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毒杀

阴风乱刮,盐雪杂沓,今夜黑暗如沼泽般粘稠,拽得人心不断往下沉。

地牢内外灯火通明,士兵们都在各自帐中待命,严禁胡乱走动。一具具尸体从地牢深处抬出来,在雪地上摆成一排,虞侯和教头们举着火把站在地牢门前,映得雪地也像落了火。

伙房里负责杀猪宰羊的牛大爷年轻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仵作,他和林大夫正一左一右地蹲在尸体旁查验,山匪尸体左胸口大都纹着鬣狗标记,那是西戎的图腾。

白蔹和麦冬高举着灯笼,吓得脸都白了,肩膀靠在一起互相支撑。

见到陆淮岳等人,冯仝张口就是冷嘲热讽:“陆世子可真是好手段啊,前脚刚审完,后脚人就死绝了!听说这伙山匪并非大乾人,那他们究竟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好端端竟被人灭了口,审问之人可有通敌叛国之嫌啊!”

袁知晏得知狱卒和囚犯暴毙后本就心急如焚,一听这话更是怒火中烧,和他直接对上了。

“人是我们抓的,也是我们审的,活着的时候你问也不问,人死了你倒是冒头了!通敌叛国?你说这话可要负责任!”

“好啊,我有什么不敢的!就怕陆世子不敢担这个责任!”冯仝怒喝一声,接着咬紧后槽牙阴恻恻地笑了,“你有跟我耍横的功夫,不如留着好好想想如何向京里交待吧!”

“此事我自会向官家禀明,不劳冯指挥费心!”

陆淮岳的目光直直地向冯仝射来,只消一眼就令他遍体生寒!

那是一双森冷阴鸷的眸子,眼仁黑如死水,令他不由想起京中有关陆淮岳弑兄的传闻,冯仝心里又是一阵恶寒。

这时,林大夫放下手里的刀具朝众人道:“发病时间一致,无一例外,均是中毒而亡。”

“是毒杀。”牛大爷也赞同地点点头,“瞳孔散大,口吐白沫,肚肠发黑,呼吸麻痹,应是服用了断肠草所致。”

“断肠草?”梁虞侯疑惑道,“军中怎会有断肠草,难不成是从庵庐里偷来的?”

“非也,非也!”林大夫瞪着眼睛摇头,“此物乃一年生藤草,产自潮湿溽热之地,北方各州府极其罕见。虽有化湿活血散瘀之效,但其毒性甚大,且只可外敷,不可内服,若是为了药性,可替代者众多,庵庐至今从未收录过断肠草!”

“找到了!”

一声清脆的呼喊打破了地牢门前剑拔弩张的氛围,宋清和提着包袱从远处跑来,她跑得极快,身后还跟着两个稍显慌乱的士兵。

她将包袱递给陆淮岳,一双眸子亮得惊人。陆淮岳见她一副朝气蓬勃的模样,原本阴沉的眼底也涌上些许暖意。

他当众打开了包袱,剩余的干草昭昭在目,林大夫拿起一株闻了闻:“的确是断肠草,是从哪儿找到的?”

“从北山上,”她说着,冲陆淮岳眨眨眼睛,“阿乌的鼻子很灵的。”

那两个青虎营的士兵正向冯仝低声汇报,听说白日里的黑虎去而复返,他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陆淮岳身旁那个身形清瘦的士兵。

看来此人就是何清,这等能人跟着那俩窝囊小子能有什么前途?还是收归他青虎营为好!冯仝想着,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纪峥,去把独眼儿找来。”

“属下遵命!”

独眼儿很快被找了过来,它原本蔫头耷脑的还有些不情愿,吃了两块肉干后简直精神抖擞,闻过包袱就要往外冲,跑了几步却又停下,对着人群翕动着鼻子疑惑地嗅了嗅,最终还是选择往前去了。

宋清和跟陆淮岳交换了个眼神便跟上前去,人群中有人借助夜色悄悄遮掩了身形。

众人跟着独眼儿来到大营东北角一处破窝棚前,此处距伙房和地牢都不远,窝棚正中央的大桶用来存放当天的厨余,次日会有人将其运走处理,此地也是独眼儿每日要三顾的茅庐。

窝棚东侧堆放着高耸的柴垛,独眼儿吭哧吭哧地埋头扒拉着,冯仝看着窝棚里四处乱嗅的狗,脸上挑起一抹讥嘲的笑:“一条饿疯了的狗而已,陆世子跟着它是想找人还是想找食?”

人群中哂笑声此起彼伏,冯仝话音未落,独眼儿突然“汪汪汪”地大叫起来,几个教头举着火把上前一照,柴堆里赫然露出一只脚!

宋清和冷哼道:“同样都是叫,看来狗比人有用多了。”

声音虽不大,却足够在场的人听见,冯仝脸色急遽地由红转青,又由青转黑。

教头们将散乱在尸体四周的木柴移开,发现柴垛后面的围墙竟不知何时被掏了个大洞!

