个地方的习俗是,该年家中有人离世的人家,会在盂兰盆期间高高竖起红白旗。
据说是用来招魂的。
我从东向西,一一指着旗子计算。
数目多达十几支。
暮色徐徐降临,笼罩着即将离开永住之地的村中死者,以及暂时踏上此地的我这个旅人,还有显现出永恒威容的灵山,一切浑然一体,我也融入了远野的薄暮之中。
回到村落,夜幕已经低垂。
远野乡有八处观音堂。
据说观音堂里祭祀的观音像,都是用一整块木头雕刻出来的。
这天有许多还愿的香客聚集在观音堂。
山丘上可以看到许多香客手提的灯笼。
也听得到佛磬之声。
是在向观音还愿。
村郊的道路分岔之处,称为“道违”。经过那岔口时,我发现草丛里躺了个人,大吃一惊,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是人,而是人偶。是“雨风祭”活动中使用的稻草人,被丢弃在这里。
就好像疲累的人躺在那里睡觉一样。
很快地,
神佛、死者、旅人,
全被远野的夜晚吞没了。
这便是我自远野之行得到的印象。
九十八
在远野地方,于路边立石塔,刻上山神、田神、塞神(译注:也称道祖神、障神,祭祀于村境、山头或十字路口,防止恶灵入侵,并保佑旅人行旅安全)之名,是非常普遍的事。
也有刻上早池峰山、六角牛山之名的石塔。
这类刻有山名的石碑,比起远野乡,相隔一座山的陆中海边似乎更为常见。
二十六
土渊村柏崎的阿部氏,家号为农田之家。应该是因为家中拥有许多水田,人们才会如此称呼。
阿部家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望族。
阿部家的祖先里,有个技巧极高超的雕刻名家。
据说远野一乡的神像、佛像,绝大多数都出自他的巧手。
一百零二
正月十五的夜晚,叫作小正月。
在这小正月的傍晚时分,孩子就是福神。
福神会四五人成群结伙,拿着袋子访问村中各户人家。
他们站在门口,七嘴八舌地唱着:
“福神从黎明来了!”
福神造访的人家,必须给这些小神明年糕。孩子们拿了年糕,在入夜以前回家。
因为如果待到入夜,会出大事。
只有这晚,人们绝对不能外出。
小正月的夜晚是禁止外出的。
传说中,小正月一过夜半,山神就会出游。而人们绝对不能看到神明游戏之姿。
山口的小字丸古立住着一个叫阿正的女人。这是阿正才十二三岁时的事。
那一年不知何故,只有阿正一个人当福神。
平常都是数人结伴,但不知为何,当时她只有一个人。也许是和同伴失散了。
阿正一个人访问各家,领了年糕。就在她四处拜访时,暮色渐浓,一眨眼就入夜了。
不见半个人影。
阿正耐着寂寞,踏上归途,这时——
一个巨人迎面走来。
那个人。
个子高得异样。
脸看起来鲜红无比。
也许是因为眼睛熠熠生辉的关系。
阿正和那个人擦身而过,刚擦身而过,她立刻扔下袋子逃回家——
据说后来就患了重病,好一段时间都无法下床。
一百零三
也有人说在小正月的夜里到村里游玩的是雪女。
据说不只是小正月,雪女也会在冬季的满月之夜现身。
雪女会带着许多孩子,不知从何处前来村落。
远野乡的孩子只要碰上积雪,就会跑去附近的山丘玩雪橇。“雪橇游戏”在孩子们的游戏中,也是数一数二有趣的。因此他们经常玩得太入迷,不小心玩到入夜。平常大人也不会多计较,唯独十五日的晚上,会警告孩子们:
“雪女要来了,快点回家。”
大人们总是如此谆谆告诫。但亲眼看到雪女的人,少之又少。
一百零四
小正月的夜晚有许多活动。
比方说“月见”,这是一种占卜。
先准备六颗胡桃,分别打开,变成十二个。把它们同时放入炉火中,再同时取出,排成一排。从右至左,分别代表正月、二月、三月、四月,以此类推。十二个半颗胡桃里,有些会不停地赤红燃烧。据说这些赤红的胡桃所代表的月份,满月之夜将晴朗无云。相对地,一下子就焦黑炭化的胡桃所代表的月份,满月之夜将乌云密布。而相当于风强月夜的胡桃,则会发出“呼呼”声,愈烧愈旺。
不管试验多少次,结果都一样。
整个村子无论哪一家来试,结果都相同。
非常不可思议。
隔天,村人会互道结果,共同商议。比方说,如果得到八月十五日的晚风很强的占卜结果,就决定这年的割稻工作要提早进行。
一百零五
还有叫作“世中见”的占卜。
和月见一样,是在小正月之夜进行。
稻米有许多种类,像是早稻、中稻、晚稻,用这些不同的米做成年糕,整成圆形,做成“镜饼”。把和镜饼原料相同种类的米平铺在膳台后,再将镜饼放置其上,盖上锅子。
就这样放置一晚,隔天早上查看结果。
取下锅子,将各个镜饼翻过来,如果年糕上黏附了许多米粒,表示该种类的米当年将会丰收。而沾上米粒少的,则会歉收。村人会依据占卜结果,决定今年要种植早、中、晚稻何种品种。
十四
远野的聚落,必定都有一户世家。
也就是那些被称为大同的人家。
这些大同世家,祭祀着叫作“屋内大人”(译注:原文作“オクナイサマ”〔okunaisama〕,汉字或作“屋内样”或“奥内样”。“样”为敬称)的神祇。
屋内大人的神像是雕刻桑木所制成。在雕好的木棒上画脸,以它为神体,套上中间挖了洞的方巾。神体穿过方巾的洞穴,以方巾为衣裳。这样的衣裳,会套上好几件。
算是神明的盛装。
正月十五日的小正月,所有小字的居民都会聚集在大同家,祭祀屋内大人。
此外,还有叫作“御白大人(译注:原文作“オシラサマ”〔oshirasama〕)”的神祇。
御白大人的神像也以相同的方式制作,同样在正月十五日,村人群聚祭祀。
仪式的时候,有时也会在御白大人的神像面部抹上白粉。
大同的人家一定都有个房间,只有一张榻榻米大。
这个房间叫座头房,是个无窗的阴暗小房间。
据说在这里过夜,就会遇到不可思议的事。
这里经常发生睡着的人枕头被翻过来的情形——所谓的“掀枕”现象。
有时甚至会突然被抱起来,或是从房间里被推出去。
在这个房间,人们完全不被允许安眠。
六十九
现在的土渊村,有两户家号为大同的人家。
山口的大同家长叫大洞万之丞,是入赘女婿。
万之丞的养母叫阿秀,是佐佐木祖母的姐姐。她年过八旬,现在依旧健朗。据说这位阿秀非常擅长使魔法。
比方说,她似乎能下咒杀蛇,或是让枝头上的鸟掉落,也经常做给佐佐木看。这件事,就是阿秀婆在去年的旧历正月十五日所说的。
从前。
某个地方住着贫穷的农夫。妻子早逝,有个美丽的女儿。
这个农夫养了一匹马。他的独生女极爱这匹马,每到夜里,都会去马厩和马睡在一起。然后,女儿和马终于——成了夫妻。
一天晚上,父亲得知了这件事。
马是重要的家畜,但毕竟是畜生。人和马不允许结合。父亲深为苦恼,烦恼之余,隔天早上瞒着女儿把马牵出去,吊死在桑树上。
当天晚上。
女儿发现马不见了,逼问父亲。父亲道出真相,女儿悲痛欲绝,跑到桑树下,抱着马尸的颈子哭泣。父亲见状,对这匹令女儿疯狂的马恨得不得了,回家抄了斧头,奋力斩下马头。结果——
马头带着紧抱住马脖子的女儿,倏忽飞上高天——
就此消失不见。
据说御白大人这个神明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以吊死了马的桑树枝雕刻而成的神像,就是御白大人的肇始。当时造了三尊神像。以桑枝根部雕刻的神像,是山口的大同——大洞家现在仍保存的御白大人,叫作姊神。以桑枝中段雕刻的神像,在山崎的在家权十郎这个人的家里。这是佐佐木的伯母嫁入的人家,但现在已经绝后,不知道神像流落何方。以桑枝尾端雕刻的妹神神像,据说在附马牛村。
八十三
这户山口的大同——大洞万之丞的家,格局与其他人家有些不同。
我将之画成图示。该家极为古老,玄关开在东南方。
家中有个保存古文书的藤条箱,据说取出箱中的文书浏览,就会遭到作祟。
七十一
说出这件事的阿秀婆,是位虔诚的念佛宗(译注:念佛宗为日本佛教的一个宗派,有净土宗、净土真宗等。提倡只要念佛即可前往极乐世界)信徒。
不过似乎与一般世人所说的念佛宗信徒大相径庭。她的信仰与寺院、僧侣毫无关系,只有在家信徒会一起聚会,信徒的数目也不多。有个名叫辷石谷江的妇人一样住在山口,似乎和阿秀婆一样笃信念佛宗。信徒会向相信的人传播信仰之道,但彼此严守信仰的秘密,即便是对父母、孩子,也绝对不会将仪式作法泄露出去。
也许她们的信仰应该视为某种邪教。
在阿弥陀佛的斋日,她们等到夜阑人静之后,把自己关在秘密的房间里,偷偷祈祷。算是地下念佛宗吗?
