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此次路途遥远,本该轻装简行,太子却派出了众多人马,只因宋窈的嫁妆,比历代和亲公主要多出几倍。
宫外不知情的百姓见如此盛况,还以为是太子对皇妹宠爱到了极点。
卯时,天边泛起蟹壳青,暖乐宫至奉天门前的积雪已经被扫洒得干干净净。
梳妆台前,做了整晚噩梦的宋窈昏昏沉沉,任由身边数人倒饬自己,脑袋里全是梦里血腥的场面。
昨夜的梦荒诞离奇,但偏偏又极具真实感,宋窈现在还能想起太子那般惨况,忍不住一阵头皮发麻。
还有那名玄袍男子,虽不知来历,但他身上仿佛带有与生俱来的威慑力,宋窈每想到他,都会生出无以言表的心悸感。
她手指蜷了蜷,不自觉揪紧缎绣金纹的嫁衣,无端心慌得厉害。
不管怎样,当务之急的,是要在和亲途中找到机会逃离,不然等到了北域,就算没被那“奸人”折磨而死,也会被那里的鬼天气冻死。
宋窈捂了捂胸口,深呼吸一口气,勉力将这场噩梦抛在脑后。
月沅作为宋窈的贴身婢女,自然会一同前往北域。她接过宫侍呈上来的喜帕,而后侧过身,有些无措地看着宋窈。
“公主……”
宋窈的长相约莫是随了母亲,生得一双含情凝睇的眸,眼角微微耷拉下时,自然而然透出几分委屈来,让旁人见了便忍不住心疼。
此刻她没什么精神,睫毛恹恹地半垂着,月沅很少见到公主这副模样,只以为公主不想嫁那什么“奸人”,可皇命难违,她也跟着无措起来。
宋窈闻声回神,轻轻朝她颔首,月沅这才拿起喜帕蒙过发顶。
经过好一番拾掇,时辰也差不多到了,宋窈扶着月沅的小臂,缓缓登上八人抬的轿辇,在仪仗簇拥下,一路行至奉天门外,换乘马车。
绫罗纱帘垂下,掩住了这道窈窕身形。
宫外早已排列起长到不见尾的队伍,锣鼓喧天,本该是大喜的日子,宋窈精致的面容上却一点表情也无。
快要启程时,外面忽然安静下来,而后是一片齐整的行礼问安声。
“太子殿下金安……”
宋窈心一紧,那股隐约不好的预感在此时直达巅峰。
太子宋译礼今日一身景泰蓝长袍,以玉冠束发,唇边勾着清浅的笑意,倒是显得俊朗又无害。
他踱步至轿辇旁,笑着屏退周围的侍从,唯有月沅梗着脖子,明明怕得不行却也一步都未挪动。
宋译礼轻飘飘瞥她一眼,倒也懒得多说什么,旋即慢条斯理挥了挥手,身后李太监赶紧呈上一个木匣。
“劳烦交与乐华公主。”李太监笑眯眯道。
月沅踌躇了两秒,才小心翼翼接过。
隔着一层红纱,里面小娘子的身形影影绰绰。宋译礼负手而立,目光若有似无落在她身上。
蓦地,他倏尔一笑,轻声慢语道:“皇妹此番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再回京,临行前,不去看望看望父皇吗?”
