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进来一起洗吧”

看不见严琛,安雅有点失落,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亮出压在枕头下的书和衣服给安奕看。

安奕心底一暖:“都是严琛送你的?”

“昨天晚上让人送来的,衣服好看吧!”安雅下个月满14岁,正是女孩子爱漂亮、好打扮的年纪,“哥,等我出院那天,就穿这件怎么样?”

“好,你喜欢就穿,”安奕调高床头,方便她靠着舒服,“先吃饭,等会儿菜凉了。”

安雅心情不错,吃得几乎光盘,但不到半小时就抱着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

安奕一手给她拍背,一手拢起她的头发不让秽物沾到,尽管动作已放得足够轻,可掌心依旧掉满了头发。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拍背,指尖却不受控制地发颤。

安雅胆汁都快吐出来了,靠回病床时呼吸很急促,消瘦的脸颊咳得通红。

安奕不放心,想叫医生过来看一眼,安雅牵住他的手,虚弱地笑了下:“没事,看着吓人而已,我都习惯了,哥你别担心。”

“真的没问题吗?”安奕为她擦去额头鼻尖冒出的冷汗。

“真没事,”安雅拍拍床边让他坐,“哥你陪我说会儿话,下午你是不是还得去工作室?”

“嗯,今天课不多,但有几件定制的陶器要烧。”

安奕在一家陶艺工作室做老师,主要负责教学员制陶绘彩,还有设计制作客户需要的陶瓷制品。

他的工作时间大多集中在周末,平时相对轻松一些,方便他来医院照顾妹妹。不过接下来还要做几轮化疗,后期如果有移植机会,用钱的地方只会更多,他不想一直靠严琛救急,所以打算再找几份兼职。

只是这样一来,他陪伴妹妹的时间就要被大幅压缩。

安雅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愧色:“哥,要不是我这个拖油瓶给你添麻烦,你也不至于这么辛苦。”

“说什么傻话,”安奕最怕她胡思乱想,“你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有哥在呢。”

安雅突然抱住他:“我查过资料了,网上说白血病治愈率挺高的,”她仰头向他求证,“我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当然,”安奕眼睛泛酸,“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哥哥你再坚持一下,再辛苦一段时间,等我长大了,我也会好好照顾你的。”

“……好,”安奕搂紧她,“哥哥等你长大。”

从医院出来,他的精气神瞬间被抽空了。

步履沉重,后背微驼,高高瘦瘦的一个人仿佛随时能被路过的一阵风吹走。

安奕跨上公交车,浏览起招聘网站。

他高中肄业,除了会点陶艺,其他一窍不通,结果可想而知。要不然送外卖吧,但考虑到要先搭一笔钱去买电瓶车,他又有些犹豫。

正是用钱的阶段,能省点就是点。

或者夜里去做代驾,时间不会和正职冲突,可能更适合他。

因为一直在纠结,安奕工作时精神不太集中,从电窑里取出烧好的陶器时被烫了下手,指尖瞬间起了水泡。

万幸东西没摔,否则这个月绩效要大打折扣。

拖着一身疲惫回家,注意到门缝下透出了灯光,安奕怔了下,拧门时手滑脱两下才打开。

刚进门,严琛的质问便劈头盖脸砸过来:“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安奕见真的是他,脸上掩不住的意外:“你怎么过来了?”

还以为早上的不欢而散,会让严琛至少冷落他几天。

“我过来还得你批准吗?”严琛勾手把他拽进怀里,抱怨道:“等你等得都饿了,手机也打不通。”

安奕抱歉笑笑:“手机昨天忘记充电了,我先去给你做点吃的。”

严琛扣着他的腰不让他动,“我现在更想吃点别的。”说着,一手撩起衣摆摸进去。

安奕的皮肤带着深秋的凉意,摸起来光滑又舒服。

安奕很快被摸出了反应,他勾着严琛的脖子索吻,却见男人嫌弃地皱起鼻子:“一身消毒水味,你去医院了?”

“嗯,”安奕说,“今天小雅难受,我陪她多待了会儿。”

“我已经托人尽快给她找配型了,还有国外的两家机构也在问。”严家生意涉及医疗行业,因而有些人脉关系,安奕对此特别感激,不过他也明白这事讲究机缘,急不来。

安奕从严琛身上离开,脱掉外套:“我去洗澡。”

严琛的视线追随他一路进了浴室,安奕脱光站到花洒下,用沐浴露仔仔细细抹遍全身,再有些羞耻地摸向身后。

昨晚做得有些过火,今天这里一直隐隐的不舒服,他摸了摸,似乎有点肿。

如果不做好准备,等下怕是又要扫兴。

他想取悦严琛,细微末节处都想做得细致周到,宁可自己默默忍痛,也不愿对方有一丁点不快。

只是尽管这种事他已做过很多次,安奕还是感到难为情。

他把脸贴在凝满水珠的瓷砖上,试图降降温,恰时冷空气从外面扑进来,安奕睁开眼,隔着一层水雾,正对上严琛戏谑的打量。

“我说怎么一直不出去,原来安老师在偷偷干坏事。”

严琛拉开淋浴间的玻璃门,目光直白落在安奕身上。

花洒淋下,在安奕深凹的脊柱沟里汇成一条涓涓溪流,流经两个浅浅的腰窝,再溢出向下浸入臀丘,打湿森林,淹没草地。

好一片诱人风光。

安奕扶墙站好,主动让出位置,“进来一起洗吧。”