但她们经常施魔法、咒术,因此在乡里之间具有某种权威。
七十
据阿秀婆说,有御白大人的家中,一定都会共同祭祀屋内大人。
但也有些人家没有祭祀御白大人,只祭祀屋内大人。不过屋内大人的模样各家不同。
山口的大同,大洞家的屋内大人是一尊木像,但同样在山口,辷石谷江家祭祀的屋内大人却是一幅挂轴。
农田之家,也就是柏崎的阿部家,祭祀的也是木像。
饭丰的大同家没有祭祀御白大人,只祭祀屋内大人。
十五
人们相信祭祀屋内大人能得到许多庇佑。
土渊村大字柏崎的富豪农田之家,也就是阿部家,也流传着这样的传说。
某一年,拥有许多水田的阿部家因为插秧人手不足,正在发愁。
抬头一看,天色似乎也不太妙。也许明天就会变天了。虽然想赶在天气恶化之前结束插秧,但就只差那么一点,怎么样都来不及。农田家的人一面赶忙插秧,一面抬头望天,喃喃说:
“只剩这么一点没种完,太可惜了。”
结果这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童子,要求帮忙。虽然不晓得是谁家的孩子,但心意令人感动,小孩子虽然派不上多大的用场,但既然愿意助一臂之力,总是一桩美事,因此阿部家的人任由他随意帮忙。
没想到童子勤奋过人。
中午到了,众人歇息,也想请童子用午饭,却不见他的踪影。
众人讶异他消失到哪里去了,用完饭后,再次着手种田,结果童子又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继续工作。插秧前的耙土工作,童子的手法是炉火纯青。童子就这样忙了一整天。工作大有进展,居然赶在那天以前完成了全部的插秧工作。
“啊,多亏有你帮了大忙,虽然不晓得你是哪一家的孩子,但让我们招待个晚饭,聊表谢意吧。请你务必要来。”
阿部家的人非常欢喜,邀请童子,然而天色一黑,童子又消失不见了。不管怎么找,都连个影子也不见。
众人无可奈何,回到家里,发现檐廊上沾了许多小泥脚印。
那脚印从檐廊进屋,然后走到和室。循着一路跟去,脚印竟在屋内大人的神坛正下方消失了。
“难道——”
众人想,打开神坛的门一看——
神像的腰部以下全部沾满了田泥。
一百一十
神乐舞的队伍,每一组都有一个木雕像,叫“权化大人”。外形很像狮子头,但有些不一样。
它极为灵验。
从前新张的八幡神社神乐组的权化大人,和土渊村小字五日市神乐组的权化大人在路上撞见,大打出手。当时新张的权化大人落败,失去一边的耳朵。因此新张的权化大人到现在还是少了一只耳朵。
因为每年都会在各村巡回舞蹈,每个人都看过。
权化大人似乎对灭火特别灵验。
有一次八幡神社的神乐组去附马牛村,天黑了还找不到地方下榻,正左右为难。众人迫不得已,向一户穷人家请求借宿一宿,对方爽快地答应了。
神乐组一行人将五升木量斗倒扣后,把权化大人安置在上面,便去休息。
就在众人全都沉睡的夜半时分。
忽然响起咬东西般“咔咔咔”的声响,把众人都惊醒了。
定睛一看,屋檐边角正起火燃烧。
而权化大人正在扑咬那火。
众人都目击了原本放在木量斗上的权化大人不停地跳起来咬火的景象。
据说有小孩头疼的人家,也常会请权化大人来咬孩子的头。
一百零九
盂兰盆节的时候,会举办雨风祭。
这时会用稻草扎出一个比人还要大的人偶,以和纸画上五官,贴在脸部,并用瓜做出阴阳不同的形状固定上去,以象征男女。接着把这人偶送到村境道路的分岔处,竖立在路旁。
送虫活动使用的稻草人更小,也没有这类装饰。
举办雨风祭时,会从全聚落选定“头家”(译注:也作“头屋”“当家”“当屋”。是负责辅佐神职人员主持祭祀和宗教活动的人家,以占卜或抽签从信徒之中择定)。村人聚集,彼此斟酒后,共同演奏笛子和太鼓,将人偶送到道路的十字路口。
用来伴奏的笛子里面,有叫作“洞笛”(译注:原文为“ホラ”,洞的意思)的。这是以桐木挖洞制成的笛子,人们高声吹奏着笛子,然后唱以下的歌词:
“祭祀二百十日的雨风哟。祭祀何方?祭祀北方。”
《东国舆地胜览》里说,在韩国,厉坛(译注:祭无祀鬼神之坛)也一定建在城北。这些应该都是来自于玄武神的信仰。
十六
祭祀金精大人(译注:原文作“コンセサマ”〔konsesama〕,原文后有一句说明其汉字的“应为金精大人”)的人家也不少。
金精大人的神体非常肖似御驹大人(译注:原文作“オコマサマ”〔 okomasama〕。原文后有一句说明其汉字的“汉字应作‘御驹’”)。御驹大人是东日本广受祭祀的神明,为马的守护神。村子里有许多御驹大人的祠堂。
人们会以石头或木头刻成象征男性生殖器官的形状,献给神明,但这样的风俗也日渐式微,现在似乎已经难得一见了。
七十二
栃内村的小字琴畑,是位于小乌濑川支流上游山涧处的小聚落,总共只有五户人家。琴畑地处村郊,与栃内村的中心相隔了二里之遥。
琴畑的聚落入口有一座冢。
冢上孤零零地放置着一座约莫人类大小的木雕座像。以前似乎是安置在祠堂里,但现在任凭风吹雨打。
它叫作神乐大人(译注:原文为“カクラサマ”〔kakurasama〕)。
村里的孩童把它当成玩具,拖下来扔进河里,或是在路上拖行,尽情恶作剧,因此五官都已经被磨损得一片模糊了。
好歹也是受祭祀的神明,这样的待遇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但看到小孩子这样游戏,是不能加以责备、呵斥或制止的。据说制止孩童恶作剧的人,反而会遭到作祟而生病。其他土地也有这类喜欢与孩子游乐的神佛。神乐大人应该也是如此。
七十三
远野乡其他地方好像也有神乐大人的木像。
栃内的小字西内也有。
有人记得山口村的大洞以前也有。
但远野乡里,没有一个人信仰神乐大人。
它的神像雕刻很粗糙,也不清楚服装和头饰是什么样子。
如今已经无从得知它原本究竟是怎样的形姿了。
七十四
栃内的神乐大人,只有琴畑和西内的大小两尊。
据说山口也有,因此土渊村全境应该有三或四尊。
每一尊都是木造半身像,就像用柴刀劈成的一样粗糙丑陋,但还是看得出有人的脸。
神乐大人,会是“神仓”大人之意吗?若是的话,指的是神明在旅途中休息的场所吗?也许从前某样东西有这种意义的名字,而它成为常驻当地的神明之名保留了下来。
一百一十一
山口、饭丰、附马牛的小字荒川东禅寺,以及火渡、青笹的小字中泽,还有土渊村的小字土渊,都有叫作“坛之塙”(译注:原文为ダンノハナ〔dannohana〕)的地名。而它们的附近,都一定有叫作“莲台野”(译注:读音为デンデラノ〔denderano〕)的地方。也许是成双成对的。
据传,以前有将年过六十的老人驱赶到莲台野的风俗。老人虽然被赶出家里,但也不能坐着等死,因此会在白天回到村里,帮忙农务等,借以糊口。
山口、土渊周边,称早晨下田叫“出墓”,傍晚从田里回家叫“归墓”。若是这样,可以说是古老陋习的遗绪。
坛之塙,应意味着山丘上的墓冢。我(柳田)认为那是祭祀边境之神的地方。莲台野应该也是相同的场所。相关考察,我记录在《石神问答》一书里。
一百一十二
据说坛之塙在过去建有屋舍的时代,曾是处斩囚犯的地点,也就是刑场。而不管是山口、土渊还是饭丰,坛之塙的地形都差不多,全在村境的山丘上。
仙台也有相同的地名。
山口的坛之塙位于前往大洞的山丘上,就在屋址的同一块土地。坛之塙中间隔着山口的民家,对面就是莲台野。莲台野四面溪流围绕,东侧是与坛之塙之间的低地,南侧叫作星谷,一样是低地。星谷这个名称全国各地都有,会是祭祀星辰的地点吗?
