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采补

雨停云开,冷霞漫天。

颓圮的监狱不能住人,众多女囚暂被押往听危楼的闲置精舍看管,流筝也就近拣了一间住下,连夜挑了几人来询问。

“你们都是华裾楼的姑娘?”

“是。”

“为何会进入华裾楼?”

“族人犯科,株连籍没。”

“这么说,那位苏啼兰姑娘也是你们族人?”

下首的几个姑娘相视一眼,缓缓摇头:“她不是。”

“那她是什么来历?”

众人都沉默了,流筝把玩着凡界的兔毫毛笔,也不催促她们,半晌,反转笔杆轻敲桌上小磬,装模作样地扬起一声:“来人。”

座下的姑娘们以为她要动刑,皆是一抖,像受惊的兔子般挤成一团,却依然紧抿着嘴唇,不发一言。

推门走进来的人却是季应玄。

流筝有些惊讶:“听危楼的人呢,叫他们送些吃食和茶水过来,大家都饿坏了。”

季应玄说:“那几人喝酒去了,叫我替他们一会儿,我去取吧。”

“真没规矩。”流筝叹了口气,“你不是听危楼的人,只怕厨房未必给你食物。”

季应玄望了眼外面的天色:“无妨,我会小心些。”

流筝领会了他的意思,没忍住露出几分窃笑,小声同他道:“要是被逮住了,记得喊我去救你,我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季应玄浅笑颔首,默默退出门去。

小半个时辰后,他提着两个食盒、端着两壶热茶回来了。流筝迫不及待接过来,打开食盒,发现里面竟然有两盘热包子、一笼水晶饺、酱牛肉、蟹粉虾仁、清炒竹笋。

他送完吃食便走了,眼角也不曾多瞟一下,流筝心道他还挺懂礼,乐滋滋地招呼几个姑娘一起吃饭。

她们确实饿坏了,眼盯着食物不转,却谁也不敢率先去拿。

流筝只好将筷子塞到她们手中:“趁人发现之前快些吃,就算什么都不想交代也没关系,好吗?”

年纪最小的姑娘胆子最大,试探着夹了一口菜,另外几人也慢慢动起了筷子。她们都有极好的教养,即使饿得很了,依然小口咀嚼、小口抿茶,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流筝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几位姑娘顿时面露惊愕地看着她。

看得流筝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们……不够吃?”

一位姑娘轻轻垂下眼:“听说您是世外仙人,怎么能和我们这样的污浊之身同桌而食?”

流筝好奇:“怎么就污浊了,难道你们这些凡尘姑娘,还干过杀人放火的大事不成?”

最小的姑娘闻言愤愤道:“我们才没有杀人!我们是被诬陷的!是那些道长先——”

话音未落,被身侧的人拧了一下,连忙闭上嘴。

流筝笑吟吟望向她:“这位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低下了头:“我叫贺风裳,今年十五岁。”

才十五岁……

流筝想到她们的遭遇,心中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

姑娘们很会看人眼色,都讪讪止住了筷子。

流筝轻声道:“我知道你们不是邪修,也知道你们都过得不容易,有些话不能说不敢说,我不会逼问……罢了,先吃饭吧。”

闻言,众人忐忑的心稍安,慢慢将这顿饭吃完。

饭罢,流筝送她们回去,临走时悄悄拍了拍贺风裳的后脑勺,将她单独留了下来。

关好门后,流筝牵着她的手走到内室,如闺中密友般并坐在榻边,和颜悦色地问她:“风裳妹妹,你介意给我看下你身上的伤吗?”

贺风裳的表情立马由拘谨变为惊异:“仙女姐姐,你果真是仙女,竟然知道我身上有伤!”

流筝说:“你尚未修成像旁人那般谨小慎微,在华裾楼这种地方,肯定是要挨打的。”

一句话勾起了贺风裳的伤心事,她眼眶慢慢红了:“我怕脏了仙女姐姐的眼睛。”

“不要胡说八道,”流筝摸了摸她的头,“你是个好姑娘。”

贺风裳解开上衣,露出身上横七竖八的鞭痕和烫印。她尚在长身体,淤青散得快,但有些伤痕却永远留在了身上。

流筝的目光凝在她胸前发黑的环形印记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贺风裳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小声道:“我不能说,否则我和姐姐们都会死。”

看来是被下了讳言咒,若将某件事说出口便会暴毙而亡,怪不得听危楼和那狗屁范郡守会放心让她询问这些女囚。

流筝不再多问,为她披好衣裳,取来一瓶祛瘀生肌的药膏和一枚精巧的机括匕首送给她。

“以后若有人要害你,你就按下这里,”流筝示范了一下,“明白了吗?”

贺风裳点头:“多谢仙女姐姐。”

“我叫流筝,流云之流,琴筝之筝。”

“流筝……流筝姐姐。”贺风裳攥着她送的东西,有些腼腆地说道:“流筝姐姐,其实你和苏姐姐一样好。”

流筝挑眉:“苏啼兰吗?”

贺风裳点点头,却不肯多说了。

***

季应玄也住在听危楼的精舍中,与流筝和众女囚有一段距离,此时他的房间门扉紧闭,屋里却没有人。

他借口回屋睡觉,转身却回到了掣雷城。

帘艮率众首领在莲花境外跪迎,恭声汇禀近日城中发生的事情。

“果然如莲主大人所料,姜盈罗已将封锁灵力的符药投入雁濯尘的茶水中,半月之内,雁濯尘将拔不出剑,也使不出灵力,可要趁此机会杀了他?”

