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泥鸿爪
江弋读大二时,周闵筠申请了香山植物园的项目,会留在北京半年。
那时Silver Lunatic在北京刚开始崭露头角,受邀参加开在年末的一个大型爵士音乐节,江弋通过梁少骢借到五环外一个废弃的厂房,他们在那排练。
除去北漂的马小京与黄琛琛,其余三个仍在象牙塔里的学生课表不一,非到深夜不能凑齐,几个人都年轻,在梦想前怀有十二分的热忱,熬上整个通宵也有坐地铁回校早八的气力。
“反正差不多顺路,我以后都来接你回去睡觉。”周闵筠偶然撞破了江弋混乱的作息,她觉得自己的确是老了,开始有老妈子一样的掌控欲,看不惯他仗年轻糟践自己的身体。
“可闵筠姐也很忙吧?”江弋偏了下身子,支肘在车门上,眼神如蝴蝶振翅,虚虚实实地扫过她的侧脸。
像一个不打算得逞的吻。
周闵筠勉力抛去这点不健康的联想,淡淡回道:“比不得你,学校乐队两边跑,连实验室的全勤也要保持。”
“那可是梁老师。”他叹气。
周闵筠算他三分之一的同行,当然知道这名字所代表的分量。在红绿灯口停下,她乜他一眼:“江弋,你这样容易被人当作炫耀,很欠打的。”
江弋长眉微拧,眼里却含着笑,像个小钩子:“闵筠姐也这么觉得?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她当然知道。
周闵筠曾被少年身上那点无意识的锋芒刺痛过,但当这天才的归属变成了自己,她心里只剩下某种诡异的爽感。
她打开车窗,北京的冬天一贯是酷烈的冷,偏偏又很晴,天色如一块碧蓝的凉玉,连夜晚的深邃都仿佛蕴着一点清澈的柔软,星子零落缀在上空,切面璀璨。
高架上风很凉,底下长街如昼,而挑出地面数米高的黑暗如此寂静,周闵筠忽然起了交流的兴致。
“如果我死了,”她说,“千万不要土葬,别把我埋在土里。”
她感觉到江弋扫来的眼神里掺着点微妙的困惑。
周闵筠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但她决定继续说下去。
车载音乐播着首慢吞吞的爵士,曲调缠绵在她的嗓音里,像迷雾,一长篇梦呓。
“你估计挺难理解每天做了梦跟现实搅在一块是什么滋味,现在我关于童年的记忆也是混乱的。”她思索着,尽力讲得流畅。
“那时候我年纪太小了,没法确定哪个是真的,哪个又只在梦里出现过,还一度以为自己真的去过美国。上了四年级,我又开始一直做一个重复的梦——你知不知道晋朝那个酒鬼刘伶?有个故事写他喝酒太多被夫人趁酒醉埋进地里,第二天再去看他,他们隔着墓对话。我刚读到就打了个寒战。
我在梦里一遍遍参加我奶奶的葬礼,连流程都记得——挖出一长条黄土垄,将棺木放进去,上面架井字的隔断,用水泥板封死再拢上土堆。我参加了一遍一遍,每次末尾天上都飘满大雪,有人在一旁说:加紧进度,下一刻我就躺了进去。清醒地。”
“听起来很吊诡。”
“是啊。”周闵筠渐渐放松下来,想到什么,她笑了一下,“而且那时候我奶奶还没去世。”
“这梦听起来是有点不详。”她喃喃道,“所以我没告诉奶奶,自己在心里琢磨,清醒着在棺材里死掉,你不知道一个孩子要想出如何避免那么痛的死亡有多么艰难。我想,我一定要火葬。”
“我做了很多假设,怕家人或后代不同意——那时候我只知道田地里的黄土堆,以为人一死就得直接埋进去。没听说过殡仪馆,连火葬场的概念都来自书里。我想我要找个律师,定下遗嘱分配财产,前提是将我火葬。”她顿住了,“后来我爸是火葬,但骨灰盒仍旧放进棺材,埋进了那块有我爷爷以及一大群我没见过的亲戚的土坡上。我爸也不愿意在土里呆着,但奶奶不同意。”