星谷有许多方形凹陷的场所,名为“虾夷大宅”。它是一种遗迹,并非天然洼地。这一点从它齐整的凹陷形状也显而易见。这里也有石器出土。
山口有两处地点出土石器和土器。
一处是星谷这里,另一处是小字法领(译注:原文为ホウリョウ〔 horyo〕)。
这法领并非某些遗址,而是指某个约一町步(译注:町步为量词,用来计算山林、田地面积,一町步约为九千九百一十七平方米)的狭窄地区。远野等奥羽(译注:陆奥国与出羽国,现今的东北地方)全域都祭祀叫作“法领权现”的神明,据说是蛇神,但此名意义不明。汉字可写作“法领”或“宝领”等。
法领出土的土器,与莲台野星谷的土器样式完全不同。莲台野的土器极为朴拙,看不出任何技巧,但法领的土器富有装饰性,上面雕刻的花纹等也十分细致。此外,法领也挖掘出埴轮(译注:日本古坟排列在外侧的素陶器)和石斧、石刀等。
相对地,在莲台野附近找到许多俗称“虾夷钱”,以泥土制作、直径约二寸的钱币状物体。上有花纹,是很单纯的旋涡图形。在法领则找到玉珠和玉管等装饰品。法领的石器相当精巧,石头的质地也很统一,但莲台野一带的石器材料各异,差异悬殊。
星谷谷底的土地,现在已经成了水田。据说虾夷大宅原本就并列在两侧。传说那里有两处地方随便乱挖会遭到作祟。
其他村子的坛之塙、莲台野的地形和相关位置,也都大同小异。
一百一十四
山口的坛之塙现在成了公墓。
山丘顶上种了一排溲疏,作为围篱。东侧有开口,也有类似门的东西。中央有一块巨大的青石。
以前有人试着挖掘那石头的下方,但毫无所获。后来有人再试了一次,那次找到了一只埋藏的大瓶。但村里的老人听到这事,大发雷霆,把挖掘的人狠狠训了一顿,把东西又照原样埋回去了。
人们说,那块石头应是许久以前的大宅主人的坟墓。
距离那里最近的大宅,叫梵字泽馆(译注:原文为“ボンシャサ”〔 bonshyasa〕。无汉字)。
那幢大宅挖掘了几座山引水,在周围设了三四重壕沟。人们都以“寺屋敷”或“砥石森”等地名称呼它。
据说山口的世家,山口孙左卫门的祖先以前就住在这里。
这些事迹,详载于《远野古事记》。
一百一十三
和野有个地方叫定冢森(译注:原文为“ジョウヅカ森”〔jozuka-mori〕)。
据说曾是埋葬大象的地方,可能是“象冢”之意。
但全国各地都有定冢这样的地名,多半写成“定冢”“庄冢”“盐冢”等。我(柳田)认为这也是祭祀境界神的场所,地名应该与三途河的葬头河婆(译注:相传在死后世界三途河〔葬头河〕抢夺未带过河钱的死者衣物的老太婆恶鬼。也叫夺衣婆。葬头河发音为ショウズカ〔shozuka〕,与定冢音近)有关。但与象坪等象头神应该也有关系,所以才会有关于象的传说。这些考察也记载在《石神问答》里。把“冢”称为“森”,是东国的习惯。
和野的这处定冢森,以从来不会有地震闻名。据说附近的居民一碰上地震就会往定冢森跑。
但这里确实是墓地,埋有人的遗骸。
冢的周围有壕沟,冢上有石头。
据说挖掘这冢,就会遭到作祟。
四十九
仙人岭上山是十五里路,下山也是十五里路。不过在这一带,一里叫作“小道”,一般三十六町为一里,这里却是六町为一里。
仙人岭的半山腰上,有一座祠堂祭祀着仙人像,祠堂壁上连绵不绝地记载着古来行经此处的旅人在山中碰到的各种不可思议的遭遇。
这是自古以来的习惯。
比方说——
我是越后(译注:越后国,日本旧行政区之一,相当于现在佐渡岛以外的新潟县)人,在某月某日夜里,在这条山路途中碰到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对我嫣然一笑——诸如此类。甚至也有记载如:我在这一带被可恶的猿猴戏弄了、我遭到三名盗贼攻击等。
十七
相传远野的世家,有些人家住着叫作座敷童子的神明。
这样的人家绝不算少。
据说这种神偶尔会在人前现身。
大部分为十二三岁的儿童形姿。
土渊村大字饭丰住着一个叫今渊勘十郎的人。
今渊家的女儿就读高等女学校,平时不在家,当时正逢学校放假,她便从寄宿的地方返乡回家。
就是那时候,女儿在走廊上碰到了座敷童子。
那不是家里的人。
女儿大惊失色。
据说那座敷童子是个男孩。
还有,这也是最近刚发生的事。
佐佐木家也在那个村子,位于山口。
有一次,佐佐木的母亲一个人在缝补衣物。
结果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翻动纸张般的沙沙声响。隔壁房间是主人房,现在是佐佐木的房间。而佐佐木去了东京,并不在家。
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
莫非有小偷?佐佐木的母亲起疑,下定决心起身开门。但房间里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母亲在那里坐了一阵。
结果这回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吸鼻子般的声响。唏呼唏呼的声音不停地传来,就像在吸鼻涕一样。
母亲想:啊,是座敷童子吧。
这么说来,相当久以前,就有传闻说佐佐木家也住着座敷童子。
传说有这种神明的人家“富贵如意”,不论是想要金钱还是地位,都能成真。
十八
座敷童子有时也会是女孩的模样。
同样在山口的世家,山口孙左卫门家,长年以来住了两个女童神。
某一年。
同村某人因为有事前往镇上,在归途中遇到了怪事。
小乌濑川的中游有一带叫留场,那里的水渠上架了座小桥。
过了那桥就是村子。
男子在那里停下脚步。
因为他看见两名模样秀美的姑娘结伴走了过来。他从来没有在村子里见过她们,很陌生。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正要回去吗?两名姑娘打扮不俗,神态却都很落寞。
男子叫住正要过桥的她们,问:
“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姑娘们齐声回答:
“我们是从山口的孙左卫门那里来的。”
孙左卫门家里没有这样的女孩。孙左卫门家的女儿是独生女,年纪比她们更小。男子感到讶异,问:“那你们要去哪里?”
姑娘们回答:要去某某村的某某氏那里。
那是离土渊村有段距离的农家。
听到这话,男子恍然大悟。
这两个姑娘不是人。那么……
孙左卫门家完了,他想。
后来没有多久,孙左卫门家就绝后了。家人误食毒菇,连用人都死光了。只有一个刚满七岁的小女孩幸存,她没有嫁人,也没有生子,孤独地老去,据说在不久前病逝了。
而某某村的某某氏,现在仍是富裕的豪农。
二十
据说发生在孙左卫门家的凶变是有前兆的。
有一次,男丁们正在用锄头扒出储藏的草料。男丁插入锄头,搅拌草料的时候,发现里头藏了一尾大蛇,是一条非常巨大的蛇。男丁们吵闹起来,孙左卫门闻声赶到,制止说:
“不要杀蛇!”
