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宴
皇帝几天没合眼,确定了李知月无恙后就被知月推出宫门,叫了袁内侍赶紧给送回紫宸殿睡上一会儿,也好有些精力去参加晚上的宴。
李知月怕出遗漏,叫元芩找来些脂粉,将隐隐约约露出脖子上的淤青都掩盖了,省得惹人担心。她坐了半天车,身子骨也有些招架不住,趴着在软榻上睡了半晌,等元芩叫了才醒。
她半睡半醒,被扶着上了暖轿,困得头点地。轿子像船一样,载着她似在水面悠悠晃晃,哄得心头恬静。李知月差一点儿就睡着了,轿子却停了,外头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在互相挤兑。
“姐姐来得也太迟了些,我还以为这么重要的家宴,殿下没想着带上姐姐,没通知姐姐呢。”
“妹妹说笑了,殿下总是歇在我院子里。哪像妹妹平日里无事,像家宴这种事情难免要操劳上心些。妾先替殿下谢过妹妹,妹妹辛苦。”
李知月听着外头拌嘴激烈得跟,并不急着下轿,反而偷偷掀了帘子去望。
先挑事那位是阴平王李缜的侧妃,叫林婉嫦,眉如远山,香腮似雪,一身粉裙披着真丝披帛,嫩得像朵能掐出水的芙蓉。
阴平王后院热闹,还没娶正妻就已经纳了一院子的媵妾,府内妾室都有十余人。因得没娶正妃,府中一向由两位侧妃代行正妃之职,负责掌管后院事务。一位是林婉嫦,是世族嫡女,另一位是户部侍郎的庶女,虽家室一般,但长相端庄贤淑,平日里处事温婉大方,颇为受宠,叫叶浮晓。
叶侧妃此话一出,明里暗里地讽刺林婉嫦不受宠,林婉嫦顿时脸色一臭,却立马回击道:“想来是妾最近肚子里头不舒服,殿下.体恤妾。可是姐姐承宠这么多年,怎么这肚子里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她话说得尖锐,李知月听着都觉得头疼。
她皇兄总是后院里头起火,今天不是这个吵那个,明天就是那个打这个,也不知道如何能受得了这一窝蜂成天在耳朵旁边嗡嗡嗡。
她偏爱叶姓嫂嫂,林婉嫦虽表面上对她讨好谄媚着,背地里却也是对她评头论足的,这点风声早传到她耳朵里了。而叶浮晓虽是一向待人如水,不过分亲近,却也是体贴照顾着的,做事周到体面,李知月很是欣赏。
李知月听着觉得闹得难看了,不想让周遭外人看了皇室后院里头的笑话,掀了帘子,提着裙子下了车。
晚宴设在太极宫里头,冬日里殿内烧着银丝碳,四处都是暖洋洋的。李知月的暖轿直接停在了宫门口,宫门挂了细帘挡风,两位侧妃的座位挨着,离门口颇近。
知月挑了帘子进去,林婉嫦眼睛一亮,扔了叶浮晓不与她计较,马上凑到李知月身边。
片刻时间,好像刚刚伶牙俐齿的人是另一个人一般,眼睛倏忽就挂了红,满目怜惜地捧了她的手,带哭腔道:“公主可受苦了,可有伤着哪里?公主这一失踪,妾与殿下整日着急地睡不着觉,殿下带了人到处找,妾想帮忙却又怕添乱,只能整日替公主祈福。如今经书都已抄了一卷了,公主可算是平安回来了,妾这颗心也安下来了。”
李知月见她换脸技术出神入化,她秀眉微蹙,一双眼睛盈盈含水,欲泣不泣,直像朵天明含苞带露的花,惹得人心头泛起涟漪来。难怪她皇兄平日里最宠爱她,的确是个娇艳欲滴的美人,她一声声柔声娇唤,能把知月心里头也唤软了。
“本宫没事,嫂嫂安心吧。”她拍了拍林婉嫦的手,轻轻推开了,转头去望叶浮晓。
叶浮晓眉目泰然,并不主动上前,只是远远地微笑,向她福了个礼。
李知月回了个笑。
林婉嫦看见李知月对她也不太亲近,还主动去看叶浮晓,心里有气,却还是面上不显露。
她故作亲近地扶了李知月入座,娓娓道:“公主此次受了惊吓,妾实在担心极了。不若哪日暖和些,妾陪着公主去京郊的百安寺求道平安符来,放在身上多少得个安心。也请了方丈除除秽气,来年打头便讨个吉利,顺顺利利一整年。”
李知月被她哄得心头也有些舒坦,林婉嫦的确好一身本事,三句两句便四两拨千斤,唬得人心里头高兴。
她想了想,觉得这几个月的确遇着不好的事有些太多了,真该去去秽气。
“好,那到时候我同你去。”她如是应了,突然发现两位侧妃都到了,阴平王却还未到,难怪这位林侧妃一直在围着她转,“皇兄怎的还没来?”