周闵筠庆幸这一秒有风,她眼眶里一闪的软弱不必被江弋看见。
“如果我死了,别把我埋进去。”她偏过头,尽可能把这句嘱咐说得举重若轻。气氛太好,她的思绪便忘了形,她不想吓到他。
江弋为这话中潜藏的那个关于“以后”的可能震了震。他从没听她如此剖白过,他们之间关乎情爱的感情还很单薄,可她已经向他托付了她的死亡。
“不想问我什么?”她笑。
“闵筠姐需要问句吗?”他唇边亦有个笑影一闪即逝,“既然是期终考题,挖坑等人跌进去可不太公平。”
“你是不是学坏了。”她有点狐疑地望他。
晕黄的灯摇摇绰绰,每一帧都是一个仓猝的停顿。江弋从车前窗看出去,神情很淡,有半张面孔被副驾驶的阴影淹没,鼻侧两粒小痣微微晃出重影,在他的落寞里浮漾出一种妖异的俊美。
“我不敢答应,是怕你跟我分开,这些话还会讲给下一个。”
她却只道:“不会。”
她对他的示弱一向没有办法,换挡前忍不住将右手在他手上迅速握了一下,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不会有下一个。”
……
他没资格说这句话。
可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想,她真是个很有天赋的骗子。
——
“知道爱新觉罗弘昼吗。”
一个问句插进周闵筠的独白,江弋回过头,注意到那个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女人。
她冲他微微笑了笑:“你好,我是冯瑙青。”
周闵筠那个远在香港的亲姐姐。
江弋没在她身上察觉到什么善意。这是个显而易见养尊处优的女人,脸庞有玉兰花的润洁,眉与眼俱有个斜斜上挑的弧度,那绝不会是能让人舒服的视线,饱含侵略性,像一只慵懒的、巡视领土的母豹。
她的视线穿过江弋,落到那张相片上,声调平淡,并不需要他的回复。
“那个置办过自己葬礼的封建王朝的亲王——阿客经常提到他。”
大厅里周闵筠的录音仍在继续,那些文件江弋翻来覆去听过很多次。经过电子元件转述的声音略有些失真,像盯着一个汉字太久,所造成的神经疲倦。
他尽力想维持记忆里的熟悉感,却只捉到了一掌流沙。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这,活着时沉浮庸碌也就算了,死了必须得清清爽爽。葬礼上千万别请太多人,也不必哭我,我其实真的挺怕吵。
我大概不会有后人,也做不出什么震古烁今有益世人的成果,忝来人世一遭,因此也不要有人在灵堂里做那乱七八糟的‘身后总结’。非得放点什么,我看我自己的日记就很好。”
——这是周闵筠的玩笑话。
听见这个,冯瑙青只是很宽容地望着妹妹,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真的把这段话拿来当作参考。
搬离巽南巷21号时冯瑙青九岁,妹妹刚出生,五个月大,是个安静的孩子,很少哭,笑意也吝啬,躺在婴儿床上整日昏睡,不知人间愁苦。
冯祯很早就开始教导瑙青,给予她平等的关怀而非自上至下的母爱。冯瑙青尚没有长到能够摒弃那点“柔弱的渴望”的年纪,就被灌输了父母之间分离的必然。她还不能很好理解这条结语的分量,但早慧已使她清晰察觉到这婴儿尴尬的处境。
关于妹妹的归属是牵扯两个大人的最后一条绳索,它也已摇摇欲坠。
