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分别
暴雪一连落了几天才堪堪停下,皎白掩住枯木,孤云卧在山巅,倦鸟无处可栖,寒虫潜形匿迹。满目皆白,只有待到春来,叠翠才会重新钻出地面。
黑山大营的男女老少都出来扫雪了,他们惊奇地发现,几天没见,独眼儿竟有了主人。
雪后初霁,阳光正好,袁知晏和宋清和在庵庐门前讨论着如何给陈潜打一把木轮椅,独眼儿穿着由旧衣裳改成的小夹袄,神气活现地在他们脚边绕来绕去。
陈潜坐在一旁织着手衣,和这些快活的人在一起,她脸上也带着笑,她揉了揉泛酸的脖子,抬头望去,转角处正站着一个人。
陆淮岳站在那儿凝视着宋清和,她笑时眉眼弯弯,生动鲜活,他的唇角也跟着上扬,微微笑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纪峥出现在他身后:“将军,知州府来人了。”
这厢,两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颤抖的呼唤。
“姀儿!”
宋清和脚下生了根似的扎在原地,耳朵像是蒙上了一层东西,时间如胶水般黏稠乃至透明了,她没有马上转身,生怕那是幻觉。
“姀儿!”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宋清和猛然转身向那人奔去,少女的裙角被风扬起,如同一只翩跹的蝶。
“外婆!外婆!”
宋清姀性子绵软,向来是矜重有余,活泼不足,众人何曾见过她这副率性样子,江落云也有些愣怔,此时宋清和已经扑进她怀里,满脸的泪,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她面前。江落云的心一下子就痛了,她搂紧怀中的人儿,嘴里连声道:“不怕,回家了,回家了!”
刘妈妈和遂心刚想张口劝慰,却鼻尖泛酸,也陪着掉泪。
卫杉和冯仝等人寒暄半晌,才对这边笑道:“姀丫头可叫我们一通好找啊,万幸没什么大碍,不然你表哥就是有五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见祖孙俩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卫昭红着眼睛,踟蹰了好久才敢上前。
“表妹,那日是我疏忽大意,才叫贼人钻了空子,都怪我不好,是我对不住你!”
宋清和看向一旁愧悔难当的男子:“是你让山匪把我抓走的吗?”
“不是……”
“那是你故意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吗?”
“不是!”
“那不就得了,罪魁祸首都没伏罪,你为什么要把别人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卫昭吃惊地抬眼看向宋清和,那双眼睛之前总是含羞带怯地望着他,时下她虽哭了一场,眼尾还有些泛红,望向他的目光却沉静似深潭,卫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这个表妹了。
觉得陌生的不止是卫昭,还有宋老太太和刘妈妈。
“姑娘真是长大了……”刘妈妈喃喃道。
宋清和将几人带到陈潜面前,把她介绍给众人,陈潜两颊涨得通红,她下意识地想起身迎接,却有心无力,只好手足无措地握紧了怀中的针线。
“老夫人,我、我是陈潜,是我连累了清和姑娘……”
想象中疾声厉色的斥责并没有出现,她反而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你是兰韵的女儿罢,我和你娘曾有过一面之缘,你长得很像她。”宋老夫人长叹一声,“莫要说什么牵不牵连的傻话,好孩子,你也受苦了!”
陈潜瞪大了眼睛,兰韵是她娘的闺名。
她眼眶蓄满泪水,强忍着泪意摇头道:“您不知道,要不是清和屡次三番救我,我早就没命了!那日是她将我从歹人手里救出来,也是她帮我治了腿!”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宋老夫人紧紧攥着宋清和的手,像是攥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宋清和的心也像是被攥紧了,那双手如此冰冷,不知外婆为了寻她,冒着风雪赶了多远的路。
庵庐门前的这番动静自然引得不少人注意,几个婶子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卫杉皱眉道:“姨母,如今姀丫头也找到了,军营里人多眼杂,天色晚了山路也难走,咱们还是尽快回城吧!”
宋清和放心不下陈潜的伤,她自然是要随他们一起走的。陈潜边收拾行李边想,她爹娶的续弦容不下她,躲是躲不开的,那便不躲了,进京去当面锣对面鼓地讨个说法好了!
袁知晏一言不发地进了庵庐,紧蹙的眉头泄露了他的心事:“年关将至,我等不日也要回京述职,进京后陈家人要是刁难你,你尽管来寻我。卫国公府闲房众多,管家都会安排妥当,定不会叫你无处可去。”
“此事乃陈家私事,袁副指挥的心意小女子心领了。”
袁知晏一把按住陈潜的包袱,低头问她:“你以为我是在同你客套?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在下还是懂的,当年若不是……”
“袁副指挥。”陈潜止住了他的话头,“往事种种不必再提,这几日多亏了您看顾,就算是天大的恩情如今也该还完了!”
袁知晏看着她倔强的模样,喉间一哽:“那作为朋友呢?”