“殿下来的路上听着谢左丞也受伤了,正在宫里头,想着开宴还早,便先去了太医院探望谢左丞。不想公主严于律己,便是经历此般波折,身上伤痛,仍提前来宴,倒让殿下与妾都要惭愧。”她舌灿莲花,夸得李知月都要脸红,这般妙人儿她都想养一个在长乐宫里头,每天哄得人都要高兴几分。
只是她没想到阴平王与谢珩关系竟这么好,来赴宴都不忘先去探病。
李知月微微垂眸,心头有些想法。
谢珩如今跟阴平王这般交好,无异于站队,表明支持阴平王。可是她皇兄是怎样的料子,她知道。只有小谋并无远见,为人还有些虚伪暴戾,纵情声色,实在不堪为君。
罢了,纵然谢珩救她,但毕竟也是佞臣,到底还是蛇鼠之辈。如今攀上阴平王,同流合污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李知月心头直涌上种恨铁不成钢的无能为力,只道人各有命,该是如何还是如何,她也不必因为这救命之恩便对人家另眼相待。
她还在这心头闷着想着,旁边笑靥如花的丽人突然靠近过来,好闻的脂粉香贴近了,闻得人都要醉倒。
她附耳调笑道:“有心人来啦,妾便不叨扰公主了。”
李知月闻言抬起头去看门外,只见来人穿了她送的月蓝色新袄,陌上公子温如玉,散发着的气质是浑然天成的儒雅干净,月蓝色的长袍衬得好像月下飞仙。
那人眼里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眸子里头清澈地映了她一个人的影子,便再容不下其他,径直走过来,步履中都因着急切,不似往日步步都循着礼数不慌不慢。
林婉嫦暧昧地笑着,不声不响地悄悄走了,将位置留了出来。
沈清衍在她身旁坐下,一看便是几夜不睡觉了,那眼睛微红,里头全是血丝。
“疼吗?”他声音颤抖,仿佛面前的人是举世无双的易碎珍宝。
李知月不懂,她明明将伤用脂粉盖住了,他怎么还知道她有伤在身,茫然问道:“你怎知我受伤?元旦告诉你的吗?”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哑,里头全是因为没保护好她的自责与难过:“你平日里跪坐了也不是端正的,总要伸只胳膊撑了头,歪了半边身子坐。你今日坐得这么板直,还挑了件领口这么高的衣裙,无非是怕亲近之人看了担心。只是公主不必藏着,反而劳累自己,你如何舒服,便如何坐了,无需顾及其他。”
李知月恍然大悟,他这般细心,这样的细节便是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顶了个笑,撑了桌案站起来,安然无恙地转了个圈,紧张得沈清衍伸手忙去扶。
“你看,我没事吧。我没有怎么受伤,一根头发也没少,好好的呢,你就放心吧。”她被沈清衍扶着坐下,故作轻松地让他放心。
沈清衍无奈,知她便是受伤了也不会显露出来,只能小心伺候着,一会儿剥橘子去喂,一会儿又倒茶怕渴。元芩站在一旁看得很是满意,这位未来的驸马伺候得小心周到,掺了真情的妥帖,便是她都插不进去手帮忙。
李知月低头去吃他递来的一块又一块橘子,突然觉得头上蒙上层阴影,抬起头去望。
来人衣裳清雅素净,不带冠,只用了蓝色缎子配着玉簪束发,一副简单的书生打扮。是二皇子李允,他就比知月小半岁,记在杨妃名下,因得出身不好,平日里小心翼翼的,从不显山露水,长兄十四岁便封王,他却毫无动静。
李知月本想站起来与他行个平礼,因得宫人趋炎附势,对他总有忽视,所以知月向来尊重照顾着这位皇弟。李允看了连连将她摁着,不让她做些大的动作,自己妥妥帖帖地行了个礼,温声道:“皇姐小心将身子养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应更注意些才是。”
李知月点头应声,冲他笑道:“我本无大事,只你们一个两个都将我小心看管着,站也要扶,坐也要搀。若不是我清楚自个儿情况,我也要怀疑是否得了什么绝症,要这样小心谨慎着。”
“你可是大昭的宝贝,你磕着碰着当然是大事,你不上心,我们个个都上心。”
李允正要张口,外头张扬地传来个声音压了他的话,引得所有人都侧目去看。
