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曾经爱过你
秦戈从那天起变得精神恍惚,原本灵动的双眼像是覆了一层雾,别人跟他说话,他总是慢半拍,或者不回应。
这可急坏了戚缈缈,她带儿子去好几个医院做检查,报告上的数据全都正常。她父亲就这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当然紧张,病急乱投医地请了个大师来做法,大师在别墅里转了一圈,停在书房前跟戚缈缈说:“他看见了脏东西。”
戚缈缈是无神论者,才不相信这样的说辞,请儿子的朋友来家里陪他玩,秦戈谁都不想见,连陈栖叶都吃了闭门羹。
眼见着他的生日就要到了,秦戈如果还这个状态,宴会肯定办不成。秦思源最终还是决定和儿子单独谈谈,他来到儿子房间,对背对着自己装睡的儿子说:“你还只是个孩子。”
他说:“小孩子得长大后才能明白大人的不容易,你现在不需要想。”
秦戈一动不动,静候秦思源离开。
第二天杭城下了雨,秦思源没有在晚饭时出现在那个坐了快十年的位置上,秦戈问:“爸爸呢?”
“爸爸出差去参加俄罗斯的学术会议了。”戚缈缈鼓励他,“你快点开心起来,下个星期就是你的生日,爸爸回来后会给你带生日礼物。”
“我不要礼物,”秦戈一顿,拔高声音道,“我要爸爸!”
戚缈缈很久没见秦戈这么任性,有些不知所措,窗外暴雨如注,突然闪过一道雷光。
“你快让爸爸回来……让他回来。”秦戈哭出声,歇斯底里到说胡话,戚缈缈过了很久才听清,她儿子在说爸爸要被海妖抓走了。
戚缈缈一头雾水,手忙脚乱地把哭累了的秦戈哄睡着,然后给秦思源打电话。
秦思源已经在机场了,他在抽烟室里柔声安抚脆弱的妻子,身边,等得不耐烦的陈望心血来潮,时不时来点小动作干扰秦思源,秦思源镇定自若,通话的二十分钟内没发出一声会让人生疑的语调。
戚缈缈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但不知怎么的,这颗心不像往常一样充盈,而是空落落的,她想往里面塞东西,耳边响起的却是儿子的求救,他的爸爸,她的丈夫,要被海妖抓走了。
戚缈缈站在了她鲜少踏足的书房前。
推门时窗外又闪过好几道闪电,在那一瞬间把整洁的书房照得惨白,戚缈缈环顾四周的书架,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又能找什么。
或者说,她在期望什么,恐惧什么。
她随手拉开其中一个柜子,那里面放满了明信片。秦副院长桃李满天下,年年月月都有学生从天南海北给他寄祝福,其中一部分写着外文,是留学生从外国寄来的。
密闭的窗户没能阻挡雨声,豆大的雨滴像是全砸进她心里。她突然就有了女人的直觉,拿出最底下那张用俄语写的拍照给懂小语种的朋友,问她上面写的是什么。
她在等待中回忆起收到那张明信片的下午。一般来说,这种明信片都会寄到秦思源的办公室,唯有这张寄到了家里。信是她先拿到的,看了几眼没看懂,晚饭时还给秦思源,秦思源随即就说,这一定是去俄罗斯交换学习的老师给他寄的,即便上面并没有中文落款。
戚缈缈的朋友回复得很及时,因为这首短诗太有名,一看开头就知道,这是《我曾经爱过你》的原文。
“不过这个人挺有心思的,把所有动词的过去时都改成现在时,把《我曾经爱过你》变成《我爱你》。”朋友发来语音,笑道,“谁写给你的呀缈缈,被老秦看到,他得醋死。”
戚缈缈的一滴泪落在明信片的标题上。
她坐在书房的地板上,哆嗦着手拨通秦思源的电话:“回来。”
“怎么了?”秦思源不明所以,“我都已经在机舱了。”
“你和谁在一起?”戚缈缈从未如此冷静,问,“儿子那天在书房里都看见了什么?”
