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豆蔻
念安一觉睡醒过来,已经日暮西山时分。
盛春傍晚的天际透出点霞光,幽容熟透的柿红色,穿过屋脊静谧地洒进廊檐下,清风徐徐携香,满屋菱花窗大开,窗中悬挂的青竹风铃随风摇曳。
桌案香炉中青烟袅袅,屋外有人捧着檀木盘进来,脚步轻浅,影子隔着锦帐若隐若现。
“娘子?”
念安从榻上爬起来,囫囵揉揉眼睛,来人闻声撩开锦帐,不是裴素,但念安认得她,是裴桓院里的婢女秀珠,昨儿还给她送过白玉糕。
秀珠走进来,对上念安满眼惺忪懵懂,霎时便笑起来,“姑娘这觉睡得可真踏实,足足五六个时辰,若再不醒,荣总管恐怕都要忧心自责坏了。”
她边说边走到床边,抬手摸了摸念安的额头。
圆润白皙的小孩儿,生得好似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除了歪掉根子的裴晋舍得欺负她,旁人谁不是捧在手里都怕摔碎了,早上当头狠撞那么一下,昏过去不说,还红肿了大半天,可教长荣心疼得不行。
幸而现在已经消了。
“姑娘睡了一整天,这会儿饿不饿?”秀珠上前来牵念安下榻,温温柔柔地道:“早上说好的糯米鸡,荣总管还教厨房随时备着热乎的呢。”
念安脑袋还晕着,唯独听见糯米鸡,肚子比脑袋反应快,顿时咕噜噜响了两声。
她低下头瞅瞅,才见身上的脏衣服都被换了,双手擦洗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念安记得先头明明闯了祸的……一下也分不清是不是做了梦,她心里默默地发虚,不敢言声儿,只抿唇点点头,由着秀珠给她穿上鞋子,牵着往花厅去了。
此时天将晚,外院回廊下,长荣正指使两个婢女提着铜杆在挂灯,六角的犀角风灯,一盏灯六个面,匠人手巧,合起来就是一副刻画精致的皮影画儿。
他瞧着的这盏,是副鹊桥相会。
大好的春日,容易教人多情,长荣心思细,这厢看得一时入神,秀珠从花厅派来个婢女,跟他递话说是念安醒了,肚子饿,要在花厅传晚膳呢。
长荣面上一喜,立时要过去看顾,才走两步想起什么却又停下,吩咐说让秀珠将晚膳和念安都送到正屋来。
正屋是裴桓的寝间。
长荣揣着两手过去,踏进门,屋里还能嗅到股淡淡的草药味道。
桌上盛着漆黑汤药的碗已见了底,再过两道横梁,里间屏风后便可隐约见少年英挺的背影,褪去挺括外衣,柔软单衣下的身形,还透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和单薄,却并没有因为常年用药而变得病恹恹。
“主子,往二房送东西的人刚回来了。”绕过屏风,长荣取过檀木架上的长袍,“小的多嘴问了句,说是二爷那边虽然收下了,但才出门,就听见大公子大发雷霆,摔了那些赔礼。”
“不摔总难不成还留着?”裴桓面上淡淡的,转过身系起衣带,问他:“晋儿怎么样?”
长荣原先也被裴晋丢过石头,勒令他跪在地上当牛做马,被一群底下人当众围观,对那孩子可没半点好感。
他存着私心道:“主子放心,小公子早醒了,在房里闹腾不停,精神头也好着呢,医师说是无大碍,想咱们姑娘那么点蚂蚁似得力道,常日又乖,再怎么委屈极了也害不了人的。”
话才说完,裴桓侧目沉沉望他一眼,长荣心下登时一紧,自觉失言。
任凭裴晋再怎么跋扈、无礼,那都是主子的亲侄儿,念安打了人,受委屈也好、玩闹失手也罢,她终究不姓裴,主子怎么处置是主子的事,可他话里话外偏心眼,那就叫吃里扒外。
长荣忙找补,“姑娘方才也醒了,听说主子回来,高兴得很,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不敢过来,肚子饿瘪了也不肯吃东西,可怜见儿的。”
裴桓知道他话里有几分真,只道:“带她过来。”
长荣诶一声,从里间出来,脚下倒腾得快,到门外大手一挥,捧着银盘的婢女便鱼贯而入,将早准备好的晚膳摆了一桌子,也不差人,随即殷勤地亲自过去接念安了。
裴桓落座净手,瞧他背影忙碌,到底是自小跟在身边的人,平日自作些无伤大雅的聪明,也随他去了。
等了会儿,长荣牵着念安回来了,临到门口,晚霞照在地上的小身影还有点扭捏,被人连拉带哄地才踏进屋来。
裴桓闻声抬眼去看,那丫头似乎长高了点儿,回暖后换了轻薄的衣裳,瞧着也没冬天那么圆乎了,捏着两手站在桌边,双眸澄澈却有点不知所措,瞧着他,片晌未吱声。
长荣没想见是这垮台架势,弯腰正想教两句,裴桓挥了挥手,教他和婢女们都退了下去。
人一走,整间屋里就剩下一大一小、一坐一立两个身影,安安静静。
念安颇有几分敌不动、我不动的守备阵仗,裴桓靠着椅背望住她片刻,轻笑问:“站在哪里做什么?几个月未见,不认得我了?”