然而男丁们不听主人劝阻,把蛇活活打死了。
结果——被杀死的蛇底下的草堆钻出了数不清的蛇,四处爬窜。男丁们觉得好玩,把那无数的蛇全给打死了。
打死是打死了,但大量的蛇尸无处丢弃。
但也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便在屋子外头挖了个洞,把蛇埋起来,盖了座蛇冢。
据说杀死的蛇装了足足好几箩筐。箩筐是用来搬运蔬菜,类似竹篮的东西,可见数量惊人。据说连究竟杀了多少条都不清楚。
十九
就在杀蛇的骚动之后。
孙左卫门家庭院的梨树周围长出了许多陌生的菇。
男丁们发现这菇,为了能不能吃、要不要吃而议论纷纷。主人孙左卫门见状制止说:
“那种东西最好别吃。”
但一名下人说:
“不管是什么菇,只要跟去皮的麻茎一起放入水桶,仔细搅拌后再吃,就不会中毒。”
家人都信了这话,孙左卫门全家上下几乎都吃了菇。
吃了菇的人都死了。
七岁的女儿碰巧出门玩耍,不知道去玩些什么,乐不思蜀,忘了回家吃午饭,结果逃过一劫。
村中数一数二富有的孙左卫门家就这样突然灭门,全村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骚动还没有平息,就有许多远近亲戚听到消息赶来。
有人说:
“孙左卫门生前向我借过钱。”
又有人说:
“孙左卫门生前跟我说好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主张,搬走家里的物品。等注意到的时候,不仅是财货家私,连味噌等用品都被搬得一干二净。
身为山口村创村一族,代代继承孙左卫门之名的富豪之家,一夕之间彻底灭门,香火也断绝了。虽然不知道是第几代,但这一代的孙左卫门,成了最后一个孙左卫门。
二十一
最后一代孙左卫门,是村中难得的有学识的人,据说他会从京都订购和汉书籍,耽读其中。不过虽然满腹经纶,却也是个出了名的怪人。
有一次,孙左卫门想出了一个亲近狐狸来增加财产的方法。
然后他付诸实施。
首先,孙左卫门在家中庭院盖了座稻荷(译注:稻荷神为掌管五谷的仓稻魂神。祭祠的总本社为伏见稻荷神社。俗信稻荷神的使者是狐狸,故民间有时将稻荷神与狐狸混同在一起)祠堂。接着他亲自前往京都,从伏见稻荷大社请来了正一位(译注:颁予神社的神位中最高的一级)稻荷神的神位,请神移驾庭院的祠堂。后来孙左卫门每天一定参拜祠堂,并亲手供奉一片油豆腐,虔诚敬拜。
不久后,狐狸真的现身了。
孙左卫门驯养狐狸,而狐狸似乎也渐渐习惯,开始亲近孙左卫门。即使孙左卫门靠近,狐狸也不跑,伸手抓它的脖子也不会反抗。
即使如此——
孙左卫门家还是灭绝了。
这表示不管那狐狸是什么,都无法破除降临到孙左卫门家的大祸。
“就算豢养什么狐狸,也没有半点保佑。亏他那么努力供奉,一族老小还是全死光了。像我们这里的药师如来,什么都不必供奉,但还是比孙左卫门的稻荷神更有庇佑多了。”
村里药师堂的看守人动辄拿孙左卫门当笑柄这么说。
一百
船越村的一名渔夫,某天上吉利吉里去办事,和同伴一起踏上归途。忙东忙西的,比预定时间晚了许多,当一行人走到闻名的险峻路段——四十八坡一带时,时间已经超过半夜了。
渔夫在小溪流经之处碰到一个女人。
似曾相识。
到底是谁呢?渔夫定睛细看,那居然是自己的妻子。
——不。
这不可能,渔夫心想。
三更半夜的,妻子不可能一个人跑来这种地方。她没有理由过来。即便有理由,凭女人的脚力,上下如此险峻的坡道,不可能还这样一派轻松。不可能是妻子。
绝对是怪物——
渔夫如此断定。
这么定下心后,妻子熟悉的脸庞顿时看起来就像个怪物。渔夫立刻掏出切鱼刀,从背后刺穿了妻子的身体。
妻子发出哀切至极的惨叫声,倒地死了。
渔夫认为怪物一死,必定会现出真面目。
然而过了好一会儿,尸体依然是妻子的模样。
渔夫渐渐怕了起来。难不成自己干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这会不会真的是妻子?
如果是的话……
渔夫忍不住开始心慌意乱,把后事丢给同伴,自己先赶回家了。渔夫跑啊跑,上气不接下气地抵达自家,打开家门。
妻子在家。
一脸若无其事。
不,本来就没事吧。渔夫松了一口气。
妻子看见丈夫非比寻常的模样,露出讶异的样子。
“你回来得太晚,我正在担心——”
她又接着说:
“其实我刚才打起盹来,做了个可怕的梦。在梦里,因为你这么晚了都还没回家,我便到途中去看看,顺便接你——结果在山中遭到陌生人威胁,差点没命。”
在梦里就快被杀死的时候,我醒了过来,妻子说。
——难道?
渔夫心想。这下就说得通了。渔夫再次折返原处。
回到四十八坡的小河,不出所料,朋友们一脸惊愕,脚下倒着一只狐狸的尸体。据说渔夫杀死的女人,在同伴监视下渐渐现出真面目,最后变成了一只狐狸。
狐狸就是这样的吧。在梦中前往荒山野外时,有时会借用狐狸的兽身。
六十
这也是和野村的嘉兵卫老翁的经历。
有一天,嘉兵卫老翁躲进雉鸡小屋,等待雉鸡现身。
雉鸡小屋是一种极小的圆锥形小屋,仅容一人躲藏。猎人会静静地埋伏此处,等待雉鸡或山鸟前来啄食果实,再射杀它们。
但即使好不容易等到雉鸡现身,也都被不时跑出来的狐狸吓跑了。
狐狸一再碍事,害得鸟都跑光了。
因为那狐狸太可恶了,嘉兵卫老翁决定先射杀狐狸,便架好枪支,守株待兔。
没多久,狐狸出现了。这个臭家伙——嘉兵卫老翁瞄准猎物,然而狐狸却转向他,露出装模作样的神情,就像没把他当一回事。
嘉兵卫更是气得牙痒痒的,心想“等着瞧,看我这就收拾你”,扣下扳机——然而却没有着火。
哑火。
太奇怪了。
看着狐狸悠然自得的模样,嘉兵卫内心渐渐涌出不安。
他决定检查枪支。
结果——
令人惊讶的是,枪身从枪口到把手处,竟都塞满了泥土。身为猎人,猎枪是嘉兵卫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因此他从来没有疏于保养。他检查过无数次,不可能塞了泥土。
到底是谁、什么时候塞的?
这真的——是狐狸所为吗?无人知晓。
一百零一
有个旅人在经过丰间根村的时候正好入夜。
注意到的时候,四下整个暗了下来,身体也倦了,因此他打算今晚找户人家,请他们收留。幸而熟识的人家灯亮着,他便朝着那灯火走去,想要休息。
一敲门,朋友立刻出来应门说:
“啊,你来得正巧。其实今天傍晚家里有人过世,我得去找人帮忙,但家中无人看守,我没法出门。又不能丢下尸体离开,我正在没辙呢。可以请你替我看一下屋子吗?”
然后那人不容分说,抛下旅人去叫人了。
这下麻烦了,但既然都碰上了,也无可奈何。旅人进了屋,坐在地炉旁抽烟休息,替朋友看家。
死去的似乎是个老妇人。
尸体安放在内室里。
虽然不太想看,但令人好奇。旅人不经意地望过去一看——
躺在地上的尸体竟慢慢地坐了起来。
旅人吓得魂飞魄散。
但——
他心念一转,觉得这一定是幻觉,便镇定心神,再次静静地环顾家中。结果他发现厨房流理台底下的排水口有东西冒了出来。
咦?仔细一瞧,似乎是狐狸。
狐狸正把头伸进洞里,像是在频频窥看尸体。
旅人察觉这是狐狸在恶作剧,便缩起身体,蹑手蹑脚地离开屋子,绕到后方的便门。探头一看,果真是只狐狸。狐狸正踮起后脚,攀在墙上,把头伸进流理台的排水孔。它居然幻惑人的视觉,而且乱动死人,真是个遭天谴的家伙。
旅人捡起后院地上的棍棒,打死了这只狐狸。
至于是狐狸施展某种魔力让尸体活动,或只是让人看到这样的幻觉,就不得而知了。
九十四
这是住在和野一个叫菊池菊藏的人,有事去柏崎的姊姊家时遇上的事。应该是去参加某些喜事。
菊藏酒足饭饱,把剩下的年糕收进怀里,经过爱宕山山脚的林子,往和野的自家走去。结果他在森林里遇上认识的人,是住在象坪的一个叫藤七的大酒鬼。藤七和菊藏是好哥儿们。
两人在林子里巧遇的地方,刚好是一小块草地。
藤七指着那草地笑道:
“怎么样?要不要在这里比一场相扑?”
