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守株待谢
晨色熹微,长街的空气里还蒙了层未散的雾气,此时郊外农户家的鸡才刚刚打鸣,大理寺上下便都已按部就班地忙碌起来了。
天杀的温致,本来因着公主生辰,京中上下都不敢生事怕触了贵人霉头。他们该是难得的清闲,这时间应在家里老婆孩子热炕头,却被逼着昨日夜里都守在大理寺办案。
来往办事的小吏无不顶着双黑青的眼暗骂。
因着这份缘故,任凭温致在牢狱里骂干了口水,也无一人搭理他。
谢珩来时天光已大开,他像是还没醒,眼里还有几分惺忪,微眯着眼懒懒散散地进了大理寺。
将登在身后跟着,小声道:“大人昨夜和温尚书聊了彻夜,不如今日先回去休息,晚些再来?”
谢珩未说话,只是微蹙着眉,摆了摆手。明明已是辰时,不算太早,他却泛着一身懒倦。
大理寺里头是一条深深的长道,墙壁高厚,透不进光,晦暗不明。饶是是白日里,都是以两道边高挂的灯烛为光源,幽静冷清,许人一种无形的压迫。
谢珩在这长道里弯弯绕绕,步伐不稳,略有些摇晃,伸手遮眼,全凭习惯走到了自己的雅室。
将登跟在后头,都怕他碰着撞着。
他家大人近来诸事缠身,已经连着熬了好几个大夜了,好在其身子硬朗,不然就铁打的也该倒了。
谢珩掀了珠帘,闭着眼睛走到窗台,想拿起杯盏喝口茶醒醒神,冷茶才灌入喉腔,却听见身后将登瞠目结舌地瞎嚷着:“公……公公……”
谢珩皱眉,向着声音来源将手里的杯子不耐烦地一掷,骂道:“发什么颠,哪来的公公。”
那杯子稳稳被扔在身上,砸出声闷响,继而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谢珩这才意识到不对,猛然转过身,便看到将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刚回过神一般,见鬼似地喊:“拜见公主。”
谢珩顺着将登的视线,抬头看他平日里坐的位子上,生了个乖张明丽的女娘。
那女娘明眸皓齿,睁了双圆眼,正托着香腮望过来。
谢珩这时方才清醒了,似被当头浇了盆凉水一般,只觉得见鬼了。
看来的确不能做多了坏事,如今竟真看到阎王来讨债。
他转回头对着窗台闭眼,伸了手直揉眉头,睁眼再看,那少女依旧在座上歪了头去看他,还挑衅似的冲他挑了挑眉。
谢珩顿觉头疼。
这平阳公主昨日当众人的面,恨不得连路都劈了和他分两头走,今日却这个时辰守在这等他。
“谢大人?可是不欢迎本宫?”李知月冲他弯了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分明没有半分好意。
谢珩挥挥手让将登下去,狭长的眸子微微眯了眯,目光擦着眼尾瞥出来看了她一会儿后,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道:“不知公主在这守着臣,可是有何指教?”
“我要跟你查案。”李知月放了托着腮的手,坐直来仰身往椅背后靠,有理有据道:“温致这事儿发生在本宫生辰宴上,本宫昨日回去后颇觉愧疚不安。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只觉得全给谢大人一人查案太过辛苦,今日便想帮帮忙,也为谢大人分忧。”
她字字珠玑,句句都来堵他,满口妙语,却没一句是真心实意的,全是上了毒药的蜜饵,谢珩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可她空口白牙说得辞顺理正的,左右道理都被她占了,谢珩也找不出由头能拒了她。
更何况,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位祖宗找上门定不是来帮忙的,拒了反而易生事端,还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看其耍什么花样。
“公主请便。”谢珩兀自抱了笔墨,放到了叠席前的书案上。
李知月扫视了一圈周遭环境,这一房间字画颜料,半点不像冷冰冰的大理寺的样子。
大理寺该是威严冷肃,房内连墙面都是硬邦邦的黑石,可他却在这冷间里又养花又挂画,不算大的墙面被他分着挂了几段摹画的《女史箴图》,平添几分雅趣。
面前的桌子不像个书案,虽摆了几卷案卷,却更像个画案。笔架上大大小小挂了数支笔,有些毛尖都还是软的,桌子上有星星点点的擦不净的旧颜料痕,明显可见的便是花青,藤黄,胭脂几色。
桌上卷宗敞开,她瞥了一眼,是大理寺少卿呈上来的,盖了谢珩的印,字迹倒是清秀。上头整整齐齐的楷字间,掺着好几处批红,那颜色不像是朱砂,偏粉些,想来是谢珩直接挑了胭脂颜料作朱砂用。
她将那案卷看了几页发现都是些邻里邻外家长里短的事,只觉索然无味。等了半天也不见谢珩有动作,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去看他,这一看要给她气得胸闷。
谢珩坐在窗前的叠席上,头靠着花窗,安稳地合了眼。星星散光从花窗的糊纸中漏出来,外头的强光被挡了一半,只成了微黄的柔光,温温柔柔地撒在他脸上,将其五官的线条都揉软了几分。
李知月胸闷。
她大早上便来了,在这儿等着查案,那厮倒好,靠着花窗竟还舒舒服服地睡了。
“谢珩!”李知月气得大喊。
谢珩好似并未睡着,没被她吓着,懒懒散散睁了眼,好整以暇地望她。
“你不是要查案么?怎的还不去?你这左丞未免也太好做了,只在这偷闲躲静便可吃空饷。”李知月怒目瞪他,阴阳怪气地拿话刺他。
谢珩并不与她计较,悠悠地将手里的书卷合上,光照红衣,徒给他脸色也映上几抹艳色。
他起身推开窗,看了看底下大理寺后院放着的巨大的日晷,估计着差不多了,转身拿了外袍对门外喊:“将登,备车。”
李知月看他好似完全没计划带上她,蹙眉问:“我呢?”
