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观音案
帐内一阵唏嘘,皆在座下偷瞄这两尊大佛,不敢说话,生怕气氛又紧张。
将画师赶走了拿谢珩来用,这不是摆明了在羞辱。沈清衍不知道她怎的突然起了这番心思,但因得刚刚说透了,他并不担心知月会过于出格。
李知月遥遥望他,客客气气地温声补充道:“早闻谢大人善丹青,不知平阳配不配得谢大人画像。”
谢珩挑眉回望她,余晖从外头漏进来,映了他半边身子,半边在霞光里镀金,半边暗在帐内晦涩的烛光中。
李知月错开了眼,收了自己的视线。
“为公主作画,是臣之幸。”谢珩应了,他嘴角噙了笑,看上去倒是真诚之言。
李知月撇了他一眼,只感觉脊骨发寒,他眉目弯弯,却艳得像把沾了血的刀。
李知月击了击掌,元旦带着几个侍从将案台和笔墨工具全搬上来了。谢珩施施然坐了,右手捏了笔开始画,三指握笔,两指抵笔,运笔间行云流水,少停笔。
李知月兀自想起那天握伞的手,只觉得这双手如今才是用到了该用的地方。若是他谢珩是个清风霁月的明臣,她必是礼貌恭敬地奉着。
她敛了敛眸,端了茶饮,看着外边天色有些发暗了,问元芩:“怎的狩猎还没结束?”
元芩也觉得有些晚了,出去问了问回来禀报:“有几个公子许是忘了时辰,还没回来。我已叫其他人先来了,待公主点完三甲便可开席。”
李知月点了点头,门外的子弟站成一排,身边侍从抱着自己的猎物挨个进帐。
她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看着一个个过去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谢珩那儿瞟。
他倒是专心,不紧不慢地画,也不被热闹吸引了视线。
前面几个猎的东西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兔子或野鸡,现在上前的那位却是带了个大物件,两个虎背熊腰的侍从才堪堪抬起,还显吃力。
李知月望过去,见来人斯文,身穿一身玄袍,纵使先前狩猎使得衣装有些凌乱,束发都略有些散出来,却是连气息都不乱。
“杨听叶,你的怎么还盖了布?”知月提了兴趣问。
他是杨家嫡子,阴平王血脉相关的表弟。这人心思重,善揣度人心,平日里总与阴平王形影不离。
杨听叶面上有些得意,故作玄虚道:“猎物骇然,怕惊着殿下,故特意盖了布。”
李知月冲他扬扬手,他摸上黑布慢慢掀开,那物什一出来,吓得帐中几个贵女不禁失礼尖叫。
竟是只睁着眼的吊睛白额大虎,那虎眼睛瞪得滚圆,作势要扑人状,却在脖颈间正中一支利箭,一箭封喉。
饶是凌寒,此时目光都投了几分赞许。
这虎毋庸置疑地被点了一甲,李知月又点了个猎狐的作二甲,点了猎羊的作三甲。
帐外天色已然昏暗了,零零散散都是篝火的火光照着,李知月歪了歪脖子,觉得有些乏了,待用了宴便散了回宫。
正待传人开席,帐外匆匆忙忙撞进来个家仆,面色惊惶,痛哭流涕,走路的步子像踏云一般飘着,落不着地,如个生魂一般。
帐中守着的侍卫见势纷纷握住腰间的剑,死盯着他,却看他扑通一声瘫跪在底下,头像脆瓜似的不要命的磕在地上,哀声哭喊:“求公主为我家公子做主!”
李知月皱眉,心中猛地一跳。
沈清衍上前至她身侧,拍了拍她的肩,李知月方舒开眉头,叫他起来:“你且说来。”
“我家公子……是工部虞侍郎独子,家中就这样一个公子,自小是家里人的宝贝。我家公子平日里少言寡语,不知怎的,就……”那家仆不知是经历了什么,全身发颤,那声音哆哆嗦嗦的,说到后头还有些瑟缩不敢言。
“你说来便是,本宫为你做主。”李知月扬声道。
家仆又重重磕了个头,咬了咬牙和盘托出:“不知怎的,就惹上了温家大公子。”
又是温致。
李知月脸色发冷:“你接着说。”
“温家大公子,起先只是动不动拿我家公子做玩笑,平日里见着总要推搡着。后来,发现我家公子内向话少,便是受了欺负也不声张,他便变本加厉,对公子动手,甚至……甚至还把我家公子打趴在地上,要钻他裤.裆才肯罢休!”
“混账!”李知月怒骂。
家仆涕泗横流,声声泣血直唤:“这些事本都能忍过去,直到近来温公子总来向我家公子索财,公子每次都把有的都给了他,就为能安生度日。可是公主生辰,老爷得了座金观音像,特意让公子带来献宝,不知怎的被温公子知道了,他索财不得,就……就把我家公子推了江中,要看他死啊!”
帐中人都听得愤然,只道这温致无法无天,平日里在京内张牙舞爪也便算了,今日在公主生辰礼也敢做出这种龌龊之事,简直脏了温尚书的门庭。
李知月听得心惊,一双秀眉紧拧着,即刻回过神来,大喊:“元旦,快带人去江边找!分一路人,去拿温致!”