“舅舅……”
念安低低的唤了声,抿抿唇,两只小手绞在衣袖里,悄悄地抠抠掌心,还是踌躇地挪动步子朝他走了过去。
她的几分心虚紧张,全浮在一张不及巴掌大的小圆脸上。
聪明的小孩儿,闯了祸怕受罚,还知道跑、知道躲,就是听说早上逃跑的时候直把自己撞晕了过去,守株待兔,待的恐怕就是她这只小兔子。
看念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层潮湿雾气,裴桓忍不住生出几分坏心肠,抬手在她软软的脸蛋捏了捏,稍微用点力,留下两个清晰的指印。
“我才走了几个月,你就闯出这么大祸,嗯?”
念安被捏得有点痛,一根稻草压垮了兔子,她顿时咽咽地瘪了嘴,眼里雾气汹涌,聚集起满眼的泪花儿,要落不落地晕红了眼眶。
“我、我……”念安找不出个好由头,知道自己闯了祸,害怕他生气了要像先生那样打手心,只好抽抽噎噎地囫囵道:“我是喜欢他,才欺负他的……”
“喜欢?”
裴桓眉头浅浅地拢起,显然听见了荒唐的话。
看他这样子,念安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对,长荣只教她捡好听的说来着,这厢一皱眉,她心里慌得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不是故意的……舅舅,是他们说喜欢谁,就能去欺负谁的——”
“歪理,”裴桓忽地曲指轻敲了下念安的脑门儿,淡声问:“谁教的你这些?”
念安原本直挺挺站在他跟前仰着脸,冷不防吃了点痛,忙抬起双手捂住额头,委屈巴巴地望住他,“嬷嬷们都这样说。”
“人家怎么教,你便怎么学?”
他面上沉静如水,没什么波澜,看不出是不是生气,但总之一点也不像心疼她的样子呢。
念安满心委屈,眨眨长睫,泪珠顿时大颗大颗地滚下来,等不到他的安慰,伤心极了,干脆一扭头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埋头趴在桌边抹眼泪,再也不看他了。
浑是副小可怜受气包的模样,裴桓觑着眉头稍抬,垂首略为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六岁不到的小孩子,他率先放弃了跟她讲道理,听见念安肚子又咕噜噜响了两声,裴桓缓了缓语调道:“好了,不许哭了,先吃饭,桌上的饭菜要凉了。”
“我不饿。”
念安趴在桌边像只受伤的小兔子,听见他的话,脸依然埋在臂弯里,闷闷地回应,作势要不理他。
不大点儿的丫头,性子却是很不小,裴桓见状遂她的意,当下朝外唤长荣进来,“今日既然没人用晚膳,便都撤下去吧。”
果然这厢话音方落,没等长荣上前劝慰两句,念安登时就从凳子上坐直了。
屋脊上的霞光只剩最后一线,柔柔照出桌边那张哭花的小脸,她嘴巴噘得老高,泪眼汪汪地越过跟前香喷喷的饭菜,直勾勾望住了裴桓。
裴桓看在眼里,好整以暇同她对峙片晌,他吩咐婢女拿来条温热巾栉,接过来,耐性儿冲她唤了声,“过来吧。”
念安眼睛都哭肿了,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得到声音,一贯地清越、温和,知道他大抵没有在生气,她抿唇耸耸酸涩的鼻子,从凳子上滑下来,走过去挨着他膝边乖乖站好了。
“擦干净就不能再哭,”裴桓俯身微微靠近些,捏着念安的下巴给她擦脸,又道:“那些歪理不准再说,日后遇事,记住多动脑、少动手,嗯?”
念安掀起长睫看他,鼻头还有些酸酸的,抿唇努力忍回去,听话地点了点头。
擦干净脸,裴桓将巾栉交给婢女,手掌覆在念安背上轻推,教她去坐下吃饭。
长荣在旁心下一松,忙上前来领念安去桌边,亲自给她盛饭布菜,饿了一整天,念安胃口好得很,也不挑食,长荣夹什么她就吃什么,一小口接一小口,无比香甜。
只是看裴桓始终不动筷,她不好意思独自享用,等长荣切来根大鸡腿,筷子夹不动,便从盘子里拿起来,绕半张桌子放到他面前。
“舅舅也吃。”
长荣知裴桓规矩重、爱洁,连忙过来又将念安拉回去坐好,“公子不饿,姑娘自己吃饱就好了,秀珠已经在屋里备了水,吃饱了我们去玩泡泡。”
泡泡只有在泡澡的时候才能玩,念安听着敏锐扬起脸,“今天晚上我要睡这里吗?”
“姑娘往后都睡这里,”长荣兴冲冲含笑点头,“快吃,吃完我带姑娘四处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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