秦思源缄默,片刻后安抚道:“你别听那个江湖道士瞎说,他就是个骗钱的。”
“回来。”
“别闹,缈缈,就要起飞了。”
“你爱我吗?”
秦思源在戚缈缈捂不住的哭声中沉默,戚缈缈遏制住胃里的翻滚,说:“我需要你回来,现在、马上。”
戚缈缈挂断了电话,双手颓然垂在裙摆边。窗外,雨势丝毫没有减弱,她在那个晚上没有等来秦思源,第二天一早等来了医院的电话。
医生说,死者开车撞上护栏摔下山坡前一直在超速超车,回家路上轮胎打滑,他又没系安全带,在救护车赶到前就没了生命迹象。
戚缈缈面无表情地看着覆盖秦思源身体的白布。她问过学校了,那个学术会议后天才开始,不需要提前出发,但秦思源车里又只有他一人。
她翻遍了所有明信片,每一张俄语翻译成中文都是动人的情话,却没有一张有落款。她发疯似地质问秦戈那天究竟看见了什么,却又在秦戈被吓到后和儿子一起痛哭流涕。
她精神大挫,没有精力办葬礼,她的父母从潭州赶来接手一切,给秦思源开了场极为体面的追悼会。杭城圈子里的朋友全都来了,秦戈看着一个又一个叔叔阿姨带着小朋友来悼念,待最后一个人从他父亲的遗体前走过,他没在人群里看到陈望。
仇恨清明开他的双目,他在葬礼后独自奔赴那个陈栖叶曾经告诉他的地址。天在落泪,他在倾盆大雨中奔跑,像是要去杀一人。
他浑身湿透,用小臂撞击那间公寓的大门,大喊陈望的名字,来开门的却是陈栖叶。
陈栖叶见来的人是秦戈,眼里的笑意还没延续到嘴角,就被秦戈暴力推开。秦戈横冲直撞进另外两个房间又回到门口,将他一把推到墙壁上,问:“陈望呢?”
“他、他出去了。”陈栖叶没说陈望半个月没回来了,为了挽留秦戈,说,“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秦戈没刚进屋时那么喘,盯着陈栖叶像是要把他生吞。陈栖叶再迟钝,秦戈没称呼陈望叔叔时也该有所察觉,但他对秦戈的脸色视而不见,关切道:“诶呀,你、你先洗澡换衣服吧,不然会感冒的。”
他手里还握着铅笔,拿了根干毛巾过来给秦戈,秦戈没有接。他就笨拙地找话题,给秦戈看他正在写的作业,说:“等你上一年级,我就读二年级,我们、我们就是同学了!”
他的笑和他说出的话一样尴尬,却依旧不放弃,从自己房间里拿出一个塑料盒子打开,里面的零食码放得整整齐齐,全都是秦戈曾经给他的,满当当放了一整箱。
“你吃点零食吗?吃点甜的。”陈栖叶学着秦戈,把巧克力糖塞进他那被雨打湿的衣服兜里,秦戈终于开口了,没什么感情地问陈栖叶:“你知道我这些天为什么不见你吗?”
陈栖叶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他说:“你谁都不见啊,我都担心死了。”
即将六岁的秦戈在那一刻解锁了一种名为悲悯的眼神,他看着恨不得把整箱零食都塞进自己兜里的陈栖叶,这个哑巴带大的哥哥什么都不知道,他父亲出轨对象的儿子最无辜。
他手一挥,兜里的巧克力球洒落一地。
“我不要了,”他对愣神的陈栖叶说:“我嫌脏。”
他转身踏出门槛,不回头道:“再告诉你爸,秦思源死了。”
陈栖叶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自己舍不得吃的费列罗,他把巧克力全部捧在双手里,又失手扔掉,后知后觉地冲进雨里去找秦戈。
但他找不到了。
他茫然的站在瓢泼大雨里,没有一顶伞为他而撑,也再没有一个男孩抱住他,欢喜地说一声,抓住了。
秦戈在六岁的那年冬天和母亲一起被外公外婆带回潭州,成年前再未去过杭城。
【第一曲 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