季应玄声音散漫:“岂能让他死得如此痛快,待孤凡间事了再与他算账,先看好他,别让他跑了。”

“是。”

季应玄的目光扫了一圈:“祝仲远呢,怎么不敢来见孤?”

帘艮欲言又止,半晌方道:“祝先生昨天晚上回来,不知怎么回事,跪在烈石上不肯起来,说是要……负荆请罪。”

“叫他来。”

祝仲远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帘艮带着众人退下。

祝仲远生得俊而瘦,垂眉时有几分清苦之态,他停在华座下三步远,缓缓屈膝跪地:“参见莲主。”

季应玄不与他废话,直接问道:“向云郡的业火是你放的?”

“是。”

“孤借你红莲时,并未允你在凡间纵火。”

“此皆仲远一人之错。”祝仲远深深拜伏下身:“愿投业火而死。”

话音落,祝仲远只觉喉间一紧,被金赭色的灵光扼喉提到了半空,颈间发出痛苦的撕裂声。

季应玄真的想杀了祝仲远,却在感知到他无悔无恨、从容赴死的情绪后,产生了些许好奇。

眼底浅金色的莲花纹褪去,祝仲远摔落在地。

“告诉孤原因。”

祝仲远不敢隐瞒:“是为了救一个人。”

季应玄略一思索:“苏啼兰吗?”

祝仲远愕然抬头。

正此时,一枚莲花花瓣从季应玄袖中飘出,花瓣中传来一女子哐哐拍门的声音。

“季公子,季公子,你睡了吗,快开开门呀,我有急事找你!”

听见这个声音,莲主大人冷艳淡漠的脸上突然蹙起了眉,竟露出了一个咬牙切齿、近乎敢怒不敢言的生动表情。

只听他低低骂道:“混账东西,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这都什么时辰了!”

说罢转身拧作一道红光,消失在原地。

祝仲远怀疑自己被摔坏了脑袋,活见了鬼:不知是何妨神圣,竟能让莲主大人随叫随到。

季应玄回到听危楼精舍中,作出一副饧眼朦胧的模样,刚给门开了一条缝,流筝便像阵风似的卷了近来。

“这真是太巧了,你也还没睡呀!”

季应玄:“……”

“我将这二十六人都问了一遍,又去翻了刑讯笔录,笔录上说她们明为接客的官妓,暗中采芳客的阳精,是为淫道邪修,我瞧着却并非如此。这些姑娘分明没有灵力,都是些普通人,且她们身上有被人虐待过的伤口,这哪像是采别人精元的人?”

“至于那位跑掉的苏啼兰,就更奇怪了。她被单独关押在更隐蔽的铁牢里,却有本事用红莲业火逃生,可见她确非凡人,若说她是邪修,倒有可能。只是其他姑娘都牢牢护着她,不肯透露她的去向,好像苏啼兰平日里对她们很不错。”

流筝连珠炮似的将今日查到的情况告诉季应玄,喘了口气后下结论道:“总之这桩公案有着极深的隐情,我决定连夜去华裾楼探查一番,季公子,愿同我一起吗?”

眼睛亮亮地盯着他,哪有他说不想去的余地。

季应玄略整衣冠,微微叹了口气:“走吧,早去早回。”

***

华裾织翠青如葱。

华裾楼本是向云郡最繁华的销魂窟,因出了楼中姑娘修邪道采阳精的案子,如今已被官府封锁,远远望去黑漆漆的,在凄厉的子规声里颇有些瘆人。

流筝和季应玄从后院高墙翻进去,找到姑娘们曾经居住的画楼,挨间潜进去探查。

流筝举起机括灯,照亮了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美人图。

她小声对季应玄道:“画里的姑娘是贺风裳,此处大概是她的房间,她与苏啼兰关系不错,找找看或许有什么线索。”

季应玄盯着那画端详半天,伸出手来,沿着某种顺序,在画中的几盏天灯上点了几下。

只听“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画布后面弹出了一方暗格。

流筝“哇”了一声:“这是怎么找到的,季公子真是深藏不露啊。”

季应玄道:“奇门遁甲与机括术相通,我能看出来倒也不奇怪。”

“是么。”流筝不置可否,伸手将暗格中的东西取出,是一方上了咒锁的木匣子。

这咒锁的纹路瞧着眼熟,流筝沉吟片刻,试探着念了句咒,纹路发出莹莹亮光,咒锁竟然真的被打开了。

季应玄学着她方才的语气:“雁姑娘也是藏技在身。”

流筝解释说:“这是听危楼里比较初级的咒锁,从前祝锦行教过我。”

季应玄语气闲闲:“是么。”

流筝颇有些好笑,轻轻瞪了他一眼。

打开匣子,里面装了一盒丸药,粒粒如指节大小,散发着药草的清香。

流筝幼时久病成医,对这些东西颇有研究,她掰开一粒闻了闻,疑惑道:“是天衡草,此草药性特殊,能引强向弱,我幼时常将其与大补的药材一起服用,能够帮我吸收药效。可是这药丸里似乎只有天衡草,没有其它药物,单独服用天衡草又有什么用呢?”

丸药盒下面还压着一沓纸符,季应玄拿起来看了看,心中了然,面上不显,作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这符纸又是什么意思?”

乾卦主阳,坤卦主阴,符纸上的卦象引阳向阴。

流筝看了一眼那符,脸色微变,再联想到天衡草的药效,深深蹙紧了眉。

“原来天衡草引强向弱的不是药性,而是人的精气,她们真的在……采阳补阴。”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腰肌劳损了,现在是一个只能平躺的小废物,准备明天去按个摩针个灸(可怕可怕可怕!)

所以周三暂且不更,周四也要看我的恢复情况。

朋友们一定要注意腰啊,腰太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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