“毕竟……日后是否还有机会,亦未可知。”
话音坠地,是一段冗长的沉默。
宋窈抿了抿唇,自从阿娘离世,她再也没给过大晋帝一次好脸色,即便是他病重到不能起身。
宋窈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几息后,马车内响起她平静的声线,“不必,免得耽误了吉时。”
闻言,宋译礼眉宇稍抬,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温雅笑道:“是为兄顾虑不周,那便即刻启程罢。”
“哦,差点忘了恭喜皇妹……盟结良缘。”他拖长的尾音意味深长。
车轮辘辘声渐响,微微颠簸的车厢内,宋窈直接掀开喜帕,阖眼往后靠了靠。
待出了京城,太子势力范围减弱,届时逃跑机会要大得多。宋窈提前打探过了,途经荆州时,会有一条通往平元国的水路。
那是个战乱小国,只要能混进去,太子基本别想再找到她。
而眼下要做的,便是养精蓄锐。
一列列队伍逐渐远离皇城,天色慢慢黯淡,至郊外驿站时,已是人定时分。
宋窈换下一身繁复华丽的嫁衣,卸下头上簪戴的钗环,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半倚在床榻上后,她拿起方才月沅递来的木匣,置于掌心仔细端详了片刻。
是黄花梨木制成,制作工艺精良,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毕竟出自太子之手,宋窈便格外小心了些,动作很轻地打开锁扣。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细润清透的玉佩。
宋窈瞳孔轻颤,立时将木匣放下,在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袱里翻了翻,而后拿出一块完全相同的玉佩。
她把两块玉佩放在一处,比对了片刻,眼眶忽然湿润。
阿娘生前说,这块玉佩是一个极其重要之人赠予她的,宋窈没问是谁,但心里隐约有个猜想。
阿娘离世前,亲手将玉佩交给她,说日后倘若遇到另一个持有相同玉佩的人,可以全然信任于他,他会无条件助你。
现在这块玉佩到了太子手上,还被转赠给她,何尝不是一种警告——太子随时可以将那个人置于死地。
“公主?公主?”月沅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宋窈收回思绪,抬眸问她:“何事?”
月沅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慢慢说出自己想法:“奴婢的家在荆州,已经许久没有回去过了,日后去到平元国,怕是不会再回来了,奴婢想……”
月沅从前与她聊起过家中情况,父亲病逝,母亲年纪大了,也挣不了多少银两,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要养,算是个十分贫苦的家庭。
宋窈颔首,轻声应允:“回家看看吧。”
月沅欣喜地眨了下眼,笑着嗯了一声。
翌日很早便启程,由于宋窈身子不好,马车又太过颠簸,一路上走走停停,到荆州差不多用了两月。
荆州与北域接壤,天气也更是严寒,自从两方割裂,不断有北域的人来荆州抢占粮食。
起先还有官府管控,后来太子下令让官府撤离荆州,北域的人更加肆无忌怠,这也导致许多荆州百姓纷纷迁离,现在荆州就是个无人管控的鱼龙混杂地带。
“到了荆州路就不远了,翻过那座无宁山便是北域。”护送和亲队伍的赵将军打马过来,瞧了瞧天色,道:“可以暂歇一晚。”
宋窈挑开纱帘,凛寒的风哗哗灌入,刺得她哆嗦一下,转眼就看见远处朦胧屹立的雪山。
“无宁山……”她低喃。
李将军侧头,想了想道:“臣打听过了,这座山是以您未来夫君的名讳命名,他叫……”
他说着忽然一顿,想起方才那几个荆州人胆战心惊的面孔,也下意识放轻了嗓音。
“疆无宁。”他低声道。
疆无宁。
宋窈的脑袋一阵嗡鸣,伴随针扎般的刺痛,她的脸色一瞬煞白。
分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不知为何,这股熟悉的心悸感……宋窈脑海中,倏然浮现出梦里那道诡谲莫测的身影。
“公主?”一旁传来月沅担忧的问声。
宋窈用力闭了下眼,努力将那些画面从脑海抹去。
“我没事。”她清晰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疆无宁。
疆无宁。
……
戍时末,赵将军和其他侍从基本都已歇息。
按计划,今夜宋窈就要从水路逃离,不然等明日上了无宁山,就再也没机会了。
月沅挎上一个小包袱,轻手轻脚到公主房间,却只见两手空空的宋窈。
她一愣,“公主……?”