菊藏也许是心情愉快,答应了他的邀请,两人在草原上扭打起来,玩了一会儿。
然而藤七实在很弱。因为可以轻易抬起来,菊藏便尽情地将他抱起,随意扔掷。因为太好玩了,两人玩了三场,次次都是菊藏获胜。
藤七说:
“今天实在打不过你。好了,咱们走吧。”
这天两人就此道别。
走了四五间路,菊藏赫然惊觉。怀里的年糕不见了。是掉了吗?他折回相扑的草地寻找,还是没有。
菊藏这才想到,看来那个藤七是狐狸变的。但被狐狸捉弄,还被偷了年糕,这么丢脸的事实在不好跟别人说。太不光彩了。再说,也没有证据真的是被狐狸骗了。因此菊藏隐瞒了这件事。
后来过了四五天,菊藏在酒铺碰到藤七。
菊藏一直没有把相扑的事告诉别人,但看到藤七本人,还是想要确定一下,便问了藤七。
藤七说:
“我怎么可能跟你玩相扑?那天我去了海边。”
因此菊藏遭狐狸捉弄一事,已毋庸置疑,而且只被藤七一个人知道了。
但菊藏还是把这件事瞒着藤七以外的人。应该是觉得太丢脸了吧。不过去年春节,他不小心自己泄露了秘密。
大伙一起喝酒,聊到狐狸的时候,他忍不住说了出来:
“其实我也——”
菊藏被大大地嘲笑了一番。
顺带一提,象坪是地名,也是藤七的姓氏。
以前我(柳田)在《石神问答》这本书里,研究过象坪这个地名。也许是这个缘故,这段故事我听得兴致盎然。
九十三
这也是和野的菊池菊藏的遭遇。
菊藏的妻子是从笛吹岭再过去的栗桥村大字桥野嫁到和野来的。
妻子回娘家的时候,菊藏五六岁的儿子糸藏生病了。
菊藏一个人束手无策,一筹莫展,过了中午左右,便让儿子睡下,一个人去桥野岳家接妻子。
前往栗桥村的途中,会经过夙负盛名的六角牛山峰。山路上树木浓密,极为难行。尤其是从远野下去栗桥的路形成“乌多”(译注:原文为“ウド”(udo),无汉字),十分险恶。乌多是两侧山壁高耸的地堑,道路左右皆是耸立的悬崖峭壁。阳光都被这绝壁给遮住了。
绝壁愈来愈高,阳光被阻绝,前方开始变得昏暗时——
背后传来叫声:
“菊藏!”
因为明明白白叫的是自己的名字,菊藏回过头去。但后方不见任何人影。
他慢慢地抬头一看——
只见峭拔的高崖之上,有人正俯视着下界。
脸部赭红,眼睛炯炯发亮。
眼睛发亮,就像去年孩子们在早池峰山遇到的山人一样吗?
那异形接着说:
“你的儿子已经死了。”
菊藏听到这话,不是害怕,而是猛然想到儿子。儿子死了吗?不会是真的吧?他心如刀割,再一次抬头仰望时——异形已经消失了。
菊藏急忙赶路,当晚就带着妻子回到和野,但——
糸藏真的已经断气身亡了。
这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八十九
要从山口前往柏崎,可以绕经爱宕山的山脚。
这条路就在连接田地的松林旁,来到松林开始变成杂木林的地方时,就可以看到柏崎的村落了。
爱宕山的山顶有一座小祠堂。要前往参拜,必须经过树林里的小径,而登山口建有鸟居(译注:立于神社参道入口的牌坊,显示神域),周边耸立着二三十棵老杉树,旁边还有另一座空荡荡的祠堂。
堂前建有石塔,石上刻着“山神”二字。
这个地方自古便传说有山神显灵。
和野有个年轻人出门去柏崎办事。
他经过爱宕山山脚的树林,来到参拜口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
就在他要行经祠堂前面的时候——
看见有人从爱宕山上下来。
是个身形相当巨大的人。
会是谁呢?年轻人停步,从树木之间观察。远远地也能看出那人个子极高大。这附近没有块头如此高大的人。年轻人想要确定来人是谁,便盯着那人的脸,从树下折返回去,来到参拜口。
结果他在刚好转角的地方,和下山来的男子碰个正着。
年轻人突然从树下冒出来,似乎把对方吓了一跳,男子瞪大眼睛俯视年轻人,而年轻人则仰望对方的脸。
那人的脸是鲜红色的。
红到一点都不像人。而且眼睛灿烂生辉。
那人因为惊讶地瞪圆了双眼,因此眼珠子更显得炯亮。
——是山神。
年轻人察觉,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逃到柏崎的村落。
远野乡立有许多山神的石塔,据说这些塔所在的地点,都是过去有人碰到山神,或是遭到山神作祟的地点。石塔是为了安抚神明而建的。菊池菊藏目击的异人也是相同的相貌。他遇见的也是山神吗?
六十一
这也是和野的嘉兵卫老翁的遭遇。
当时嘉兵卫老翁进入六角牛打猎。他追赶猎物,深入山中,遇到了一头纯白色的鹿。
传说白鹿是神。
如果这鹿是神,万一伤了它,肯定会有报应。要是把它给杀了,一定要大祸临头。嘉兵卫烦恼起来。他害怕报应。但自己可是个响当当的猎人,要是在这里罢手,绝对会成为世人的笑柄。他——不想被嘲笑。
嘉兵卫甩开犹豫,狠下心来——开枪了。
他感觉命中了。
然而鹿一动也不动。还是老样子,伫立在原地。
这时——
嘉兵卫也不安起来。
他掏出为了以防万一、平素都带在身上的唯一的黄金子弹,并在上头绑上具有驱魔效果的艾草,认为现下就是那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击发出去。
命中了。
然而鹿依旧一动也不动。
——太奇怪了。
这再怎么说都太离奇了。因为太可疑了,嘉兵卫提心吊胆地靠近。即使嘉兵卫走近,鹿也没有逃走,一动也不动地待在原地。在近处仔细一看——
原来那是一块鹿形的岩石。不是雕刻的,而是天然岩石,因此应该说是肖似鹿的岩石吧。
嘉兵卫在山里生活了几十载,居然把石头误认为鹿,这是难以想象的事。一定是魔障所为。
“唯有这时,我心想这打猎的行当,实在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嘉兵卫老翁这么说。
三十二
千晚岳的山中有沼泽。
沼泽所在的地方是一座山谷,弥漫着极浓烈的腥臭味。
闯入这座山而能归来的人少之又少。
从前有个猎人叫某某隼人。隼人发现白鹿,追着它来到这座山谷。隼人为了猎得白鹿,在这座山谷藏身了一千个夜晚,等待鹿现身。传说千晚岳这个名字,就是来自于这段逸事。
大概就在第一千天,隼人射到了白鹿。但白鹿没有死,而是逃走了。
鹿逃到下一座山,折断了一只脚。
鹿遁逃的山后来叫作片羽山,就是这个典故。
鹿拖着断肢,继续逃到下一座山,死在那里。
鹿死去的地点,成了“死助”这个地名。这块土地祭祀的神明“死助权现”,就是这头白鹿。
隼人的子孙现在依然在世。
九十一
远野镇上,有个绰号叫鸟御前的人。
他原本是南部男爵家的鹰匠,精通远野近郊群山。早池峰、六角牛两山的树木、岩石、地形等,从形状到位置,他无一不了如指掌。这个人也是人类学家伊能嘉矩(译注:伊能嘉矩〔一八六七—一九二五〕,人类学家、民俗学家。对台湾原住民研究留下许多成果。并研究故乡远野地方的历史、民俗等,为远野民俗学之先驱)的朋友。
这是他晚年的遭遇。
鸟御前带着朋友到山里采菇。朋友是个熟悉水性的高手,能带着稻草和槌子潜入水中编好草鞋再浮上来,就像变魔术一样,非常有名。
两人从分隔远野市区和猿石川的向山上山,来到绫织村的续石这块外形古怪的奇岩所在地。
爬到续石稍上方处之后,两人分头行动,各自进入山里。
鸟御前决定一个人再上山一段路。
当时的时刻,秋季天空的日头恰好落在距离西山稜线四五间的位置。
鸟御前也不是刻意想看什么。
他不经意地一瞥。
看见某块大岩石后方站着一对红脸男女。
男女似乎正在谈话。
鸟御前觉得遇到了怪东西。红脸男女发现鸟御前靠近,张手做出推回去的动作。看起来像制止的手势,是在叫他不要过去吗?
