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转学
十二年后的故事发生在潭州。潭州人有句俗语:一定要考到通天门下,千万不能考到通天门下。
潭州是浙江东部的地级市,三面环山一面靠海,站在高处往四周看,城市被群山环绕,高低起伏共有九个山峰,统称九龙山。其中一个山头上有两块呈八十度的石峰凸起,高约十五丈,有烟雾缭峰顶时,两道山峰像是连接天和地,遂被老百姓称为通天门,代代相传与这个景点有关的传说。
通天门位于城南,是潭州的象征。在市中心还未往城南发展之前,温临中学就在通天门下圈了一块近千亩的土地建设新校区。
潭州人大多经商,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连教育局都财政充裕,大力支持全市最好的师生搬迁到更好的环境,并没有考虑到职高城和新建成的校区只有一墙之隔,两所学校占据通天门的左右两侧。每个星期一的上午九点二十,两个校区会在同一时间响起《运动员进行曲》,催促拖堂的老师喊下课,放学生出来升国旗。
高三(2)班的第二堂课是数学,老师来不及讲解题思路,把答案写在黑板上后摆摆手,示意学生赶紧出去。教室里瞬即只剩下椅子和地面的摩擦声,陈栖叶站起身时,大半班同学已经快步走出教室门,他原本以为大家会排队,却见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离去,走廊上,所有班级都是这般散乱。
陈栖叶初来乍到,默默跟在一个同班同学身后。但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校服,陈栖叶很快就跟丢了,只能顺着人流来到操场,有些茫然地放慢脚步,并不知道自己进去后要跟在哪支队伍后面。
而当他张望四顾,目光没在白压压的校服里探索,反而定在了围绕操场的数十棵参天大树上。现下是八月,树上结满了青涩的果实,陈栖叶认出那些果子再过两个月就会变成红透的柿子。
“怎么伫在路中间哈?”一个声音从陈栖叶身后传来,他侧脸,前几分钟还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正好站在他身边。
“我的课能听习惯吧?”这位数学老师叫裴仁贵,是(2)班的班主任,拍拍陈栖叶的肩膀领他往操场里头走。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潭州普通话,所有翘舌音都念成平舌音,陈栖叶能听懂,就点了点头。
“那物理老师的课你应该也没问题。”裴仁贵笑,没有跟其他同学那样穿过人群,而是带着陈栖叶绕到二班队伍的最后面。国歌响完之后还有校长致辞和优秀学生讲话,裴仁贵正打算利用这点时间关照一下新同学,站在他们旁边的值日生板着脸质问陈栖叶:“你校服呢?”
陈栖叶看向那个戴圆眼睛的圆脸男孩,眨了一下眼,不知该如何应对。裴仁贵扬起手作势要拍那位学生的脑袋,教训道:“马思睿你胆子挺肥哈,在我面前威风神气哈,没看见这是新转来的同学啊?”
马思睿连忙用夹着仪表仪态扣分单的写字板挡头,认怂道:“我错了,裴老师,我真不认识。”
裴仁贵双手叉腰,气不打一出来:“这学校能有你马思睿不认识的人?你把你交朋友的精力放到数学上,前天考试最后两道大题能做不出来?”
“啊,老师您改到我的试卷了啊,我这次有平均分吗?”马思睿见裴仁贵的脸色就有了答案,赶紧转移话题,指着陈栖叶问,“转学生……创新班为什么会来转学生?”
“转来搞数学竞赛啊。”裴仁贵无不得意地介绍,说陈栖叶之前在杭城中学念,高二就拿过省一,五月份的地区初赛他在杭城排第二名,轻轻松松进入全国联赛,待到十一月份把决赛拿下,绝对是清北保送级别选手。
裴仁贵这人喜欢把话说得满,马思睿在高三(1)班,早已经习惯了他的表达方式。但他今天对新同学的夸赞也太满了,马思睿假装低头看写字板上的作业,耳朵竖得老高,偷听裴老师和新同
学都说了什么。
“宿舍搬进去了吗?还适应吗?”
新同学点头。
“(1)(2)两个班的学生在初三第一个学期就挑选出来了哈,比普通班早一个学期进高中,课程进度比普通班快不少,能接受吗?”
新同学又点头。
“对了,饭卡拿到了吧。我们学校别的不敢比,伙食肯定要比你原来的学校好。吃饱了饭才有力气做题哈,你这么高,不应该这么瘦。”
新同学这回迟疑了一下,再次点头。裴老师一时想不出其他叮嘱,又关照了几句,就去队伍前头看看别的学生。老师一走远,马思睿就精神了,套近乎地跟陈栖叶说:“裴哈哈话比文科老师都多,你以后有的受了。”
哈哈显然是学生们给裴仁贵取得外号,陈栖叶也听出来了,裴仁贵的语气词库里“哈”字排在第一位。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为什么转学?”杭城中学是浙江数一数二的好学校,重点率高达百分之百,有专门的竞赛辅导金牌讲师,温临一中虽说也是重点高中,但师资生源和它一比完全就是个弟弟。马思睿那叫一个好奇,别人都是想方设法去杭城中学,怎么会有人反向转学。
然而新同学并没有理会马思睿,目光瞥向别处。他肤色白,八月的阳光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清亮得能反光,气质干净到马思睿都没注意,他的衣服裤子全都是旧的,洗过很多遍发硬的。
马思睿撇撇嘴,不再自讨没趣。主席台上,一位穿校服的男生接过校长手里的麦克风。
他的讲话与学习有关,千篇一律没什么新意,不少女学生抬起了头,谈论的话题开始围绕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
“帅吧。”见新同学的注意力也被正在讲话的人吸引,马思睿洋洋得意得好像台上的人是自己,说那人和自己同班,上学期拿了某国家级英语演讲比赛的一等奖。
“他叫秦戈,业余也搞搞竞赛。”马思睿补充,“不过他搞的是物理,他——”
马思睿倏地哑口,因为新同学终于看他了。新同学可真白啊,在太阳底下晒了几分钟,脸颊就有些泛粉,但那双眼又是黑到看不见光的,让人怀疑他的皮肤是不是凉的。
马思睿想到学校里其他几位搞数学竞赛的,全都没新同学好看,但都和新同学一样奇奇怪怪不爱说话。可能这就是高智商人群的特点吧,马思睿打消了结交朋友的念头,嘴巴一如既往闭不严实,一回教室就把转学生的新闻传开。(1)班的本质是动物园,很快三人成虎,传到后排秦戈耳朵里,就变成学校花重金去杭城中学挖墙脚。
林记和秦戈初中就同班,因为个子高,两人也在后排同桌了六年。林记伸出四根手指发四他绝对没有以讹传讹。但秦戈深表怀疑,问林记:“那墙脚叫什么名字?”