陈潜沉默地低下了头,袁知晏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失落。
“清和说你这石膏拆下后还要做康复训练才可慢慢行走,轮椅方便日常移动,回京后我打一把给你,你不要推辞。”
“小女子孑然一身,无以为报。”
“怎么无以为报?”袁知晏别扭地指了指包袱上放着的灰兔绒手衣,“那个,给我也织一双。”
陈潜面露尴尬:“这、这恐怕于礼不合……”
“我早就没有家人了,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这些,若姑娘仍是不愿,就去铺子里随便买一双打发了我,权当是抵了送轮椅的人情吧。”
陈潜知道他是在胡说,卫国公府上要什么样的绣娘没有?可看他耷拉着脑袋,小狗一般委屈巴巴的样子,她又不禁哑然失笑,柔和的笑声里,他的耳根儿不由自主地烧了起来。
中军大帐内,宋清和托着下巴靠在圈椅上,看陆淮岳将东西一样样放入笥箧。他声音温润低沉,像是山涧里响起的古刹晨钟,听得人心神俱定。
“雪天寒凉,把这狼皮褥子盖在腿上,免得赶路着了凉气。”
“这盒羊头签是给宋老夫人的,她老人家好这一口,但切记不可多食。”
宋清和伸着脖子往里面瞧:“有没有给我的?”
陆淮岳失笑,从腰间摘下一柄玉嵌蓝宝石短匕:“这匕首留与你防身。”
那宝石手感温润,阳光一照,熠熠生辉,宋清和轻轻握在手里。
纪峥将箱笼和笥箧搬上马车,两人也出了大帐,碧空如洗,寒风扬起帐顶的积雪。
“此地一别,再见就是京城了,你有没有话要说?”宋清和问道。
陆淮岳凝眸看向她,他忽然发觉,他们好像总在雪天见面。换句话说,是他总在落雪的时节死去,才得以与她相见。
落雪时没有太阳,但还好有她,将他黯淡而往复的前路照得光亮。
他近乎虔诚地望着他的太阳,他当然有好多话想说,可她在那个世界已经吃了太多苦,他不愿再将她扯进自己不堪的人生。
陆淮岳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良久,抬手拂去了她发丝间的一星碎雪。
“回京后注意西戎异动,时刻护好自己。”
“就此别过,把我忘了。”
宋清和嘴角的笑意微微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清和,把我忘了。”
四目相对,彼此都错不开眼睛。她原以为他们也算是朋友了,可此刻他眼里的疏离做不得假,宋清和定定地看了许久,最后自嘲地笑了一声,转身离去。
卫昭将众人扶上马车,又深深地看了陆淮岳一眼。
马车将要驶出大营时却出了岔子,独眼儿从车厢里一跃而下,在营门前的空地上坐了下来,任凭宋清和怎么唤它都一动不动。
“你也不肯跟我走?”
独眼儿呜呜地哀叫了两声,它回头望了望,慢慢朝营里走去。
宋清和神色黯然,白鹭在车外招手:“姑娘且放心,奴婢日后会好生照看它的!”
张婶儿瞧着热闹,手中针线不停,嘴里骂道:“这傻狗,有福地儿也不知道跟着去!”
“独眼儿这狗啊,忠义。”一旁的老阿婆搭腔,“它原先的主人在这儿战死了,它离不得这大营,它要守着主人哩。”
两辆马车停了许久,到底还是走了。
宋清和偏头望着窗外,手心还握着那把匕首,马车沿着车辙在雪地上艰难前行,窗外的皑雪照得茫然而堂皇。
外婆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宋清和笑了笑,那笑容和嘴唇都是冰凉的,这几日心照不宣的默契仿佛都成了错觉。
“这是陆家二郎的刀呢。”
宋清和诧然:“外婆怎会认得?”
“镇安将军被封为定国侯后,陆家一时风头无两,但世人只闻陆家二郎,从未见过陆家大郎。靖平二年,咱们府上照例办惜春宴,那日陆家两位公子都来了。”宋老夫人将少女搂进怀里,悠悠地讲起过去的事情。
“陆家大郎身量高大,可相貌品行却着实比不上二郎,他人前温文尔雅,人后暴戾恣睢,永宁郡主不过是将花投给了二郎,两个贴身婢女就险些被他拖到花池溺死!”
陈潜低呼:“如此行径,实非君子所为!”
“二郎将人救上来,浑身湿透,饭也顾不上吃一口就要驱车离府,我让人装了食盒送去,却看见那食盒被大郎一刀砍坏,人也摔下来,这把匕首掉在地上,他正举着刀要去刺二郎!”
宋老夫人的目光变得幽深:“巷子里没什么人,檀竹吓得一叫,他就停了手,对着我们反倒又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来……”
“奴婢从没见过如此喜怒无常之人!”刘妈妈想起那一幕仍心有余悸,“前脚对着亲兄弟下死手,后脚就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
“转天永宁郡主婢女溺水这事儿就被传了出去,更奇怪的是,作孽的明明是陆家大郎,二郎是去救人的,可恶名却栽到了二郎头上!”
宋清和忽然想起那晚纪峥提来的食盒,急急地问:“那食盒是不是缺了一角,上面还刻着雕花缠枝纹?”
刘妈妈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他竟还留着。
陆淮岳和袁知晏静静地站在原地,独眼儿趴在他们脚边,两人目送着马车离开了视线。
“你待她和旁人不同,”袁知晏突然开口,“你喜欢她。”
陆淮岳阖了阖眼,眼底刻意伪装的疏离散去,寂落涌了上来。
“喜欢又如何,我这种人。”
他心里清楚,她与自己的目的地不同,只是偶然同行,就这样远远的注视着吧,走得太近,只会毁了她,离得远些,也许能拥有她。
他是烂命一条,可她不一样,她该和乐一生。
“清河路淮岳,淮岳送清河。”袁知晏低声道,“罢了,就知道你会这样想。”
“那你呢?”
“我?”
袁知晏想到陈潜,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心底的落寞。
“我和她,明知缘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