谢珩挑挑眉,抱胸后仰,目带怀疑地扫视她。
面前的少女一身月白宫装,蜀锦制成,裙边都是手嵌的流苏。盘扣用的上好的东珠,光照之下莹白如玉,透着透净纯亮的珠泽。一头珠翠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光一支簪子都嵌石带玉,精致华丽。
她要如此上门并不像是去查案的,倒像是天家不满,来示威施压的。
若是她这般去,别说同温致一起的玩伴,就是他们父亲都大气不敢喘。
李知月一愣,懂了他的意思。
可是她是独自出来的,因得并未和太学请假,怕被元芩抓了去,所以未免有些仓促。
谢珩不知为何,眼里徒生抹兴味,只是这兴味让李知月的预感不是太好。
他抬起手,白玉指头轻轻一指,李知月顺着他的指尖望去,看到角落里一直摆着的竹藤架子上,摆了一叠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落了灰的衣服。
李知月眼角抽了抽,转头又去望谢珩。
谢珩嘴角含笑,笑靥如花,瑰丽妖冶,如他今日刚到,知月对他那般的挑衅地挑挑眉。
李知月顿时只觉得喉咙里塞了个秤砣,晦涩难言,便是半个字也难开口。
她抿直嘴角,一双明眸里全是火气,面色极难看地推了谢珩一把:“滚出去。”
谢珩嗤笑出声,欣欣然抱着胸出去,还体贴地替她带上了门,话中带笑道:“臣在外替公主守着。”
待李知月再出现在谢珩眼中时,已然是一身男装。
她穿了一身灰蓝的棉布衣袍,那衣衫还算是干净,身上没有褶皱,只有几道折衣服留的印子。
她头上的簪子全被她胡乱放了谢珩一整张书案,这儿一支错金蜻蜓簪,那儿一支双鸾点翠镶珠累金步摇,照的谢珩一张案都金光闪闪。
而她只扯了条蓝布条,简简单单地束了发,几缕发丝垂在鬓边,更衬得秀气瘦弱,不像家中小厮,反倒像楚馆里的清倌。
李知月扭捏地拧着衣角,她从未做过这身打扮,此时只觉得羞于见人。
她去瞥谢珩的眼睛,却看见谢珩并未无礼地去多看她的笑话,反而是他身后的将登,躲在谢珩背后偷偷探脑袋要去望她。
李知月恼羞成怒,恶狠狠瞪了一眼将登:“再看便剜了你的眼睛!”
将登忙收回视线,仿佛刚刚张望的人不是他。
谢珩嘴角上挑,拿了块干净的帕子往知月面前一递。
李知月不解,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没接帕子,抬眼看他。
他叹口气,兀自将帕子向她脸上擦去。
李知月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待帕子微凉的触感沾到了嘴唇之后,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给她擦口脂。
她呼吸顿了顿,在心里直骂,这祸祸人功夫果真只有他这般整日厮混,浪荡玩乐的登徒子才这般驾轻就熟。
谢珩收了帕子,递在她手上。他转身往外走,李知月忙跟上去。
谢珩慢条斯理地理着袖口,语气平常道:“我们现在去走访温致那群玩伴,你就作我身边小厮,跟着将登,若是别人问你,你就说你叫将行。”
将登惊骇地看着谢珩,谢珩似没感受到一般头也不转,反倒是知月从嗓子眼里应了一声。
他们行至大理寺前,将登准备的马车已停至门口。谢珩掀了帘子,作势要上车,却瞥见李知月在后头探着头东张西望。
他疑惑道:“你找什么?”
李知月不解地问:“我的车呢?”
谢珩嗤笑,一脚跨上了车,直接进了车厢。
李知月听见车厢里头传来声笑,紧接着听见谢珩的声音轻飘飘的传出来:“小厮哪里有车?将登驾车,你跟车。”
知月顿时怒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