“这温致真不是个东西!竟混账至此!”郎央忍不住骂出声来。
凌寒面冷,到底坐不住,离了座对李知月道:“我去帮着找。”
李知月点点头,突然想到那小厮刚才说起的金观音像,猛的想到了什么,抬眸去看角落里的那人。
那人像没事儿似的,好像前面蒙了耳朵,什么也听不见,面色如常,优雅自若。他那幅画快完成了,兀自捏了支细笔勾线,画些细节。
李知月气得要发笑,这位左丞大人掌的便是司法民政,这人命关天的案子既是他在,本就应该他来管。现在倒好,她一个过生辰的公主在这又抓人又查案,这厮却跟事外人似的,安心在这耐着性子不骄不躁地作画,直气得她牙痒。
帐外天色愈来愈暗,霞光隐匿,太阳只留一道光影,将灭未灭,似盖了层罩布的宫灯。
过了许久,凌寒一身湿衣回来,一看便是亲自下了水找人,他脸色不善,步履间带着水迹,沉声道:“殿下,虞公子殁了。”
那家仆才喘了两口气,脸色好不容易稍稍上了点血色,一听这话立刻急火攻心,整个人作疯状,头击鼓似的敲地,面色痛苦扭曲,嘶哑着嗓子嘶喊道:“公子!奴对不住你啊!”
这声音凄惨得让人心惊肉跳,好比指甲在铁皮上磨,直听得人起一身起皮疙瘩。
李知月忙叫人给他敲晕,带走单独看着,别让他做傻事。
她面色凝重,眉目间已然起了戾气,皇家盛怒,无人敢触。一时间咬牙切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直问:“温致呢?”
“已叫人去寻了,那畜生知道自己犯了错,去帐中找的时候发现侍女已经在收拾行李。已经派人去封了狩苑出口,肯定跑不掉。”凌寒回道。
李知月脸色稍霁,沈清衍看着担忧,扶了她坐下,叫元宵从随身的匣子里拿出了个纸包。
他将那纸包打开,里面竟是澄澄的豌豆黄,泛着淡淡的豆香,那豆香钻进鼻腔,直勾的人心中馋虫作痒。
她方才觉得腹空,本该是用膳的时间,因着这事突然,倒忘了饿。
李知月捏了一块,咬了小口,细细软软的豆泥在口中化开,淡淡的甜莹润了牙腔,绵密而不腻。
“别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沈清衍轻声安抚。
李知月点了点头,耐着性子等。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像晕开一缸浓稠的乌墨,黑压压地罩上来,沉抑地压在人心头。
帐中被拘着的众人陆续开始泛起浮躁气,四下渐起碎碎私语声。李知月心头也焦躁不安,正打算叫人催上一催,蓦然望见帐外有几个人影前来。
“殿下,在出口抓住了温致。”侍卫长进来禀告,身后跟着俩侍卫一左一右压着温致进殿。
那温致肥头大耳的,纵是被压着走路,还在不服气地扭动耍横:“把你脏手拿开,小爷迟早剁了你们的手!”
李知月眸色发冷,等待多时此时怒气已然达顶,张口便要问罪,却听见角落里许久不作声的人突然朗朗开口。
“将登,把人押回大理寺。”
谢珩眼都不抬,放了笔,慢条斯理地用巾帕仔细擦着指头。
他背后隐在无光处那侍从走出来,只在温致身上几个骨节处捏了几下,那家伙便哎哟直叫,半点也不反抗让他一只手就擒了。
李知月气笑了。
她道是为何这厮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原是在等她给人全抓来,最后他倒是什么也没做,轻轻松松地给人押走了。
李知月瞪他,看见他终于放了笔,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手放在旁边。
他起身走到帐中央朝李知月行了个揖礼,显得颇为周到体贴地说:“臣有要案在身,怕惊扰公主生辰,且将人押回大理寺提审,先行告退。”
怕惊扰她生辰?
他倒是不想惊扰她,她忙忙碌碌半天,误了宴只吃了几口糕点,他现在才说不想惊扰她。
李知月觉得自己像只被人逗弄的老鼠,揪着尾巴给惹急了,欲要咬人之际又措不及防地给放了。
她越看他越头疼,扬了扬手让他走了,看这满席的人都各有各的心思,越发心烦意乱,不愿再多做纠缠,索性直接散宴。
众人行了礼告退,陆续出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狩苑。
李知月烦闷了一会儿,只道这一天从早到晚没一件好事,险些没给她气得郁结。
她整了整衣冠,不想多留,迈步出帐去寻元芩。走到帐口,又蓦然顿了步子,退了几步,回头立在谢珩留下来的画前。
这画的确是张极品之作,线条干脆利落,形体皆准,惟妙惟肖,像灌了魂一般灵动。用色也好,该重时重,该浅时浅,连马的鬃毛都能感受到硬朗之感,根根分明。
但是这全是世家贵子贵女的帐篷内,哪来的马??
她是瞎了才会觉得这一张画上,那一群身披戎装,拿枪握剑的彪形大汉里会有自己。
李知月认得这画,《免胄图》。
她突然又想到那家仆所说的金观音,倏忽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画看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