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妒心
晚宴之后李知月并未坐软轿回宫,而是与沈清衍悠悠并行在宫道上,她饿了几日,难免贪食些,直吃得腹胀。
夜晚风凉,元芩给她在衣服外头套了件软毛织锦斗篷,面上是光亮的红色蜀锦。她的脸被风吹得更白皙,被这斗篷一衬,更显明眸皓齿。
只是她一路都有些话少,自刚刚宫宴上便开始有些发闷,不知道脑子里装了什么事。
“怎么了?”沈清衍关心道。
李知月低着头走路,安静了许久,突然冒出句没头没尾的话:“叶浮晓没有怀孕。”
沈清衍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这明明是刚刚在座各位都看到的事,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个作甚,只应声道:“是。”
知月抬头,眉头微皱:“可若是她有孕了呢?”
沈清衍看着她面色有些不佳,但明明按照往常来说,她此时应该是期待差点儿便能当上小姑姑,并不该是这个反应。
他温柔地顺了顺李知月后颈的长发,道:“若是有孕了,她便是皇长孙之母,足以扶成正妃,会得了阴平王更多宠爱,你也能有个侄儿。”
李知月摇了摇头:“她可能生不下来,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沈清衍手一僵。
“太医诊脉时,你可有看见林侧妃?”李知月问。
沈清衍点了点头。
他一向最为细心妥帖,平日里总是习惯性的注意着别人的脸色,去周到地让所有人都满意。
林婉嫦被这意外冲得惊吓,面上一些表情转变太明显,他当然是注意到了的。只是闭门不管庭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张,这些后院里头的是是非非,本就是贵族心里头皆知的,他自是忽略了不去在意,却不想今日被李知月注意到了。
“杨妃话一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杯子都拿不稳,酒都洒在案上。你看见了那个眼神吗,那种里头掺了那样强烈的恨和怨,全是不甘和嫉愤,被嫉妒害得整个人一下子就面目全非。”
她声音发闷,这些污秽心思本来她在宫里头最是该明白的,但是皇帝后宫人少,总共就三三两两几个妃子,还因为杨妃强势,杨家撑腰,便是更没有敢冒头的了。所以,这些宅院里头的事知月一向也只是懵懵懂懂地听过,如今真亲眼看见了,倒让她心头都压得不舒服。
沈清衍如今大概知道她为何这般沉闷了。
同为女子,李知月要更能共情些,平日里见着个个都是岁月静好,安之若素的,却因得成了亲,就失了本心,成为宅院里的困兽。
沈清衍慢下来步子,目光像头顶能疗愈人心的月辉,洒在她身上:“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只是她将自己困在牢笼里,都是些自己的选择。做女子不只是只作笼中困鸟,像林侧妃一样只能拘泥于宅院;亦可似旷野遨游之鹰,如凌夫人一般不输丈夫,驰骋沙场。她身为世族嫡女,本可嫁作正妻,把持整府上下,处于恭敬之位,却宁愿嫁给皇室做妾室,你不必为她惆怅。”
李知月觉得在理,稍稍有所释怀,心头大石被挪走,认真道:“不管如何境遇,我日后都要保持本心,只作畅快的飞雁,不做笼中的云雀。所找的夫婿要敬我,不将我视为物件一般把持着,让我自己选择所求,所需,所感,所得。”
沈清衍弯起嘴角,只溺爱道:“你便是你,无论成不成婚,你只做你想做的。只要是你,便好。”
李知月听着最后一句,颇有些言外之意,话里话外都藏了少年含蓄细腻的心思。她马上不自然地扭开了头,两颊浮上抹红霞,略有些生硬道:“我知道了,我已经到长乐宫了,你回去的路上小心。”
沈清衍含笑,轻声道:“明日我与凌寒郎央再来看你。”
李知月点头,转身回了寝殿。