李知月看都不用看,便知道是她那位总嫌不够惹眼的皇兄到了。
那一位一来便将李允挤了在旁边,自己站在她正前,非要压人一头才罢休。
李知月叹气,怪不得他和谢珩能是一路人了,两个人都生怕不打眼。两个人一个穿红一个带绿,李缜今日穿得太骚包了些,一身青衣上头绣花纹叶,明明满院子妾室都要装不下了,却还扮作惨绿少年。
“殿下可来了,公主前头还问殿下呢。”林婉嫦一见李缜来了便施施然凑过来,目光娇柔含水地望着。
李允一见他来便叹口气,知他一向看不顺眼自己,向李知月做了个揖便懂事地去自己座位落了座。
李知月也无可奈何,对着李允点点头,表示懂他的苦衷,只对李缜道:“皇兄说笑了,我可不算什么宝贝,还是等嫂嫂生出皇孙,那才是宝贝。”
林婉嫦面颊绯红,娇声道:“还是公主话说得圆满。”
李知月平日里少见人来得这么全,平日里一年到头也只几次大宴能将人聚得这么齐。不仅皇子皇妃都在,连着一些远亲宗族也选了人来赴宴,可见皇帝上心。
时辰将至,众人皆款款落座。知月看着桌上摆的齐齐的剥好了的橘子,无奈发笑,这么多她便是散宴了拿回宫里吃都够了。
皇帝睡了一觉,精神劲头恢复了,龙行虎步地端正入了座。如今公主回来,心中石头落定,颇有一种珍宝失而复得之喜,嘉庚帝畅快道:“今日聚在这里,是庆平阳安然无恙,众卿只作家宴,不讲虚礼,都放开了吃喝。”
众人应声。
舞女从殿外躬身入内,皇家看舞一向高雅免俗,动作要柔而不妖媚,肢体要软中含些硬朗,跳的是《昭君出塞》。笙箫声起,古琴相和,琴音袅袅,见宫婢捧了玉盘珍馐踩着丝竹之声从屏风后踏乐而来。
李知月几日都没有吃好,最开始被掳吃的干硬噎人的饼子,后头吃的最好的也不过是带些涩味的金钩梨。如今才上了几道前菜,她便已经觉得口齿生津,肚子里头的馋虫都引出来了。
前菜大多都是素菜,起开胃作用,李知月眼睛只盯上面前一盘糖醋荷藕。那藕看着白净水润,上好的羊脂玉似的,上头本身就晕了层莹莹的光,再浇了层油润的酱汁,撒了芝麻葱花,看得便脆甜香糯。
只是前菜本身量少,小小的三足汝窑天青瓷盘里头就少少放了三块藕片,李知月吃完了还有些意犹未尽。她放了筷子,却看到身旁又递了份完好的醋藕过来。
李知月抬头,对上沈清衍的眼睛,他目光温柔,将醋藕放在她案上,温声道:“你若是还想吃,我去御膳房要。”
知月笑:“还是你懂我心思。”
她将筷子握好,去吃那份新的。
“你在外头这两天,吃的什么?”沈清衍声音有些低。
李知月知道他又担心了,摇了摇头道:“我过得也没那么惨,一直也没饿着。起先掳我的那人留了茶,还留了饼子,我逃出去的时候忘了拿,但是我白天出去的,夜里就被谢珩找到了。我吃了一些野果,那山上有金钩梨,我之前从未吃过,那东西味道不错,我现在还想吃呢,有机会我也带你吃。”
“我宁愿你再也不要有这样的机会。”沈清衍并未被她的轻松安慰到。
李知月看着他眸光深深,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红道:“不会了,我以后去哪都带着人,不会再有事了。”
她冲沈清衍笑,眼睛在光下灿若星辰,沈清衍只得妥协地应了一声。
鼓声起,舞蹈进入高潮,铿锵的钟鼓之音配着灵动的舞姿直看得人心头振奋。
宫婢端了主菜,步子里轻盈带舞,配合了乐声一个接一个地将碟子放在案上。
主菜比前菜硬多了,八宝鸭脯,蟹粉狮子头,五味杏酪鹅,每一道都香气四溢,比得过龙肝凤髓。
只是往日里宫宴少鱼,因得皇族参宴吃鱼吐刺显得不雅,可今日少有地上了道西湖醋鱼。皖鱼香嫩细腻,酱汁浓厚醇香,这道菜是馋人的,只是李知月一向不会吃鱼,每回吃鱼都自有人帮忙,她被惯得一看到鱼就自然地放了筷子转头望人。
“我来。”沈清衍自觉地将她那道鱼放在自己面前,稍稍挽了袖子,换了套干净的匙箸去挑刺。
李知月拖了腮含笑望着他,他动作仔细优雅,挑刺如像抚琴一般,身段端正,腰也不弯。手指拨动间均带了种温文尔雅,好像挑刺这种行为,在他手里也成了中闲致的艺术。
沈清衍一向知道她不会吃鱼,她自小便是千娇百宠长大的,一向骄矜,麻烦些的吃食她都不喜欢。先前只是不吃葡萄,龙眼,石榴,现在被人偏宠着,便是橘子,板栗都有人来剥。