冯祯急着回港接手战利品,在千钧一发的当下,冯瑙青相信冯祯的争夺里出于母性的那部分,否则她不会为它取名并冠以“冯”姓。这懵懂婴孩虽可以成为天平上的砝码,但那并非最优解。
冯祯教过她,财富的角逐中,天真与悯恤是最大的累赘。
长大后冯瑙青才看懂冯祯与周纶之间这场闹剧,很难想象冯祯会对一个男人怀有留恋,即使她已为他生下两个女儿。她甚至怀疑过父亲周纶只是冯祯生命里一件恰巧且趁手的工具,冯祯需要一个继承人,以及打开大陆市场的契机,而周纶恰好出现了。
但后来她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因果。
妹妹最后姓周,名闵筠。冯祯主动放弃了抚养权。
周纶专研李杜,冯祯投其所好,也曾读过几部诗集,肚腹初显时为腹中稚子取名冯云客。她的挽留太隐晦也太高傲,周纶看懂了,却没有回应。
冯瑙青习惯叫妹妹阿客。这女孩在她面前总是温驯孺慕,身上有父亲的荏弱,以及刀锋似的决绝,但她其实不像周纶。
冯瑙青对阿客的记忆重新开始于十八岁,夏秋交界,她刚得到冯景荣的赏识,进入了昇恒珠宝金行,真正拿到征逐名利场的入场券。
某一部分野心得到满足后另一种需求渐而浮上水面,在此之前冯瑙青从没有回过大陆,而冯家亲缘淡薄,一家三代一以贯之的冷血,她突然很好奇自己长于父亲膝下的妹妹,那个被冯祯舍弃的孩子。
去英国读书前,她去了一趟颍城。
冯瑙青很少接触祖父母,两位老人常年在故乡的小县城生活,祖父过世后周纶将幼女送到年迈的母亲身边抚养,据说现在已在上四年级。
冯瑙青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冯祯每月划去抚养金的账户换成了颍水县。冯祯信任婆婆葛静桐女士,犹如信任周纶。
到达那所藏在狭窄陋巷里的公立小学时刚过十一点,学校里响过铃声,门口陆陆续续聚起一群群接孩子的老人。
冯瑙青习惯地接收着周围人的打量。这高挑而姿容俊美的年轻女子跟脚下的土地太格格不入,色泽黯淡的小城长不出她神情里的优容与白鹤般的清傲,仿佛天生被光与风俱有算法严苛定好的温室供养,才能形成她身上那优美的缜密。
铃声又响过一次,学校渐渐沸腾起来,启开的门扇不断吐出一个个黝黑的头颅,在楼底会聚成一片,又朝校门口涌来,瑙青从没见过这种场面,骇得后退一步。
昨夜她已与祖母通过电话,此时暗暗后悔,她没有把握从这数千只相似的黝黑中辨识出相片上的面孔。
身后的家长哗啦拥聚上去,她没防备地挤在其中,很不快,还有些晕头转向。
一个年轻的影子忽然扯住她的袖口,奔跑着将她带离了人群。
那是个乏味的阴天,那影子却如草地上的矫鹿,驮着虹光,带她一齐越过了身下狼藉的水泊。
“姐姐,你怎么不在这等我呀!”
女孩在人流渐稀的路口停下,转头自然地抱怨道,马尾辫绑得乱七八糟,汗水在额上冲出几道不讲究的痕迹。冯瑙青不自觉便笑了,掏出手帕给她擦拭额头,周闵筠很不好意思,意识到什么,立马放开了握着她袖口的手。
“最后一节上体育课,比赛拔河才搞得这么脏,我平时不这样的。”她解释道。
“那么赢了吗?”看妹妹开始拘谨,瑙青不动声色引过她的话头。
“还好吧,三局两胜,我们没输。”
周闵筠散开发辫重新绑住,眉目已平和下来,不以为意地说。照片上看不出,站到眼前才发觉这孩子与她长得其实很像,只是肤色较深,眉眼间多出几分生动。
“你知我是谁么?”冯瑙青将闵筠护在人行道里侧,边走边问道。
“怎么不知道?”周闵筠责难似地望她一眼,“我智商还没有那么低!”