她在大床上翻来覆去,元芩铺好的被褥被她翻得被角都翘起来,怎么样都还是有种闷得慌的感觉在心头。她索性起身,叫了元芩叫独自开抱来,把大笼子放在床前,用银签挑了块肉逗鸟。
独自开被养了快一个月了,在宫里日日吃些好东西,如今毛色油亮,身上也多了不少肉,凌寒送的木笼子也快装不下了。它现在已经认得人,起先喂食的时候还生气去啄抢银签,如今也算是温顺地衔了肉不紧不慢地吃。
李知月托着腮趴在床上看它,独自开一口将肉吞下去,也眨着双黑琉璃球似的眼珠子往过来。
“你倒是比我走得远,边塞也见了,京都也见了。”李知月又挑起块肉递过去,独自开干脆地又一口吞了。
“但是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去,你生下来就是个蛋,没长多大就自己出来飞了,跟我也差不了多少。”她对着不会回答的鹰喃喃自语,独自开好像能听懂似的,还呀呀地叫了两声。
元芩站在旁边看她模样落寞,一听说的这话便知道她在外头受了事,又在想先皇后了。先皇后离世时,李知月太小,根本没有留下什么记忆,只是听人描述着,自己幻想着,便在脑子里给自己造了个象牙塔。
元芩听得心中酸涩,和声细语哄道:“公主怎与它相同,娘娘深爱公主,并非心中所愿不能陪公主长大。”
李知月安静地趴在床上,并不说话。这些话她听得太多了,耳朵都要听麻了,根本不能哄到她。她想起林婉嫦那用力得青筋都凸起的手,想起那皱得像乱麻的衣角,低声问道:“杨妃对母后如何?”
元芩一愣。
皇宫里怕惹得嘉庚帝伤心,并不过多提及先皇后生前之事,元芩与嘉庚帝也只说个大概,并未具体说她母后是个什么样的人。知月只知道母后叫沈妩,与前朝大周皇后沈姈是一母同胞的姊妹。皇帝爱慕沈妩多年,在建朝前一年,占领周王宫之役胜利后,胜局已定,便迫不及待地向沈家提亲,大张旗鼓地迎娶了二小姐沈妩,立朝后马上封为了皇后。
只是娶正妻前,皇帝就已有了一个侧妃,便是如今的杨妃杨宛若。当今的陛下本与前朝周帝是表兄弟,只是周帝昏庸,视百姓如草芥,严苛律法,强征暴敛,广建行宫,于是嘉庚帝李渡才在世家支持下起兵建新朝。
李知月觉得,皇帝本就是靠着与世家女联姻,借世家势力才丰满了羽翼。不知他是以什么条件,说动杨家让杨宛若甘做侧妃,在战胜后迎娶了无权无势的沈家女做皇后,还让杨家没有怨言。但是李知月觉得,凭杨妃这么多年将偌大的后宫治得井井有条的手段,她必定不会真真风平浪静,想来她的母后当时日子也不会好过。
元芩一向对这些牵扯前朝的皇室之事避而不谈,也甚少提及皇帝与先皇后的往事,她轻飘飘地想揭过:“娘娘是皇后,母仪天下,百姓敬仰,杨妃自然也是恭敬尊崇的。”
李知月讨厌她说这些没有用的套话,质问道:“为什么姑姑每次说到母后以前的事就遮遮掩掩?我长大了,我可以知道很多事情。”
元芩不语。
李知月作罢,一下子便失了兴趣,赌气地将手里的银签子扔到远处书案上,银签子落在案上撞了白瓷笔洗发出清脆的响。
知月转身面朝床里,闷声道:“你把独自开拿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元芩看着心头也难过,叹了口气,默默地提了鸟笼出去,带上了门。
晏洵昨日想办法将香囊传进宫里头,又在外头茶馆里整整坐了一天一夜。店小二见他一壶茶喝了迟迟不走,到后头都拿了抹布上来,不顾他人还在直接擦了桌子挤兑他走。
晏洵从天亮等到天黑,在大厅里又坐到天亮,一双漂亮眼睛,原是期待,而后不耐烦,到最后已经怒火中烧。
他脸色铁青,后槽牙紧咬,只觉得是被那不知好歹的公主使计,想拖延时间等人来救。
的确太不知好歹了。
他在心里想。
晏洵一点儿也不担心她被救走,只觉得这家伙与他对着干就是自讨苦吃。
他敢肯定关她的地方谁也找不到,那是京郊被禁了的荒山,就是商人出行全都离那山远远的。因为那是虎山,山中有好几只吊睛白额大虎,领头那只雄虎凶猛无比,官府派了几路人来也没能给杀了。一般人根本想不到会把人藏那里头,就算想到了要来救人,也得有命来救。