严琛冲他挑了下眉,“你继续。”

水雾漫起,安奕看着他黑而沉的眼睛,莫名恍惚了一瞬。想起十年前的那个雨天,他也是这样隔着稀薄的水汽,兀地撞进了少年严琛玩味不羁的眼里。

当时严琛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继续”。

那年他刚满18岁,正值高三下学年,父亲因为投资失败,同合伙人一起跳楼自杀,留下一堆难以厘清的债务纠纷。

母亲常年做全职太太,从没插手过生意,还要照顾当时年仅4岁的安雅,孤儿寡母不好为难,催款的债主便盯住安奕这个家中仅存的男丁不放。

他被堵在巷子里挨打挨骂,被人用棒球棍戳着肋骨威胁,身上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生活笼在暴力恐吓的阴霾下,他试过反抗、想过逃跑,但挣扎来去的结果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

那天春雨淅沥,他又被围殴了一顿。

右手在抵抗中被某人用鞋底碾破出血、小指骨折,连笔都拿不住,安奕无奈放弃了摸底考试。

他跑上学校天台,冲进雨里,歇斯底里地哭吼叫骂。

他气愤、惶恐,更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到不久后的高考。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又能怎么办?

那些债务对他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听母亲说,就算变卖全部房产与家当,也补不上窟窿。

安奕越想越绝望。

一向安静内敛的人,那天却抄起一截儿凳子腿,疯狂往地上砸。

木屑崩了一身,手震得又痛又麻,伤口崩开,血滴飞溅,直到将凳子腿硬生生砸断,他才罢手。

雨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安奕抬手抹了一把,在脸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似乎找到了发泄情绪的方法,于是瞄向天台东南角堆放的杂物,却不经意间与一道玩味的目光撞个正着。

楼梯间轿顶的屋檐下站着一个少年,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也不知看了多久。

正常人会选择在对视的瞬间避开目光接触,以免尴尬,可对方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始终盯着他。

安奕愣了一下。

只见那人穿着校服,看颜色应该是高一的学生,拉链拉到最高,领子不伦不类地戳着,叼着拉链,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冲他挑挑眉。

“你继续。”

明显把他当热闹看。

滚沸的愤怒潮水般退去,安奕一声不吭,加快脚步消失在落雨的天台。

那之后,他经常在天台遇见严琛。

对方有时候是一个人坐在水箱下抽烟,有时候是和朋友聚在一起打扑克玩游戏,而严琛见了他,也只是眉梢一挑,算作招呼。

幸好天台够大,而安奕需要的地方又很小。

他只需眺望一下天高地阔,吹上片刻冷风,身上的晦气霉运就能被暂时扫空,至少可以捱过这一天。

因而天台的那一隅角落,就成了安奕的精神寄托。

不久后的一个中午,安奕正趴在座位休息。

午饭时间大部分人都去了食堂,教室里三三两两的同学,或是在低头补作业,或是坐在一起讨论问题、小声闲聊。

安奕像溺水了一样,教室里的嗡嗡声随他意识下沉而逐渐被水面隔绝,直至完全消失。

他胸口发闷,呼吸不畅,但眼睛睁不开,身体也动不了。

突然,两下近在咫尺的“笃笃”声震痛耳膜,他“噌”一下弹起来,椅子腿在地板划出尖锐的鸣叫。

安奕心跳得极快,额头沁了一层冷汗。

过了两秒,涣散的目光才聚焦在课桌边多出的那人身上。

深棕色的眼瞳中又多出一丝迷茫。

还没睡醒吗?这里分明不是天台。

只见严琛双手插兜,冲他随意歪下脑袋,转身就走。

等走到门口,回头见他还戳在原地,少年冷峻的眉峰压下,透出不悦:“傻站着干嘛,出来。”

安奕迷迷糊糊跟上去,踏出门的一刻,他听见身后教室炸开锅的议论声。

“……你找我有事吗?”

安奕跟着严琛走到楼梯口,不想再下楼了。他腿很疼,头很晕,只想回去睡觉。

严琛不说话,从头到脚把他看了个遍。

安奕被看得浑身发毛,低下头,却被这人捏着下巴扳回来,紧接着额发被撩开,脑门上的伤口被粗鲁地按了一下。

他吃痛,退后一步拍开严琛的手。

“你干嘛!"

严琛嘲弄道:“天天被揍成这样,你也太弱了。不还手,还是打不过?”

“与你无关。”安奕冷冷地说。

转身想走,却被严琛攥住手腕,强行拖下楼。

当时陆续有人吃饭回来,他们逆着上楼的人群,很扎眼。

安奕无法忍受旁人的注视,恨不能挖开地缝钻进去。他把头埋得极低,声音闷闷的快哭了:“你放手。”

严琛充耳不闻,昂着头像只高傲的孔雀,顶着俊美乖张的脸,在路人的注目礼中,强行将他拖去了校医务室。

时隔多年,安奕依然记得那只手的力量,攥得他那样疼、那样紧,在颠沛摇荡的18岁,给了他别样的支撑与温度。

而如今,他的手再度被严琛扣住,被举过头顶,被按在墙上,被放在更滚烫坚硬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