那尸体上半身在墙外,身上穿的是普通战服,他面朝下趴在地上,后背刀尖凸起,右臂压在身下,头边还散落着一个熄灭的火把。将尸体翻过来看,右手握着一把尖头短柄大刀,刀身入腹,面容烧得焦黑,死状离奇。

教头们忙着筛查近日营中失踪之人,牛大爷和林大夫对尸体死因也有了定论。

“此人的死亡时间和那些人差不多,不过他是因脾脏破裂,出血过多而亡,至于面部被火烧毁……也许是死后火把滚落所致吧。”

失踪人员的名单陆陆续续报了上来,大雪封山后失踪的士兵一共两名,两人均归属于振威营,是昨日结伴去林中砍柴时失踪的。振威营的教头认了半天,摇头道:“看这身形像是齐二牛,但面目全非,实在难辨啊!”

“这齐二牛家中还有什么人?平日训练有无异常?”冯仝问。

“没人,就他一个,平时不爱说话,不怎么跟人来往。”

宋清和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尸体的脚上。

“这人不是曷萨达干!”袁知晏悄声说,“他的脚比那印子大,个子也高出许多。”

宋清和道:“也不是齐二牛。”

“若是齐二牛,凶手便无需烧毁他的脸了。”

宋清和赞许地看了陆淮岳一眼,袁知晏压低声音问:“你们怎么知道他并非自杀?”

“看刀柄的角度,”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仔细观察,“死者单手反握刀柄,自杀大多是水平刺入胸腹,也有少数情况是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刺入,但角度都不会太大。而这把刀刺入的角度却极大,说明凶手和死者有一定的身高差。”

“凶手个子不高,”袁知晏恍然大悟,“是曷萨达干!那这尸体又是谁?”

“那帮山匪的大当家,他们杳无音信的大哥。”陆淮岳负手而立,眼中锋芒毕露,“不出意外的话,他左前胸应当没有纹身,不然这出戏就演不成了。”

“如此说来,曷萨达干是怕自己身份暴露,于是杀了大当家并将他面容烧毁,假借齐二牛失踪一事,使众人误以为这是齐二牛的尸体,顺理成章地将毒杀地牢众人的罪名嫁祸到齐二牛身上!看来山匪中还是有人见过曷萨达干的,而且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的脚印了!”

“算你聪明一回。”

众人散去时已至深夜,宋清和刚坐下,就听见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门口值守的小厮低声呵斥着,白鹭掀起门帘,一个蓬乱的脑袋就从门缝里探了进来。

“快进来!”

宋清和一招手,独眼儿就摇头摆尾地冲进来,又是作揖又是握手,舌头伸得老长,一副饿了许久的可怜样儿。

早就过了饭点,宋清和撕下几块软饼又倒了碗清水,独眼儿吃得不亦乐乎,把碗底的最后一滴水舔净,它心满意足正准备开溜,却被一双手给按住了。

“军营这么严肃的地方,你蓬头垢面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拖把成精了!”

宋清和使了个眼色,她和白鹭就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它。

它流浪了太久,浑身的毛发都已经打结,难以梳开,咔擦咔擦的剪毛声响起,独眼儿愤怒地挣扎,龇牙咧嘴地想要喝退这两个人类,士可杀不可辱,本狗岂能被两个饼子收买!

宋清和麻利地将它腹部的毛发修剪干净,见它仍是吼个不停,坏笑着将剪子贴在它的肚皮上。下腹传来冰冷的金属质感,独眼儿瞬间就蔫巴了,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好躺在地上任人宰割。

两人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它一身乱毛修剪整齐,宋清和将它举到面前,欣赏着自己的手艺。

独眼儿也觉得身上松快许多,它仅剩的那只眼睛里烛火通明,视野好似许久没有这般开阔,它也在歪着脑袋打量宋清和,眼前这个漂亮人类和她身后冒着热气的水盆都让它觉得温暖。

等等,水盆?!

独眼儿吓得股战而栗,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别以为它不知道,牛大爷每回杀猪前就是这样给猪褪毛的!可没等它反抗成功,就被浸泡在暖融融的水里了。

宋清和轻轻拍着它的脑袋,笑道:“原来是实心的,胖得够扎实,看来混得还不错嘛!”

独眼儿全身都被热水打湿,狼狈地贴在身上,它厚实的保护罩就这么没了,它气急败坏,它想甩她一脸水!

可那个漂亮女人蹲在一旁耐心地帮它搓洗,脸上还挂着笑,它已经记不清人类上次对自己这样笑是什么时候了。

独眼儿僵滞的身体逐渐放松,它慢慢地把脑袋搭在盆沿上,眼睛似睁微睁,仿佛快要睡着了,眼前湿漉漉的,蒙上了一层水雾。

一定是被这盆里的热汽蒸的。

一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