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起落唱尽人间苦 你我皆是戏中人
这日,秦桑用完早膳,带着川乌往坝上赶,途径严府东苑,听到内堂传来阵阵咒骂,嗓音如夏夜荷塘的水蛙,聒噪尖锐,一听就是严良在痛斥属下。
脚步匆匆的秦桑顿时驻足,略歪着身子朝东贴耳。
“将军,这里隔了山墙,听不真切,要不我替你进去打探一番?”南星看将军好奇,便自告奋勇的上前,却被川乌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少给将军添乱。”川乌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
秦桑双眼微闭一副享受的表情,拖着尾音摇头道:“舒坦。”
此时,屋里头的魏谦正站在房中央一脸悔恨的埋着头,任凭严良如何贬低讽刺,也不敢顶撞半句。
“接风宴那日,姓秦的是如何给我下马威的,坝上……不,整个蓟州城,有几个不知道你魏谦是我严良的人!你竟背着我拿那姓秦的好处,愚蠢!”
“罢了,再怎么说,你魏副总管也是我的亲家,四姐儿又刚添了丁,虽是跟我严良姓,但归根到底也是你魏谦的孙子,看在小家伙的份上,罢你三个月的工事,回去帮着四姐儿看孩子去吧。”严良一只手撑在门楣上,嘴巴朝外努了努,示意魏谦赶紧走。
魏谦脚底犹豫了片刻,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憋了回去。
路过东苑院门时,不料抬头遇上了日日与他把酒言欢的秦桑,举目浅笑的望着自己,魏谦心中来气,但又不好发泄,只是扭过头去作了一揖,便转身走了。
“魏副总管走好。”秦桑故意提高了嗓音,朝魏谦的背影喊道。
川乌看着魏谦愤慨离去的步伐,不禁道:“将军一石二鸟,既离间了夏魏二人,顺藤摸瓜查出了严良私银的下落,又削去了一个坝上的管事,如今,严良的三只眼,少了俩,还剩一个夏仲。。。。。。”
秦桑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突然严肃道:“严晟跋扈,苛待坝工,与手下的杂役不一条心,处理起来最容易,而这魏谦,脾性敦厚,易骗好哄,虽然在坝上做管事,但充其量是个能干的苦力,严良的心思他摸不到,也自然不会扯到那些腌臢事里,最难啃的骨头是夏仲。”
川乌点了点头,“确实,昨日一早,严良为了敲打魏谦将夏仲提了水坝总管,没了这个‘副’字,想必他以后在坝上更是横着走了,将军若想啃他这块骨头,怕是少不了委屈。”
“你错了,夏仲做了这么多年的副总管,为何那当铺一出事,严良不仅没有怪罪他,反而提携了一番,”秦桑眸光暗沉,嘴角一弯,朝川乌低声道:“因为严良他怕了。”
川乌眸光一转,似是有些明白过来,“我还以为将军离间的是魏和夏,原来将军此番是为了激起夏仲对严良的不满,而严良提携他,也恰恰是为了再次笼络其心,原来在台下看将军唱离间戏的,不是魏谦和夏仲,而是夏仲与严良?”
“夏仲对严良的忠心就像冬日的河冰,看起来坚不可摧绵延百里,可若在那冰面凿开一条缝,踩在冰面上的人便随时都会有落水的风险。”
川乌看着将军凑过来的侧颜,明明每日都是一副厌世寡淡的面容,可此刻却从他的眸中看到一丝把玩人心的快意。
这时,洗漱过后的严良也着一身乌金蟾宫图夹袍从院中走了出来,见秦桑伫立门前,主动上前寒暄,一双明眸流光溢彩,看不出一丝不悦,仿佛刚刚在内堂勃然大怒的不是自己,“秦将军真是勤勉,弄的老夫以后也不敢再贪睡了。”
“严大人哪里的话,我若到了严大人这个年纪,估计日日要睡到日上三竿,反倒是严大人,一把年纪仍坚持早起,才是真的勤勉。”初晨的阳光照在秦桑的身上,他一身玄黑色蟒纹长袍孑身而立,腰间悬着一把龙雀刀,为他的蓬勃平添几分傲然之意。
眼前这个年轻人,替谢广抗羌击戎征战多年,又被号称人间地狱的典狱司消磨了三年,如今站在他眼前的,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
以前来蓟州的京差,最多也不过呆了半月,都被严良收买或暗杀,如今,这个年轻将军已在他的府衙住了快三个月,依然能够身姿挺拔眉眼含笑的站在他面前,跟他打招呼,严良心底,莫名生出一丝惧意。
“忘了告诉秦将军,老夫为将军在蓟州安排的宅子就在前几日已经收拾利索,我这严府后宅女眷众多,将军虽住在前苑,也是多不方便,让将军屈驾于寒舍至今,已是委屈,您看。。。。。。”
“也好,我行李也不多,不如明日就搬。”秦桑点头,在严府住了这么久,许多时候行动不便,出入都有严良手下的人盯着,他早就想寻处宅子搬出去,没想到这严良先耐不住性子。