鸟御前不理会,继续前进。
结果女人挨向男人的胸膛。
从状况来看,鸟御前觉得那不可能是真的人。他认为或许是某种妖物变成的。鸟御前这个人为人轻佻,想到可以戏弄他们一下,便抽出腰间锋利的小刀,作势要砍。
结果红脸男抬脚,踹了鸟御前。
瞬间,鸟御前整个人变得神志不清,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和他一起上山的朋友发现他昏倒在谷底。
朋友发现鸟御前不见了,感到疑惑,四处寻找,往谷底一看,整个人吓坏了。因为鸟御前是个精通山林的人,朋友不相信他怎么会坠谷?朋友急忙下谷,确定鸟御前还有呼吸,把他搀扶回家。鸟御前身上毫发无伤,不像是从悬崖摔落的。
鸟御前把事情始末告诉朋友和家人,然后说: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也许我会因此丢了性命。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他禁止别人把事情说出去。
后来鸟御前就害了病,躺了三天后死了。
鸟御前死得太离奇,家里的人极为讶异懊恼,最后找了一个叫权光院(译注:原文为“ケンコウ院”〔kenko—in〕,无汉字)的山伏(译注:修验道的行者,在山中修行,也称修验者或验者)请教。结果山伏回答:
“鸟御前因为打扰了山神游戏,遭到报应而死。”
这是距今十多年前的事。
一百零七
上乡村有一户人家,家号河缘。
就在早濑川的岸边。
这户人家的年轻女儿某天到河边捡石头,碰到一名陌生男子走过来。
男子给了女儿树叶等东西。
那人身形高大,面部鲜红,就像涂了朱漆一样。
据说从那天开始,女儿突然领会了占卜之术。
那异人应该是山神。
而女儿成了山神的孩子。
一百零八
许多地方都有自称山神附身,而能行占卜之术的人。
附马牛村也有这样的人,那个人的本行是樵夫。
柏崎的孙太郎也是自称山神附身的人之一。
据说孙太郎从以前就偶尔会发疯,或丧失神智。意思应该是他会毫无理由地突然失控,或失去自我,茫然若失。
据说他有一次上山,得到山神授予的某些法术,从此以后,便不可思议地能读出人心。
这读心之术神准出奇。
而他的占卜之法,也和世上众多的占卜师作法截然不同。
孙太郎不看任何书籍,也不使用道具。
只是和前来委托占卜的人闲话家常。
但说到一半,孙太郎会突然站起来,开始在起居间里走来走去。他一面徘徊,看也不看委托人,只是把浮现心头的想法说出口,就这样而已。
而他说的话一定都会成真。
譬如他会说——
“撬开你们家的地板,挖开底下的地面,应该会挖到古镜或断掉的刀子。如果不把它拿出来,近日之内必有人死。要不然就是屋子会烧掉。”
委托人回家后,照着他说的挖掘地板下的土地,果然会找到他所说的东西。这样的例子,十只手指头都数不完。
二十九
鸡头山是矗立于早池峰前方的峻峰。
山脚下的聚落也把这座山称为前药师。传说山上住着天狗。
也许是因为如此,即使是想要攻顶早池峰山的人,也绝对不会想要爬上这座鸡头山。人们是害怕天狗吧。
山口有一户家号为羽都(译注:原文为“ハネト”〔haneto〕,无汉字)的人家,家长是佐佐木祖父的竹马之友,但他是个极无赖的人。他会拿斧头割草,用镰刀挖土,总之就是离经叛道,老是乱来。同时膂力过人,年轻的时候,成天胡作非为。
这羽都家的家长,有一次跟别人打赌要一个人登上前药师。
羽都家的家长轻易地上山,然后一眨眼就下山了。
虽然他赢了赌注,却有些不太对劲。再说,不管脚程再怎么快,这未免也快过头了。因此旁人质疑他是否真的爬到了山顶,羽都家的家长说,他确实爬到山顶了。
家长说,前药师的山顶上有块大岩石。
岩石上有三名巨汉围坐成一圈。
巨汉的前方——圈子的中央摆了许多金银财宝。
三人发现家长靠近,全都脸色大变地转过头来。
他们的眼光极为锐利,而且神情非常骇人。
即便家长是个无赖,也为之丧胆。他支支吾吾地辩解说:
“我是要去早池峰的,但不小心迷路跑到这里来了。”
结果巨汉说:
“那么我送你。”
接着领头开始下山。家长也拼命追赶。然后不知不觉间,一眨眼就来到了山脚附近。这时巨汉说:
“捂住眼睛。”
羽都的家长照着吩咐闭上眼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但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异人似乎就消失不见了。
九十
松崎村有座山叫天狗森。
村里有一名年轻人到天狗森山脚附近的桑田工作。
日头还高挂天顶,年轻人却不知为何昏昏欲睡起来。
神志开始混沌不清,这样下去工作也不会有进展。年轻人觉得就算不上床或躺下,坐下来打个盹儿应该也能清醒一些。
因此他便在田埂坐下,假寐一会儿。
正当他昏昏沉沉就快睡着时,忽然冒出一个面色鲜红,身形极庞大的男子。陌生男子站到就快睡着的年轻人眼前,从上方俯视。
年轻人因为睡眠被打搅,感到生气。
他并不是什么坏脾气的人,反而为人随和。不过他平日就喜欢玩相扑,动不动就想找人相扑。
年轻人揉揉困倦的眼睛,仰望,那张红脸正俯视着自己。
看了就讨厌——年轻人想,站起来问:
“你是谁?从哪来的?”
但男子不答话。年轻人更为光火。他凭恃自己力气大,想要狠狠地把对方推开,便扑了上去,没想到才刚抓住对方——
反倒是自己被弹开,昏了过去。
一直到了傍晚,年轻人才又醒转过来。
当然,巨汉已经不见了。浪费了一天的年轻人就这样回家,把事情告诉家人。
就在这年秋天。
许多村人牵着马,到早池峰山的半山腰去割萩草。正要打道回府的时候,村人发现那个年轻人不见了。因为人突然消失,众人都很惊讶,认为他躲起来了,四处寻找,却遍寻不着。继续扩大搜索后,发现年轻人竟死在山谷深处。
尸体的手脚各被扯下一只。
这是距今二三十年前的事,也有些老人对当时的事还记得很清楚。
天狗森住着许多天狗,这件事从以前就广为人知。
六十二
这也是和野的嘉兵卫老翁的经历。
有一天,嘉兵卫老翁追捕猎物,竟不小心在山里待到了入夜。四下已是一片昏黑,来不及搭小屋了。嘉兵卫老翁没办法,只好挨在一棵大树下,用除魔的“三途绳”在自己和树木周围绕了三圈。三途绳是埋葬的时候用来绑棺桶的绳索,据说是连接此世与彼岸的绳索。名称应是来自于彼岸的三途河。
做好除魔仪式后,嘉兵卫老翁抱着猎枪坐下,以便随时可以开枪,然后他开始假寐。
山里的夜静静地深了。
深夜时分。
嘉兵卫听见声响,睁开眼睛。
结果看见一名僧人打扮的巨汉,像翅膀一样拍动着鲜红的衣裳,朝嘉兵卫靠坐的大树树梢覆盖上来。
嘉兵卫是个知名的神枪手。
看我的!——嘉兵卫开枪射击。
不知道是命中了还是落空了,红衣大和尚拍动着衣物,往空中飞去了。
事后嘉兵卫表示,说到他当时的恐惧,真是无以名状,完全是超自然的体验。
三番两次在山中有不可思议的遭遇,每次嘉兵卫都在内心发誓再也不干猎人这行了。他甚至一度向祖神发愿。
但每次他都回心转意,结果一直打猎到年老体衰,再也动不了为止。嘉兵卫常向人说,即使上了年纪,还是抛不掉猎人的罪业。
三十三
据说在白望山过夜的人,会在深夜时分看见四下一片幽光。秋季有许多人上山采菇,夜宿山中,常会碰到这种现象。
此外,还会听到山谷另一头相当遥远的地方,传来巨木被砍倒般的声响,或是有人唱歌的声音。
这座白望山不知何故,其大小无法测量。就连熟悉山林的人也会误判,是一座神祕的山。