宋窈侧过脸,没有理会她的疑惑,而是直接起身道:“走吧,先去你家。”
月沅自不会多想,很快应声在前面带路,尽管许久未归,但这条路早已烂熟于心。
她们来到一间破旧的老宅子外,宋窈止住脚步,并没有打扰家人团聚。
月沅不敢久待,只将银两交与母亲,简单交代了一番,便急匆匆想要赶回公主身边。
却不成想,她甫一推开院门,空荡荡的院落里,只余萧瑟刺骨的寒风。
月沅霎时心慌,好在以公主纤弱的身子,这般天气也走不了多远。
如她所料,刚跑出一条窄巷,就看见拐角处那个丰姿冶丽的小娘子。
“公主!”月沅的嗓音有些委屈。
无奈之下,宋窈只好转身,缓缓同她讲清楚。
“我要去北域,日后约莫也不会再回来了,你还有家人在这里,没必要跟着我平白受了苦。”
闻言,月沅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坚定道:“奴婢这些年的积蓄已经全部留给家里了,只要省着点,完全够他们用一辈子。”
月沅生怕宋窈不要她,干脆直接往雪地里一跪,哽咽道:“奴婢承蒙公主照顾多年,日后只想好好服侍公主,还请公主不要赶奴婢走。”
宋窈属实感到无奈,正要开口说什么,倏地,天际燃起一道炽红的火光,熊熊烈焰混着浓烟似要吞噬掉半个荆州,一刹亮如白昼。
她眯眼抬起手,挡住了这道刺目的火光。
原本寒冽的温度被炙灼的热浪侵袭,宋窈只觉仿佛置身于火炉里闷烤,滚滚浓烟熏得她喘不过来气,连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咳、咳,公主……”月沅低头一阵咳嗽,踉跄着扶住快要站不住身的宋窈,“怎么会突然起这么大的火?”
宋窈艰难地捂住口鼻,撑着模糊视线大致打量了周遭,最后锁定在西街的街尾处。
离月沅的家并不远,只间隔了几道矮墙,好在也不会蔓延到这边,从她的视角望去,能大概看清烈焰跳跃着,描摹出了一间宅邸的轮廓。
“这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月沅呐呐道。
毕竟发生得太突然了。
越来越多的百姓在睡梦中惊醒,纷纷起身出门,远远观望着她们这边,阒静的夜晚逐渐变得嘈杂。
宋窈不欲多管闲事,更怕自己无故出现在这里惹人生疑,遂拉着月沅便准备回到驿站。
然而没走两步,她倏忽一顿,目光落到火焰舔舐着的木门上。
门扉已经将坠未坠,晃悠悠地半悬着。火海深处,一道修长的黑影渐缓显现。
“是有人逃出来了吗?”月沅亦是惊奇地看向那边。
宋窈却是摇了摇首,一时间没说话。
那人动作不紧不慢的,仿佛身后不是翻滚的烈焰,连步子也平稳得宛若寻常。
哪有半点逃命之人该有的模样?
伴随那人缓缓踱步而出,跳跃的阴影就从他身上褪去一分,在火光映照下,只露出被兜帽遮掩后的下半张脸。
极度苍白的肤色,像是许久未见阳光。
他唇边勾着漫不经心的弧度,在火海漫天的一刻,却隐约有种格外病态的癫狂。
只一眼,宋窈便生出心惊胆战的感觉,她赶紧移开视线,目不斜视,毫不迟疑地拉着月沅回了驿站。
西街尾。
那间宅邸的顶上黑烟滚滚,木梁被火焰侵蚀,重重摔落在地。
“主子。”一名蒙面人从黑暗里走出,单膝跪地行礼。
疆无宁歪了下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之物,意味不明地溢出一声轻笑。
他伸手在虚空中点了点,指的是先前宋窈离去的方向。
“去查。”疆无宁弯了弯眼,嗓音却平淡到近乎漠然,“必要时,杀了。”
“是。”那名隐卫应声,很快重新匿入无边黑夜。
不多时,隐卫便顶着一副怪异的神情回来。
“是……是……”他踌躇得不敢说出口。
疆无宁轻啧,垂目睥他一眼,阴恻恻的。
隐卫浑身一个哆嗦,赶紧回道:
“是、是未来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