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东盛街,慕云斋。
此处是京城最富盛名的茶馆,不仅是文人骚客,朝堂上不少大人物在此都有常年固定的雅间,出入非富即贵,背后的老板也不是一般人。
每个雅间根据主人的喜好,也被布置成不同风格。
凌慧珠没心思在这种事情上下文章,只吩咐雅致些便可。然而这间屋子,却足以看出主人之讲究。
沉香桌案,官窑瓷器,大家画作,仿古屏风,若是一件件细看下来,可谓无一不细致,无一不讲究。
凌慧珠曾去过许府,便知这种气派与许家一脉相承,果真是累世官宦熏陶出来的。
“许大人,茶凉了,再喝恐怕会腹痛。”她好心提醒,却戳破了许明毅假借喝茶掩盖思绪的意图。
同朝为官多年,这是凌慧珠观察到的一个细节。每当许明毅沉吟思索,又不想气氛冷下来时,总喜欢喝茶填补空隙。
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许明毅放下茶,微浅地勾起唇角。
“多谢凌大人提醒,最近天气渐凉,的确不适合再喝凉茶。”
他叫来小二,换上一壶热茶,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顺便把凌慧珠的那杯茶也换了。
凌慧珠见此,眼睛微眯。
他谈事的时候不喜欢被打扰,还专门叫小二进来换茶,说明这事是真的让他发愁了。
“不会吧,想不到许大人如此怜香惜玉,是因为白公子的名声不好?”他既然不肯说,那凌慧珠就开始自己猜了。
许明毅沉默不语。
他向来话不少,很少沉默不语。
凌慧珠更加奇了:“许大人出门前,难道没有对着镜子练习几套说辞?怎么一言不发的?难不成其中有什么隐情?”
这下许明毅终于开口了。
“我是在想,该和你说真话,还是假话。”
凌慧珠差点笑出来:“你对我说的假话还少吗?现在才觉得良心不安,是不是有些晚了。”
又静了片刻,一杯茶又凉了。
许明毅下意识端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手腕。
抬眼,便见凌慧珠定定地看着他:“事情真有这么难办?你若是说真话,我可以考虑帮你参谋参谋。”
似乎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许明毅一股脑倾泻而出。
“家父的意思是,将庶妹送进东宫,做个侧妃,只等将来太子殿下荣登大宝,便可跟着进宫。这本是个好归宿,可凌大人你也清楚,太子今年三十有余,子嗣却稀薄,全然是因为……”
他压低声音,后面的话几乎听不清,凌慧珠看口型知道,他说的是“太子妃”三个字。
太子妃的母家是武将出身,掌管大巍四十万兵马,实力不俗,在这样的门户长大,太子妃也就养成了爽朗干练的个性。
只是成婚十余年,太子妃不曾生育,时间长了怨怼便起,对待身边人越发苛刻。传闻她害死了东宫不少子嗣,导致如今,太子也不过只有一儿二女罢了。
这种时候,让自家女儿嫁进东宫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可作为太子党,每个姻亲又似乎说不过去。
凌慧珠摸了摸下巴:“你是担心这是一步废棋?许家也不过只有两个女儿,一嫡一庶,嫡女去年便已经出嫁,若是再不将庶女嫁过去,又怕太子怪罪?”
许明毅摇头:“殿下怎会为了这个怪罪。我是在想,想要嫁进皇家,不一定只有太子一个选择,或许……敬王府也很好。”
凌慧珠惊得差点把之前跟礼部的人喝的茶吐出来,她不可思议地盯着许明毅的脸,试图在其中找到一两分玩笑的意味。
可惜没有,他的表情很认真。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这是打算脚踏两只船?还是公然安插眼线?我看不懂,我真的看不懂了。”
将自家女儿嫁给政敌,这世上几乎没这样的蠢货。
但眼前这个,显然不算是个蠢货。
唯一可能的就是,这里面有很深的套路。
凌慧珠隐隐觉得不妙,自己不会被带进什么坑里吧?