五月左右上山砍茅草时,可以看见远方有座开满了桐花、美丽绝伦的山。据说那景色美到令人着迷,心想那就是所谓祥云缭绕的名峰。但不管再怎么走,就是走不到那座山。甚至都无法靠近。
从前,有个人一样进入白望山采菇。
结果在白望山的深处发现金子打成的导水管和长柄勺。
他想要把它们带回去,但两样东西都重得不得了,甚至无法拿起来。
他也试着用镰刀刮下一点碎片带回去,但甚至削不动半点。那人没办法,想要回去准备工具,带人手过来,便削掉树皮,露出白色的部分做记号,然后离开了。
隔天他带了几个人再次上山。
但是不管怎么找都找不到。无论如何搜寻,甚至连做了记号的树木都不见踪影。不管往哪里走,都只是愈来愈深入山林,结果一行人一无所获,只得下山。
六十三
小国村的三浦这户人家,是村里首屈一指的有钱人。
但据说直到两三代以前都还极为穷困,与现在是天壤之别。而且当时这户人家的妻子是个脑袋有些迟钝的愚妇。
某一天。
三蒲家的妻子出门采款冬。
在远野一带,每户人家都有“门”。
门是“川户”的简称,指的是家门前的河边汲水洗碗盘的洗涤处。三浦家的妻子就沿着这门前的小河寻找款冬,不断地往上游走去。
没看到什么漂亮的款冬。
妻子为了采集漂亮的款冬,渐渐远离村庄,闯入了溪谷深处。
忽然定睛一看。
眼前有一座雄伟的黑门,门内一样是一幢雄伟的大宅。
妻子感到奇怪。虽然觉得怪,但因为她脑袋有些迟钝,因此也没起戒心,受好奇心的驱使,进了那门。
穿过大门后,是一片偌大的庭院。庭院开满了红白花朵,许多只鸡在此徜徉。妻子看了好半晌,对那景象看得呆了,然后穿过庭院,绕到建筑物后面。
屋后有一座大牛棚,挤了好几头牛。也有马厩,养了许多毛皮亮丽、体格精壮的好马。
但——
不见人影,也没有人的声息。
妻子四处察看,最后从玄关进了屋子。
她进入和室,打开纸门查看隔壁房间,那里摆了一整排看起来很高级的红漆与黑漆膳台,膳台上放着看起来同样很高级的木碗。
内厅摆了火钵,铁瓶里的水正在沸腾。
然而却不见人影。妻子看遍屋内,却连个影子也不见。
到了这时,妻子总算怕了起来。
这会不会是山人的家?一想到这里,妻子突然怕了,急忙冲出屋子,逃回家去。妻子把她的遭遇细细讲述给家人听,却没有人相信她。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
妻子前往自家洗涤场洗东西时,看见有个红色的东西从上游漂了过来。远远地看去就是个漂亮的玩意儿,妻子便把它捞起来。仔细一看,是一只美丽的红漆碗。
是个非常高级的碗。不过好归好,不能在家里用。如果把河里捡到的东西拿到餐桌上,可能会被老公骂脏。但又舍不得丢掉。
这时妻子心生一计。
她决定把碗放进米桶里,拿来量米。
她觉得这样就不会有人说话了。
然而开始用这碗量米以后,不可思议的是,米完全没有减少。不管再怎么舀,米都不会见底。家里的人也不禁起疑,质问妻子。
这时妻子才说出她用河里捡到的碗舀米的事。
从此以后,三浦家便富裕起来。开始用这碗以后,三浦家接连碰上好事,得到了现在的富贵。
在远野,把山中不可思议的家称为迷家(译注:原文为“マヨイガ”〔 mayoiga〕,无汉字)。
意思是迷失而误闯的人家吗?
迷家不是想去就去得了的。但据说若是能碰到迷家,是莫大的幸运。找到迷家的人,最好把屋中的东西带回来。至于带回来的东西,不管是家具还是家畜,什么都行。据说这么一来,就能得到幸福。
迷家是异界的家,为了赐予巧遇的人幸运而出现。至于为何能遇见、由什么来决定、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幸运,就不得而知了。
迷家就是这样的东西。
三浦家的妻子没有贪念,并未从迷家带走任何东西。村里的人说,就是因为这样,碗才会主动漂到她的面前。
六十四
金泽村位于白望山的山脚。它在上闭伊郡中也算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往来的人不多。
六七年前,这座村子有名男子入赘到栃内村一户姓山崎的人家。
男子回老家的时候,在山中迷路,碰到了迷家。屋舍的模样及牛马,还有饲养许多只鸡、盛开着红白花朵这些细节,与三浦家的媳妇看到的如出一辙。
男子也从玄关进了屋内。
有个大房间陈设着膳台和碗,和室有地炉,上面放着铁瓶,里面的水滚滚沸腾,看起来就像正准备泡茶的样子。男子四处查看有没有人,却空无一人。他觉得茅房那里似乎有人的动静,但结果还是没遇到人。
男子好半晌只是发呆,但渐渐地怕了起来,离开那户人家,折回来时的路。
他不晓得走了多远,没多久来到了小国村。
小国村的人听到男子的话,只是一笑置之,没有人当真。
但岳家栃内山崎家的人断定说:
“那一定是迷家。”
然后说:
“再去一次那里,拿回膳台或碗,就可以让家运好转,成为富翁。”
他们要女婿领头,一起进入深山。
一行人在山中徘徊,总算来到类似的地方。
女婿说:
“大门应该就在这里。”
但那里什么都没有。
放眼望去,空无一物。只是一片山中风景。
山崎家一行人无法可施,只得空着双手,徒劳地下山回家。也没听说过那山崎家的女婿后来成为富翁的事。
八十六
土渊村的中央,有村公所和小学的地方叫作小字本宿。
本宿这里有个开豆腐店的男子阿政,现在应是三十六七岁的年纪。当时阿政的父亲患了重病,已经病危。
刚好那个时候。
小乌濑川外的邻村下栃内有人家在盖房子,正在打地基,需要许多人一起夯实、匀平地面。
傍晚时分,阿政的父亲一个人出现在工地。
他热情地向众人寒暄,然后说:
“我也要来夯地。”
然后大伙一起工作了一段时间。
天色变得昏暗了些,这天的作业结束,他和其他人一起回去了。
没有人起疑。
与他道别后,有人想到了。
这么说来——那个人不是生病了吗?而且病得很重不是吗?
工人都觉得有些奇怪。
他们各自回家后,接到了讣闻。
细问之下,才知道过世的时间是今天。
工人都惊讶地前往阿政家吊唁。他们志哀,并把这天发生的事告诉阿政,发现病人咽气的那个时刻,刚好是开始打地基的时候。
八十七
名字已经忘了。
是远野镇上的名门世家。
那里的主人害了重病。家人悉心照料,仍徒劳无功,病人没有康复,一直在生死关头徘徊,日渐衰弱。病人即将危笃,接到通知的亲朋好友都来到家里。
就在这时候。
病人忽然出现在菩提寺(译注:家族皈依,并有历代祖先墓地的寺院,一族皆在此举办葬仪、法会等)。
和尚大吃一惊,郑重迎接,奉茶,等等,闲话家常了一会儿。
但是看到病人起身要回去的样子,和尚起了一丝疑惑。
有点蹊跷。
病得那么重的人,不可能无人陪伴,一个人来寺院。和尚因为担心,吩咐小和尚跟上去,确实目送他回家。
那人很平常地走出寺院大门,步伐稳健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小和尚跟在后面,但进入镇上,拐过第一个转角后,就跟丢了人。
但路上有许多人见到他,也有好几个人看到他在街上行走的样子。据说他一一向碰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与平日——不,与他健朗的时候毫无二致。
当然,那个人根本没有外出。他的病重到根本无法下床行走。不,他根本就已经奄奄一息了。
当晚那个人就过世了。
菩提寺的和尚接到通知,纳闷不已。
白天来访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是所谓的“生灵”吗?还是幻觉?但生灵或幻觉会喝茶吗?