晏洵平日里面无表情时,一双眼睛没有半点笑意,像把冷剑一般,看谁就觉得要剜谁一块肉。如今他阴测测得挑了嘴角,含了抹冷笑,更是骇人得很,像地底下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店小二本是面带讥讽鄙夷地擦桌子,一抬头对上他阎罗一般的眼神,吓得腿发软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你……你……”他结结巴巴吐不出来一句话,一直手伸了食指对着晏洵悬在空中不停地抖。
晏洵回过神来,冷冷看了他一眼,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个银锭,拍在桌面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小二见他走了才慢慢缓过气来,他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眼神,好像下一秒就能要了他的命。
夜色沉沉,似浓墨泼纸,稠得不见星月。山上静的只听得见寒鸦哑鸣,不时有风过枝桠的击打呼啸。
晏洵面若寒霜,瞳仁里头都压了火,他已经在考虑到底是先要李知月左手还是右手了。
猎屋里头没点蜡烛,外头看着黑漆漆一片,晏洵推开门那一刹那,看得里头没人马上心道不好,转身要退一步拔剑,却因为没有防备,此时已经被人先一步用剑尖抵了喉咙。
光骤然亮起,面前人一只手点了烛台,烛台被举起,微弱的火苗顺了面前人的呼吸摇摇曳曳,昏昏暗暗的晦涩黄光映亮了面前人的脸。
“将登,怎么是你?”晏洵看清楚来人是谁,这才松了口气,绷紧的弦松懈下来,两指夹了喉咙前的剑尖拨开。
“你害得大人受伤了。”将登面色难看,对他心里有怨,没给什么好脸色。
晏洵出乎意料,疑惑道:“我怎么害了他?我给他留了信,我说了我折腾折腾陈家就给人放了,他怎么受伤了?”
“你知道你掳的谁吗?”将登冷冷地收回剑,质问道,“大昭的平阳公主,皇帝的心头肉,你拿她来做赌?你自是不知天高地厚,却要大人替你擦屁股,大人救人时遇到虎袭,差点儿左手都废了。”
晏洵咬咬牙,仍嘴硬道:“我说了会给人放了,是他不信我。”
将登一把将剑拍在桌上,拍得桌子上都震上三震,也被激起些火气:“大人叫你找凤凰令,你可知道凤凰令作什么用?”
晏洵被问到不知处,气焰弱了几分。
将登冷眼看他:“那凤凰令能掌前朝十万遗兵,如今十六年已过,十万遗兵还得翻上一番。”
晏洵倒吸口凉气,他这时才知道此事莽撞,方知后怕。掳了公主事小,罚了陈家事小,激怒皇帝,逼迫世家,让世家手里的底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拿出来,使整个大昭陷于战火事大。
晏洵声音涩然:“他并未跟我细说。”
将登见他气焰尽散,自己也压了火气,沉声下来道:“大人知你血仇,必会给你报仇的机会,你只耐心等着大人谋划便是。”
晏洵低声问:“温玉伤如何?我可乱了他计划?”
“幸未伤到根骨,小心养上几月便可。你该是庆幸,你害得平阳公主全身是伤,她却半点也没跟陛下透露你形貌。”将登回道。
晏洵微微扬起半边眉,面露惊讶。
他对李知月只有威逼,连利诱都没有,害得她堂堂公主虎落平阳,欺负得这般凄惨狼狈。她倒是大方,明明将他的脸也看了,还没有揭发他。
他想不通透,不知道是何缘故。
将登见他陷入沉思,知他心中所想,不只他疑惑,将登与谢珩都不解。只是谢珩如今在宫里,出入不便,也不能和晏洵对上话,所以只先抛了疑虑,直说正事:“你先安分藏在相府,年关将至,大人要你年夜替他向陈府拜年。”
晏洵抬起头,眼里带上兴味。
谢温玉不愧是谢温玉啊,明明他现在便可以登门拜访,非要挑了新年团圆日,让他这个流落在外的,也能回去与血亲团圆。只是他是团圆了,可是整个陈府大概都不能团团圆圆过好这个年了。
“我听温玉安排。”晏洵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