想必,那丰裕典当行一烧,这严大人屁股底下也坐不住了,如今让他搬出严府,估计是要找时机下手也未尝可知。
二人又简单的寒暄了几句,便分头离去。
三月梨花飞,尚复雪皑皑。
红衣踏马南下,绕过蓟州,直达京城,在京城小憩了三日,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这座巍峨肃穆的城墙之内,市列珠玑,户盈罗琦,碧云千灯染,红袖客纷纷,红衣打马而过,竟似曾相识。
她并未多想,只觉这世间繁华多向往之,等阿生他们学出些名堂,定要带他们来京城闯一闯。
再往南走,途经泗州、海洲便没有再贪玩,一路快马加鞭直冲淮阳。
三月的江南已是烟柳青青,春水漫漫,红衣入城后,并未急着去岭南书院,而是先就近买了阿生他们爱吃的点心和茶鸡,又用剩下的银子去成衣铺挑了些好料子,裁了几件新衣。
想着如今三个娃子已是书院中的学生,穿着自然要大方妥帖些,省的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备好一切后,红衣敲开了岭南书院的大门。
“找谁?”一个书童样子的小生开门客气的问道。
红衣瞧那小生的样子白净利落,身上穿的虽朴素但却整洁,一想到三个娃子能在这种环境里读书明理,心里高兴的紧,于是同样客气的问道:“我找三个月前,从蓟州来的三位小兄弟。”
“我们书院已经很久不收学生了,”那小生一脸疑惑,眉头紧皱,似是在努力回想,“蓟州?三月前?你不会是说的那三个奴籍的少年吧?”
“奴籍?”红衣双目大睁,“他们明明是良籍,何来奴籍!”
那小生见面前的姑娘突然变脸,年纪还小的他有些胆怯,趁红衣愣神,慌忙后退,欲将书院的大门关上。
结果红衣抢先一步,用脚别住了那门扇,“小兄弟,麻烦你告诉我,这三个少年的去处,”红衣见他目光躲闪,有些逃避,遂将方才买的吃食和衣物都塞进了他的手中,“这些你拿着,算是姐姐求你。”
那小生却满脸拒绝的将红衣硬塞给他的东西躬身放到了门外,“姑娘有这个时间,还是去扬州的醉江园看看吧。”说罢便掩上了院门。
红衣不敢逗留,抓起地上的吃食和衣物,一路打听着疯跑到那小生口中的醉江园。
奴籍,这两个字如千钧重压到她心窝子里,如今的天下,连良籍的百姓都活得艰难,更不用说入了奴籍和贱籍的人,与其说是人,倒不如说比畜生还要凄凉。
她越从路人的口中打听那醉江园,心中的石头越沉。
“醉江园?那可是扬州最有名的戏班子,官爷们找乐子的地方,我们平头百姓可进不去。”
“进了醉江园的门,就得唱一辈子的曲儿,你那仨弟弟生的若是白净,那得唱旦角儿。”
“想开点吧姑娘,人都卖进园子了,再难出来喽。”
……
扬州的街市车马粼粼熙熙攘攘,街旁酒馆内的酒客们一个个满面桃花,谈笑声和酒盏相撞的清脆声让红衣觉得十分讽刺。
这些年,日子虽苦,但她从未对这片土地失望过,天下分合纷争不断是历史长河无法摆脱的宿命,天灾人祸也是人这一生难以躲开的轮回。
可今日之事,让她第一次感到这世道的病态和残忍。
是她的错,她不该轻信那钦差的一面之词,她在蓟州为贼为寇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被逮到一回,怎会如此轻易的就将他们放过。
自然要将他们压榨出最后一滴精血,用他们在这世上仅剩的尊严和生命去偿债。
这份债,是她自己的,阿生他们不该也不能替自己背起。
“哪里来的野丫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赶紧滚。”醉江园的小厮摔门的那一刻,被红衣拎住了衣领。
那铜铸的大门随着那小厮的推掩,沉重的挤压在了红衣的小臂上。
“带我去见阿生。”疼痛在红衣的小臂蔓延开,而她的脸上却没有一丝涟漪,眸中都是木然。
“来……来人…..”那小厮的喉颈被红衣绷起青筋的双手攥的有些窒息,不禁有些惊恐的呐喊。
可话音未落,就被红衣一掌砍至后颈晕厥了过去。
戏幕起落,看客换盏,台上水袖飘舞,曲声悠扬,她跌跌撞撞的冲上台去,一袭红裙交织在缭乱的戏袍之中,逢人就问:“见过阿生吗?”
可戏子的脸被油彩涂满,口中的曲目换了又换,他们脚步交叠旋转,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人敢回答她。
台下之人纷纷疑惑这突然冒出的红衣小旦,到底是上台打赏的看客还是戏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