和尚为了确定那个人实际上到底喝了茶没有,检查他放茶杯的位置,发现茶全部泼洒在榻榻米的缝里了。
八十八
这也是类似的情节。
土渊村大字土渊的常坚寺,是曹洞宗(译注:日本禅宗之一,开山祖师为道元)的寺院,也是远野乡十二寺的“触头”。触头是旧幕府时代负责居中与寺社奉行(译注:江户时代的官职,负责管理神社、寺院及相关事务)交涉的寺院,可以视为该地方的寺院统领。
某天黄昏,一名村人在从本宿过来的途中,遇上了一名老人。
村人知道这名老人很久以前就患了重病,因此问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康复的?结果老人回答:
“哦,这两三天觉得舒服些,今天要去寺院听说法。”
两人结伴走到寺院大门,在常坚寺前道别了。
因为一直病重卧床的信徒忽然来访,常坚寺的和尚也急忙出迎,请他入内,招待茶水。
两人聊了一会儿后,老人回去了。
和尚并不觉得哪里奇怪,但同样因为担心老人的身体,命令小和尚尾随。
但才一走出大门,老人就不见了。就算病好了,老人也不可能跑回去。真正就像是烟雾一般,倏忽消失了。
小和尚大惊,详细报告给和尚。
仔细一看,客人的茶水都泼在榻榻米上了。
老人同样是在那天过世的。
九十七
饭丰有个叫菊池松之丞的人得了伤寒。伤寒是中医里急性发热的疾病。
松之丞好几次陷入呼吸困难,痛苦万分。就他在喘不过气的时候——
人来到田里,准备前往菩提寺的青笹喜清院。
松之丞觉得很急。得快点去才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自己没有时间了——
焦急的心情让他忍不住脚下使劲。
结果——松之丞竟飘了起来。
每走一步,就像要飞起来似的浮起,一直浮到约人的头部高度,然后渐渐往前栽似的下降。但只要稍微使劲,身体又像一开始那样飘起。
那真有说不出的舒畅。
松之丞心情愉悦地前往菩提寺。
来到寺门附近,他看到门前聚集了一大群人。咦,是有什么活动吗?松之丞讶异地穿过大门。
结果——放眼望去,寺院内开满了红色的罂粟花。花开遍地,无边无际。松之丞看着看着,心情愈发愉悦了。
那片花海中。
站着父亲。
松之丞的父亲早就过世了。父亲说:
“你也来了吗?”
松之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因为觉得舒服,便随口敷衍了几句,继续前进,结果碰到幼时便夭折的儿子。
“爸,你也来了吗?”
儿子说。
多怀念啊。失去了你,我不晓得有多么心痛。
“原来你在这种地方。”
松之丞说,想要走近儿子。
但儿子说:
“你还不可以来。”
这时,大门外传来呼叫松之丞的吵闹声。
很吵。我好不容易与儿子相聚,还见到父亲了,这么舒服,干吗要来妨碍我呢?真是烦死人了。
却又觉得情非得已。
松之丞的心情顿时变得千斤重,老大不情愿地折返,结果——
他忽然恢复神智了。
原来他正发着高烧,呼吸不顺,失去意识。
亲戚们都围绕在他身边,在他身上洒水,呼喊他的名字,总算把就要踏入另一个世界的松之丞给唤了回来,让他活下去。
二十二
这是佐佐木的曾祖母过世时的事。
曾祖母并未生病,据说年事已高,应是老衰死亡。
亲戚齐聚本家,将遗体纳入棺材。按这个地方的习俗,并不会所有的人都醒着守灵一整晚。当晚亲戚全在大厅一起入睡。
故人的女儿——佐佐木祖父的妹妹因为脑袋有问题,被休了妻,回到娘家来。精神虽然有问题,但也不会莫名其妙闹事,因此她也在大厅和亲戚一起休息。
按远野一带的风俗,忌讳斋戒期间让火苗熄灭。因此在丧期结束前,必须顾好炉火。
所以佐佐木的祖母和母亲一起轮流顾火。两人整晚不睡,顾好地炉里的火,以免熄灭。
佐佐木的祖母和母亲在大地炉的两边面对面坐着,母亲把炭笼搁在自己旁边,偶尔添上木炭,好让火苗持续不断。
山村的夜晚十分寂静。久久才传出一两声炭火迸裂的声响。
然而这时却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
后门。
站着死人。
不管怎么看,那都是过世的老妇人。佐佐木的曾祖母生前佝偻得很厉害,走路的时候和服衣摆都会在地面拖行,因此她会捏起衣摆两端,折成三角形缝在前面。
就连这些地方都分毫不差。
身上的条纹和服也有印象。
那就是过世的老妇人没错。
死人进入家里来了。
佐佐木的祖母和母亲既不惊讶,也不害怕。不,她们甚至无法惊讶或害怕。她们连惊吓都来不及,死人就这样进入家中,经过两人顾着的炉火旁。
经过的时候。
死人的衣摆碰到了小炭笼。
炭笼滚了几圈。
佐佐木的母亲胆识过人,没有惊慌失措,目光从旋转的炭笼移开,追赶死人的背影。
死人慢慢地朝亲戚睡觉的大厅走去。
啊,这样下去,她会进去房间。
那是死人啊——
就在母亲这么想的时候。
“奶奶来了!”
刺耳的叫声响遍整栋屋子。是那个疯女人叫的。那声音惊醒了众人,顿时闹得鸡飞狗跳。
趁着这混乱。
死人不知不觉间不见了。
当然,遗体一直在棺材里。
这件事让人联想到梅特林克(译注:梅特林克〔Maurice Polydore Marie Bernard Maeterlinck,一八六二—一九四九〕,比利时剧作家、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作品《侵入者》。
二十三
这是佐佐木的曾祖母过世第十四日的逮夜——出殡前晚的事。
亲朋好友聚集在佐佐木本家,一直诵经到深夜,为故人祈福。因为明天还有得忙,便暂时结束,各自离屋踏上归途。结果——
门口的石头坐着一名老妇人。
因为面朝另一边,看不到脸。但那个背影完全就是过世的老妇人。
许多人都看到了。
因此没有人怀疑。
这些现象是幽灵吗?如果是,故人究竟是有什么遗憾,才会像这样现身呢?终究无人知晓。
九十九
土渊村的副村长北川清,家在小字火石。
北川家代代都是山伏,清的祖父自称正福院。据说这个人也是个学者,留下许多著作,也为村子做了许多事。
清的弟弟福二入赘到海边的船越村田滨。
但去年的大海啸让他一口气失去了妻儿,房子也被冲走了。福二和幸存的两个孩子在原地盖了小屋,在那里生活了约莫一年。
事情发生在初夏。
据说当时是个月夜。
福二想要上大号,起床离开小屋。因为是临时小屋,茅厕在很远的地方,而且必须经过一段很长的海滩,才能走到茅厕。
月光清朗,但海面笼罩着一层雾。脚下也一片模糊,是个如梦似幻的夜晚。
他听着浪涛声走着,看见雾中浮现一个朦胧的人影。影子渐渐靠近福二,很快地轮廓变得清晰。
那影子是一对依偎的男女。
福二怀疑自己眼花了。
因为女人怎么看都是死在大海啸里的妻子。
这不可能。
而和妻子在一起的男人,似乎是福二入赘以前妻子的心上人。福二听说过,那人与妻子同村,两人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如果福二没有入赘,两人也许已经结为连理了。
但那个男子应该也已经死在海啸里了。
两个都是死人。
福二茫然若失,任由两人走过,然后转念追赶上去。因为他想——也许妻子还活着。
福二跟踪两人,走了老远,一路走到通往船越的海角。两人走到海角的洞窟时,福二扯开嗓门呼叫妻子的名字。
他一叫,两人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果然是妻子。
妻子看到福二,也不惊讶,说:
“我——现在和他是夫妇。”
这太荒唐了,福二想。
“你太自私了。你就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听到这话,妻子稍微变了脸色,然后哭了。
听得到声音,看得到人,还能够对话,完全就是活人,因此福二悲伤极了,并感到窝囊透了。因为太不甘心了,他垂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结果妻子和男子快步离开了。两人走上通往小浦的路,绕进山背,很快就不见了。
福二追了一段路,罢休了。
因为他想起来了。
妻子已经死了。
他们两个不是活人,是死人。那么自己又能如何?活着的话姑且不论,但他不能连死后的事都要干涉。死者也不可能跟生者一起生活。
自己——是在跟死人说话。
因为看得太清楚,听得太清晰,所以不觉得是在跟死人说话,如此罢了。
福二千头万绪地在路旁站到了天明,早晨以后才回家。
听说后来福二病了很久。
一百零六
陆中海岸的山田,每年都可以看到海市蜃楼。
看到的多半是外国的景色。
是陌生的城市情景,路上有马匹和马车络绎不绝,行人也川流不息,令人瞠目结舌。
据说那里看到的建筑物外观每年都一模一样,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