许明毅一脸失落:“你瞧瞧,我说真话,你就是这个反应,早知如此,还不如说假话。”
“那你把假话说来听听。”凌慧珠说道。
许明毅很配合道:“我心疼家妹,不愿她嫁给那等声色犬马之人,再说白家没什么好子孙,恐怕等白大人百年之后,白家就要败落了,这样的亲家不能结。”
听他这么说,凌慧珠的表情放松下来,边点头边端起凉茶喝了一口压惊。
“对对对,这还像句人话。”
凌慧珠不管那么多,起身准备告辞:“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放心吧,既然你许大人开口了,为了我们多年同朝为官的情分,这个忙我也会帮,那今日就先告辞了。”
“凌大人留步。”
许明毅来不及站到门口去拦人,就端着茶杯追过去,路上不慎绊了一跤,将茶“不小心”泼到凌慧珠的衣裳上。
“哎呀,真是抱歉,还请凌大人稍等片刻,我立马让小二去买套衣裳送来。”
阳谋。
妥妥的阳谋。
凌慧珠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肯定不对劲儿。
衣裳染上茶色,看来不得不被拖在此处。凌慧珠左看右看,就是不与许明毅进行眼神接触。
每当察觉到许明毅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就马上道:
“这屏风真不错啊,看着有仿古之气,想必是出自几十年经验的绣娘,真是不错。”
“这桌案难不成是沉香所制?技巧娴熟,花纹栩栩如生,妙,真是妙啊。”
“什么,竟然是李老的大作!我听闻他的画在黑市上都已经被炒到上万两黄金了,今日一见,果真不俗。”
“凌大人若是喜欢,一会儿走的时候,将这些东西全都打包带走便可。”许明毅出手阔绰,凌慧珠却绝不敢接。
她后退半步道:“别别别,我怎能横刀夺爱呢?其实我对这些东西最多也就是欣赏,根本谈不上懂。这些好东西,在我手上真是浪费了。”
许明毅一笑,将话题绕回来。
“那不如转赠敬王,也算是不辜负。”
凌慧珠连连摆手:“我怎好借花献佛。”
好不容易熬到小二回来,凌慧珠逃也似地离开,去自己包间换好衣裳,再三确认许明毅没有在什么地方堵着她,才敢离开。
半夜,她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今天许明毅到底是什么意思。
要是真想脚踏两只船,不用她出手,太子直接就把他灭了。
但若是那边和太子说是派眼线过去,这边又假意投靠呢?他真会这么办事?他也说了,他父亲是想把许淑华嫁进东宫的,他能说服父亲吗?
还是说,他觉得太子子嗣稀薄,或将无法继承大统,如今要改换山门?
亦或者,假话才是真话,他表面是个官场小狐狸,实际内心还是关心自家庶妹的一生幸福?
要说他们两人共事的年头也不短了,可人心隔肚皮,谁能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究竟是什么?
想着想着,凌慧珠最终还是睡着了。
梦中,她回到八岁那年,凌家覆灭的时候。
血色将夜空染上腥气,火光把周围照得亮如白昼,甚至亮的有些刺眼。
府上被山贼杀得空留她一人,母亲带妹妹回娘家,还未归来。
年仅八岁的她心里在想什么?想要母亲和妹妹快些回来救她?还是不要回来遭难?凌慧珠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山里寻了个山洞藏起来,直到上山剿匪的敬王路过,将她救回去。
自此,她有了新家。
可母亲和妹妹呢?后来她听敬王说,他们在凌家遇难不久便回来,遇上了未来得及撤回山上的山匪,连着随行的奴仆一起遇难。
敬王将半块刻着莲花的染血玉佩交给她,凌慧珠一眼便认出,这半块玉佩和她的合在一起,就是一支并蒂莲,是自己和妹妹从小带在身上的东西。
妹妹她……果真不在了……
“玲儿!”凌慧珠在大喊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下人被叫声引来,凌慧珠告诉他们无事,打发人离开,自己则是再没了睡意,在床上一直枯坐到天亮。
——
与此同时,清水巷,金玉堂。
“姑娘怎么这么早就起了?”守在门口的丫鬟红儿问道。
玉玲儿单手撑着腰,胸口的薄纱半敞着:“夜里没睡好,总觉得心神不宁的,是不是安神香点的少了?”
红儿摇头:“和原先一样的分量啊,那再给姑娘添些,姑娘再睡会儿?”
玉玲儿打着哈欠往外走。
“不了,起都起了,再睡下恐怕也睡不好,今晚又得弹一场琵琶,我去练练。”
作为金玉堂的头牌,玉玲儿不必接那么多散客,平常都是大手笔的熟客捧场。
只是每月金玉堂会办一次花秀,根据当季盛开的鲜花不同,被称作不同的名字,比如这月该办的就是菊花秀。
这一月一次的花秀比较特殊,整个金玉堂的红姑娘都要登台献艺,纷纷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就为了恩客们的打赏。
得打赏最多的,便可博一个“花仙子”的称号,这月若得了,就是“菊花仙子”。
不必问,之前的什么“牡丹仙子”“芍药仙子”“月季仙子”都是玉玲儿一人包揽,这月恐怕也没什么悬念。
为了捧自己喜欢的姑娘,男人们会提前准备好钱财,只等着这晚能阔绰撒钱,撒的最多的,便能留下与姑娘共度春宵。
此等风月佳事,也是金玉堂至今鼎盛不倒的缘由。
红儿捂嘴笑道:“这月的菊花仙子定又是姑娘,练不练琵琶不都一样。”
玉玲儿脚步不停,这个时辰廊上没一个人,姑娘和恩客们要不早就散了,要不就在补觉,只有她一个突兀地弄出脚步声。
“今夜不一样,大财主没了,还想得名头,不得卖些力气?”
红儿知道姑娘口中的大财主因为前几日打了个五品官被家中禁足,大概今夜是不能来了,不过她并不认为,少了这么一个人,姑娘就成不了“菊花仙子”。
不过谁叫姑娘喜欢琵琶呢?即便没有这场花秀,她也是要练的。
红儿追上去:“姑娘,红儿替您将发髻紧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