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寒衣
外头旭日初升,萧氏小吏的背脊笔直,阳光落在青年男子沉稳的躯干上,又照不到他肌骨里去。
夏侯明抱着手臂,盯着那人背影,问一句:“是谁的意思?”
“张苍宗。”
“都察院左都御史张苍宗竟然为了他都察院的一个小吏亲自出来说话?”夏侯明叹息:“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
沈鸩九道:“上头不想我们管,那我们就不管。”
夏侯明指着停尸房,“虽说天气冷,但尸体放几天也就臭了,不如卷出去埋了吧?”
“还给都察院,让他们自己埋。”
“哧哧”,夏侯明拍拍沈鸩九的肩膀,“沈大人真记仇,人家说就地结案,没说不让我们埋尸啊。”
“皇帝办了太监学府,成立司礼监,知道传道授业的是哪位吗?”
“谁他妈的这么不要脸,去给太监当老师?”
沈鸩九转身,“就是张苍宗的得意门生,刚刚那位御史,萧衍之萧大人。”
“操!”夏侯明指着自家大门口,“看着是个人,怎么不做人事,他妈的沾上一群太监,难怪阴气这么重,要死不活。”
“把尸体给人家送回去吧,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要。”
夏侯明握着刀,“我日!来几个人,把那死了的婆娘抬去都察院,看见都想呕!”他踢一个端茶过来的一脚,“喝个屁,抬尸去!”
“沈儿,下午喝酒去?唐蜜儿?”
沈鸩九低头,扯扯自己的衣摆,“换个地方。”
“哪儿?”
清凉寺后山,两个和尚堵住一个女人去路,那女人道:“两位师傅是出家人,怎么还管俗家事?”
“女施主放下屠刀,方可立地成佛。”
两个和尚手持木棍,话语间已经挥棒过来,女人侧身躲过,“成佛?我看两位俗心还未消,不如早早还俗是个道理。”
女人似受了伤,身手有些迟缓,两个和尚分开两路攻过来,一个攻上路,一个扫向女人的腿,眼看女人就被逼入死地,一道银光闪过,那持棍的僧人颈间冒血,他捂着自己脖子,“灵......灵曦?”
灵曦是一把刀,只得指甲刀那么大的小银刀,用的人将它藏在袖中,用汗水养它。若遇上那极端的,用血养育,更见其锋。
刀是灵曦,却不见它的主人,另一个和尚瞧着那把小银刀,“灵曦,萧家的灵曦?”
银光晃,这把小银刀转向另一位灰衣僧脖颈,小刀划破那人动脉之后,它的主人才从白墙的那一面走出来。
“萧家的灵曦刀,短而转,妖而异,沈大人,你祖宗是姓萧的,要不然用什么灵曦刀?”
“我看江姑娘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还能从这两人手里过一遭。”
“不用沈大人帮忙,我也一样能跑出来。”
“哦,是吗?”沈鸩九将刀收入袖中,“那怪本官多事了。”
江氏女冷哼:“沈大人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
“不,本官是不放心江姑娘,特意来看一眼。”沈鸩九转身,“既然江姑娘嫌弃本官多事,那本官识趣,就先走了。”
江氏女陡然跪地,骨头发出一声脆响,沈鸩九回头,女人扶着后山的树,“无......无事,错了筋骨,无事。”
沈鸩九抱着江氏女回到奉春医馆的时候,医馆里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女人道:“我将她们都打发出去了,我今日本就打算有去无回。”
女人坐在榻上,指着药柜,“有劳沈大人,取黄耆一两,当归五钱,荆芥二钱”,沈鸩九问:“外敷还是内服?”
“水煎服,三碗水煮一碗。”
沈鸩九提了个小药炉子进来,江氏女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待到药熬到差不多,沈鸩九拿碗去盛,才听见女人说:“我姓江,叫江寒衣。”
“我爹曾经是御医,我耳濡目染,自小就学会看诊把脉,但我爹不喜欢,他说人命固然很矜贵,但有时候也不由我们做主的。”
“我小的时候,我爹替一个王侯人家的主母看病,病不是大病,我爹说可以治,但那王爷说可以治,但不许治好。因为他夫人的娘家要倒台了,如果她活着,反而连累夫家。”
江寒衣拿两块木板,固定在自己脚踝,又扯了布条自己包扎,沈鸩九接过布条,“令尊人呢?”