林记摇摇头,指了指后头的墙壁:“墙脚就在隔壁,没穿校服的那一个就是。听铁马说人还挺傲,目测走的是高岭之花路线。”
秦戈笑,问:“比我都高冷?”
“你搁我这儿装什么装,”林记用手肘撞秦戈的胸膛,埋汰道:“别班小女生对你滤镜满满,把你当校草供着,我们可是知道你庐山真面目,你就是个作——”
“林鸡,交暑假英语作业!”讲台上的女生将林记的话打断,林记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喊道:“暑假还没结束呐,陈小鸭!”
高三比高一高二提前半个月开学,按校历来说暑假确实没结束,但他们全都在教室了,各位课代表再不情不愿,也象征性地在课间收作业。叫林记交作业的陈小娴是英语课代表,“娴”字在潭州方言里与“鸭”同音,林记和陈小娴在幼儿园就是同学,五六岁的时候就爱“小鸭”“小鸭”的叫陈小娴,陈小娴回击叫他“林鸡”。
两人
从幼儿园同班到高中,把对方的外号带进创新班演绎真人版鸡同鸭讲,某种程度上也给班里其他同学提供了灵感。开学的前几堂课老师盲选课代表,普通话不标准的物理老师念到秦戈的名字,马思睿把秦戈听成了“金戈”,捧哏了句“我还叫铁马呐。”
全班哄堂大小,其中一个人频频发出鹅叫声,他的外号就变成了陆鹅。两个创新班共有八十人,班级排名几乎等同于全校排名里的前一百,但学霸们的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激烈,相反,当陈小娴对林记不抱希望,问秦戈暑假作业写完了没有,班里十数人几乎异口同声,说秦戈鸽了。
秦戈用一个不尴尬也不失礼貌的微笑回应陈小娴,陈小娴拿他没办法,英语老师也拿他没办法。秦戈每个学期都会以优秀学生代表的身份在国旗下讲话,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私底下却经常不交作业,考得越好的科目鸽的越厉害,也只有语文老师会拿着戒尺敲他书桌,跟他大眼瞪小眼,让他快点把作文憋出来。
秦戈整个后背靠在椅子上,抬起双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又百无聊赖地上了两节课,教室里有空调,但学生对提前开学还是有情绪,今天的课又全都是在分析前两天模拟考的试卷,没几个人在认真听。秦戈正好坐在窗边,走廊那一头的竹林比黑板上的公式有意思,他望着阳光下的青翠绿意出神,书桌被什么飞过来的东西砸中。
秦戈才意识到已经下课了,前排的同学发现马思睿抽屉里私藏了一大盒费列罗,二话不说抢过来瓜分,给后排的朋友们也扔一些。秦戈撕开费列罗的包装把巧克力扔进嘴里,在前头凑热闹的林记做出投篮的动作,对秦戈说:“再来一颗!”
秦戈没起身,坐在原位上抬高双手。他手长脚长,弹跳起来能摸到篮筐,奈何林记抛得太高,费列罗在空中形成一条完美的抛物线,最后落在了窗户外的走廊上。
秦戈沉了口气,吊儿郎当地冲林记竖了根中指,借着这个姿势又伸了个慢动作的懒腰,才勉为其难地站起身,打算去教室外捡。
而他刚直起腰,走廊上弯腰的少年跟他同步站起,手里握着林记扔出窗外的费列罗。
少年没穿校服,那件棉T恤像是洗过很多次,暗红中夹杂 了数不清的白点。他看着巧克力,因低头而不明显的喉结动了动,才侧脸抬头,刚好对上窗户内秦戈的眼。
竹叶窸动。一窗之隔,夏日暖风和空调冷气的交界处,两人在不同的温度中无声看着彼此,觉得熟悉,也感到陌生。
打铃了。
捡到费列罗的少年肩膀很细微地抖了一下,像是觉得手里的东西烫手,默默将巧克力放在窗边。秦戈从窗户里探出身子目送他快步走进隔壁班级,怅然若失地把眼神收回来,扭头,江知书正站在他身边。
语文老师江知书皮笑肉不笑,问秦戈:“看什么呢,上课铃没听见吗?”
秦戈没解释,规规矩矩地站直站好。他是所有理科老师和英语老师的明日之星,唯有江知书把他当自己职业生涯中的最大克星。
“这节课就站着吧,好好反省。”江知书抽出一张卷子拍秦戈桌子上,那是前几天模拟考的语文答题纸,秦戈的作文又一次没写满八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