他庖丁解牛一般轻轻松松地便将一条皖鱼的骨肉分开,鱼骨完整地拆在一边,真真像是艺术品。
沈清衍将碟子递还给她,李知月刚要伸手去接,却听见席间突然传来声呕吐,差点没拿稳。
席间众人目光都望向声音来源,李知月赶紧将鱼先放好,不肯浪费了人家的心意。她顺着抬头去望,只见目光所及处是一向低调温婉的叶浮晓,捏了帕子捂了嘴,因为引了关注,眼神里头还有些慌张无措。
“侧妃可是身子不适?”皇帝今日心情颇好,在上头温和关心道。
叶浮晓连忙起身行礼道:“陛下恕罪,妾身今日身子的确不适,妾失礼了。”
皇帝并未多想责怪,只身旁杨妃掀起眼皮望她,意味深长地问道:“叶侧妃服侍大殿下也有两年了吧?”
叶浮晓不知道为何突然问这个,只答:“回母妃,妾服侍殿下已两年有半。”
杨妃眸光闪烁,道:“两年有半,的确该为殿下添丁了。”
此话一出,李缜便坐不住了,他虽妻妾满堂,但不知是何缘故,至今也没个一儿半女。他本坐在旁边看侧妃失礼还有些嫌弃,一听到这话就是手里的杯子都要拿不稳了,眉头上顿时染了喜色。
叶浮晓也面露些惊讶与期待,如今阴平王府正妻之位空悬,若她真能率先生了个嫡子,便是被扶正也极有可能。
皇帝的脸色变得更好看些,他喜上眉梢,忙让袁内侍传太医,畅快道:“好!莫不是今日便要双喜临门,皎皎也安然回来了,缜儿也要给朕添个皇孙了!”
太医提了药箱急匆匆地赶来,向皇帝行了个礼,却被嘉庚帝挥着手喊道:“快去瞧瞧叶侧妃,看看可是有喜了?”
叶浮晓将袖子挽起些,伸了手放在案角上,太医给她藕段似的腕子底下垫了个软垫,搭上手去把脉。殿内气氛顿时紧张得不敢说话,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打算向皇帝贺喜。
那太医把了会儿脉,奇怪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又马上硬着头皮垂了头又把,额头上甚至浮起了层细细的汗。
李缜在旁边急切,看着他这般磨叽直骂:“如何了?到底有没有你说啊!”
太医吓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直跪下叩首,声音颤抖道:“禀殿下,侧妃……侧妃并未有孕……”
“那侧妃为何作呕?”李缜脸色铁青,眼里甚至浮了些怒意。
他失望狠了,他立府也有好些年了,到如今一院子的妾室没一个肚子里头有动静的,他也着急。
“大抵是……侧妃食了些生冷东西……被这鱼腥一冲,便……便……”那太医被吓得说话吞吞吐吐,李缜本就脾气不好,如今面色臭更是吓人的很。
皇帝稍有些失望,只是今日心情颇好,还笑颜开解道:“你们年纪还轻,以后总归是有的。就当是个好兆头,侧妃养好身子,日后给缜儿添个大胖小子。”
皇帝话已至此,其他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被这插曲一大段,气氛都稍稍凝重了些。
李知月并不太关心到底有孕没孕,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一个字也没说,目光却绕过叶浮晓,沉沉地洒在林婉嫦身上。
林婉嫦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沉默地坐着,只是一向乖张活泼的人如今却闷得让其他人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她眸子垂着,长长的眼睫挡住了眼中一片晦暗,先前手紧紧地扭着袖口,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如今兴得没有如愿,她才松了口气放开了拧得皱巴巴的袖口。
那袖口的衣料在扭拧间甚至被指甲挑开了线,皱得像团纸,可见用力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