冯瑙青很有趣地看着她脸上的理所当然与自来熟,开口叫她“阿客”,又陡然停口,问:“你叫什么名字?”她与冯祯交流时常常这么唤,但冯瑙青很愿意尊重妹妹的意愿。
周闵筠就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抬眼看冯瑙青,说:“我叫周闵筠,但是我也很喜欢云客这个名字,所以没关系。”
冯瑙青这时是真的惊讶了:“谁告诉你这些的?”
“奶奶呀。”
冯瑙青想了想,问她:“你知道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仰看云中雁,禽鸟亦有行’嘛。”女孩踢开路上一个小石子,随口说。
“你读书蛮多哦。”瑙青笑她。像是突然触碰到母亲柔软的情肠,和天底下所有儿女一样,她没由来生出一点赧然。
“阿嬷把你教得很好。”
“当然咯,”周闵筠不客气地一并接受了这两句称赞,从拦路的一块水洼前跳开,转头对瑙青说:“姐姐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礼尚往来,帮我回答一个吧。”
“你说。”瑙青忍笑。
“但香港的法律是不是跟内地不太一样?”
“你还懂内地这个词呢?”
“奶奶经常看海峡两岸——那我问啦?”她急急道。
“瑙青姐姐,要是我死了,可不可以把遗嘱给律师,让他监督我火葬,不要直接埋下去?”
冯瑙青止住笑,见面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稚气未脱的小女孩。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她想,虽然很遗憾,但自己的妹妹似乎的确没有像其名字里最浅显的寄托那样,长成一个逐云而居,无所忧虑的少年人。
“阿客从小就写日记,野外工作增多后没法保证大段的书写时间,就改成了录音日志。”
冯瑙青的神色被回忆浸染上一点温存,她生得修眉俊目,笑起来的模样很清洁,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已不再年轻。
“她第一次跟我提到这个时才九岁,那么小一个人,小脸紧紧绷着,偏偏很老成地叹气,说:‘姐姐,我好羡慕那个恒亲王,如果我死后也能自己办葬礼就好了。’
阿客不是个软弱的孩子,后来我才想明白,她并不真的害怕死亡,只是害怕死后那一截空白。”
江弋突然生出一种复杂的妒忌。
原来他们之间的对话并不那么隐秘,有另一个人曾和他一样,分享过她对死亡的畏惧。
他完全不熟悉冯瑙青怀念的那个少年周闵筠,只好放任她的缅怀在他的哀怮里共振。
一段断裂的凄清。
冯瑙青往前一步,跟他并肩站着,视线在江弋脸上一移,又很快偏开。
“我会把她的骨灰交给你。”她说。
江弋一震。
“梁家守旧,倾向入土为安,他们养过阿客几年,我不能不尊重他们的意见。”冯瑙青顿了顿,“你大概不知道,阿客跟我提过你。”
刚生下明峤的那个秋天,阿客来港陪她。她们一道去南湾泊船,阿客抱着孩子站在甲板上逗弄,海风湿润,渡轮下潮沫滚滚。
“青姊,我好像没那么害怕了。”阿客说。
“是么?”她倦倦回道。明峤生得艰难,产后她精神很差,远不如几年前怀阿殊时的光景。
“我想这次我的确爱上了一个人。”
她答非所问,尾音被海风卷走。冯瑙青很迟才听懂里头一点歉意,她后来见到江弋才真正确定。
“江弋,在你的事上,我从没赞成过她。”
冯瑙青有些疲倦,晃神时在这张面孔上想起她更熟悉的另一双眼睛。她狡诈的对手与合作者,惯常用温秀掩饰冷淡,眼角压出折痕,伪作一道蓬松的笑影。
音箱中那段录音行将播至尾声,那天周闵筠兴致很好,思路流畅,中途没有卡壳,也因此嗓音渐渐沙哑了。
“……夜里见到一只鸽子,戛然而止的黄昏,明天或许是个好天气。”
她再没能望见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