男人靠的近了,女人望他一眼,她几乎能看清他低垂的睫毛,长长的,还轻轻颤抖,“死了。”
女人说:“我爹说人这一辈子很无奈,有时候明明想去救人,反而又会害人。”女人低着头,“就那家的主母,我爹给她治好了,谁知真的害了他的丈夫,因为他们是姻亲。最后两家人互相牵扯,撕破脸皮,互相指摘,那女人娘家和夫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活。”
沈鸩九道:“令尊心软。”
江寒衣一条腿抻着,她屈膝抱着自己膝盖,“活着真没意思,我爹留了一身医术给我,还有数不清的医书,但我不想救人,有些人救不了。”
“所以你就杀人?”
“没有,我没有杀人。”
沈鸩九扬眉,他看着女人,“那我换个问法,今日你为什么要杀这两个和尚?”
江寒衣侧目,“沈大人说错了,是你杀了他们,和我没关系。”
药罐子已经汩汩,沈鸩九将滚烫的汤汁逼出来,他用瓷碗装着,“喝药吧。”
汤药金黄金黄的,衬着男人白净的手,江寒衣目光上移,又瞧见他好看的脸,女人忽然叹气,“沈大人,这两个和尚我真的不认识,我今日在清凉山后头散步,他们突然出现,将我围住了,我也是一脸莫名啊。”
“你去清凉山后头做什么?”
女人道:“烧香拜佛。沈大人,你们锦衣卫不会连这个都要管吧?”
沈鸩九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了,他说:“前两日清凉寺后山死了人,昨日夜里也死了个人,都在清凉山下,江姑娘觉得这两者有没有甚么联系?”
女人呶呶嘴,“我不知道,沈大人英明神武,您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知道。”
沈鸩九点头,“那好,江姑娘好好休息。”男人起身要走,后头女人又“喂”了一声。
“江姑娘还有事?”
江寒衣弯弯眼睛,“有劳沈大人把我这药炉子拿远一点,这炭熏得我难受。”
有个女人坐在萧家的屋顶上,她已经等了一天,听说腊月二十八是放休的,但萧衍之不在家。
萧家的小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女人跳进院子,她的腿脚不是很便利,女人杵着一根棍子,慢悠悠给水缸里打满了水,又将院子仔仔细细扫了一遍,最后还在萧家的小厨房里放了点儿米粮。她放得不多,每次都瓷罐子里面添一半,绝不会没过中间那条线,因为萧衍之能看出来。
是啊,她的萧哥哥不善理财持家,也不善做厨房工事,他只会读书。
等江寒衣将一切布置妥当之后,她就坐到了屋顶上,等她的萧哥哥回家,她看他一眼,就放心了。
可夜幕早就落下了,她的萧哥哥一直没回来。
“衍之,你来替我看看这幅画。”
都察院左都御史张苍宗家里灯火明亮,婢女们撤下酒席,又换了热茶和新鲜的点心上来,萧衍之道:“这是《水亭玩鹅图》,老师从哪里得来?”
张苍宗笑,“高渐离送的。”
“高渐离?就是南镇抚司死了的那个副千户?”
“副千户?”张苍宗道:“他可是个聪明人,就是命短了些。他再爬个三五年,就该踩到我的头顶上去了。”
“老师这话从何说起?”
张苍宗不欲继续进行这个话题,他在桌旁坐下了,“哎呀,年纪大了,站得一会儿就不行了,还是你们年轻人好,站上一天也不累。”说罢,又指着跟前的椅子,“不累也坐着,这腊八的日子,你到我这里来喝一碗腊八粥,可别杵着跟棍子似的。”
“是。”
无论什么时候,萧衍之都是温良又恭俭,他依言坐下了,但不靠着椅背,身躯笔直。
张苍宗望着他笑,“怎么样,华家丫头的事,你考虑成如何?”
萧衍之不说话,年轻的男人垂着眉眼,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张苍宗端起面前的茶盏,“年轻人,你们就是考虑得太多,一下子想着自己的爱情,一下子又是想要将来,自以为考虑得周全,其实到最后,发现那些都是虚的。”
“一切都是虚的,只有权利是真的。衍之,老师同你说句真心话,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利是真的,握紧眼前的,才是你该选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