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对谢家小娘子所谓的“验明正身”,虽然并非囚犯上法场,却更严苛得多。

谢明裳被领入一间厢房,黄内监带来的宫女守在屋里,闭门点灯,仔细询问过生辰年月,籍贯出身,又将谢明裳的外貌,体态,逐个记录在案,甚至让她张嘴验看牙齿。

谢明裳老实不客气地一巴掌过去,结结实实响亮一声,把碰触唇角的手打去旁边。

“这是哪家的规矩。查牙口,你们卖人呢?”

那宫女倒也不怒,公事公办道:“宫里规矩如此。谢家两位娘子的情况是‘宫籍备用’。有‘备用’二字,少填写一两项无妨。但今日不填写,迟早要查验的。”

谢明裳盯了眼桌上摊开的薄薄纸张,也就是所谓“备用”的“宫籍”。

之后屋里两人未再交谈。宫人过来量身,记录身高腰身尺寸,谢明裳随她去。之后要求脱衣查验,宫人的手伸来解衣裙系带时,谢明裳抬手又是一巴掌,推门出了厢房。

兄长谢琅在庭院里等候。

“宫籍。”听到转述的两个字,谢琅露出浓重忧色:“那是入宫的宫女需填写的户籍名册。你和五娘……”

昨晚常将军递来的消息原话说:

外皇城的中书省值房里,两位中书舍人草拟圣旨,拟着拟着争论起来,常将军手下的人隐约听到几句。

着重争执的字眼,谢家的情况属于“籍没”还是“罚没”。

有个中书舍人说道:圣上的意思,籍没惩处太重,适当罚没即可。

谢琅心往下沉。他是精擅公务典籍的文官。

黄内监只寻谢家未出阁的五娘和六娘录入宫籍。短短刹那间,谢琅脑海里已经把中书省的草拟圣旨补全——

【谢氏女,罚没宫掖。】

“宫籍备用。”谢明裳补充两个字,“备用什么意思?”

谢琅不熟宫里规矩,沉默着摇摇头。

对面厢房的谢家五娘正好推门出庭院。却是眼眶通红,脚步虚浮,眼角还挂着泪花的模样。

见了庭院里站着的谢明裳,五娘颤巍巍走近几步,带哭腔喊一声:“明珠儿。”

谢家五娘玉翘,是谢家二叔那边的堂姐。

二叔生养的孩儿多。这位五堂姐是二叔的第三个女儿,和她同岁,性子却绵软得多。

谢明裳见玉翘的神态便猜出,屋里被脱衣查验了。她过去拉着五娘的手站在一处。

庭院里无人开口交谈。隔几十步距离外,黄内监和谢枢密使正说场面话。

“宫里的事向来说不准。咱家今天奉命办差,上头吩咐什么,咱做什么。”

“上头要清点谢家丁口,咱家过来清点。上头要谢氏女的宫籍备用,谢家几位未出阁的小娘子有一个算一个,宫籍填妥,咱家可以回去复命了。”

黄内监临走前打着哈哈:“谢枢密脸色不好看,这趟差事咱家也不想来。进谢家一趟,回家还得洗晦气。谢枢密,保重哪。”

谢崇山面色冷硬,保持着送客的手势,站在院门边良久未动。

谢明裳强忍疲倦等了半晌,泪汪汪地抬手,掩住一个困倦的呵欠。

“都累了。”谢家的当家之主最后道:“都回自己屋里歇着去。睡醒了再商量。”

谢明裳确实累了。眼下已过了晌午,细算起来,她已经整夜加半个白天没合眼。

她的身子向来不大好。千金虎骨制成的药酒整日带在身边,当做寻常温补药酒那般一年四季的喝,也不过让她在每年京城春秋换季的时节少病几场而已。

夜里外出时不觉得,等空闲下来,整夜积攒的疲惫仿佛江南梅雨天的湿气,从骨头缝里往外丝丝地冒。

她忍着困倦和父亲告退:“我回院子睡。爹,你别再和娘怄气了。你们加起来都过百岁的人了,消停几日。”

谢枢密使背身站着,冲她的方向摆摆手。

谢明裳往内院方向走出几步,忽地感觉身后有视线窥探。她敏锐地即刻回身,只见黄内监站在谢宅门外的台阶高处未走,揣着宫籍,正眯眼上下打量。

见她察觉,嘿地一笑,转身走了。

——

“黄公公辛苦。”奉命看守谢宅的常将军客客气气把黄内监送到长淮巷口。

“谢家清点丁口,少了个长房媳妇刘氏。卑职职责所在,黄公公看如何应对,要不要追捕……”

“谢家儿媳妇跑了也就跑了,犯不着花大力气缉捕。”黄内监眯着眼笑说:“谢家小娘子可不能少。”

“尤其是谢枢密的嫡女六娘,长得好啊。将来兴许有大用。常将军把人看紧了。”

常青松隐约感觉不对,谨慎地探口风:“卑职驽钝,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有大用的意思是……?”

黄内监哈哈大笑起来,“老常啊,你确实驽钝。”

“不和你掰扯了。” 黄内监看看天色,吩咐车驾赶紧回宫。

“贵人入京,这两天宫里日日开宴。今晚办小宴,两天后还有个大的。咱家得回去盯着。”

日头落山,水面洒金。

布置在水边的宫宴气氛热烈,歌舞正酣。

今日天子设洗尘家宴,众多叔伯辈分的宗室皇亲作为陪客相随,席间主宾只有一个。

当今天子奉德帝,正当而立之年,精力鼎盛。

东北边境野火燎原的辽东王叛乱似乎没有给奉德帝留下任何阴霾,他举杯笑对今日宫宴的主宾:

“吾家有健儿,不羡飞将军。弱冠领兵,北驱虎狼,收复河朔,关陇四捷。诸位,敬河间王。”

天子御座的下首主客位。

萧挽风左手横放膝头,单手摆弄着金杯。神态瞧着有七分醉了,细看却又觉得目光寒冽锐利,人分明警醒如猎豹。

再细细探究时,这只猎豹的锐利眼神只对着酒杯,敬酒来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人懒洋洋地倚趴着,就连天子的问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答,分明就是醉了。

入京头一日便得罪了林相。天子端详着多年不见的堂弟,神色越发和蔼。

“促狭。“奉德帝语气温和地笑斥他。

“林相家的三郎早晨在街上冲撞了你,不知者不罪,押他当面陪个罪也就罢了,怎能把好好的儿郎捆在马后拖入驿馆,又栓在马厩里半日。河间王,得饶人处且饶人。”

又笑指他对在座众宗室皇亲道,“朕这兄弟自小性子便生得野,朕少年时管教过他。如今长大了,天生野性化作将才良质,劝诫两句足矣。”

萧挽风带七分醉意模样,摇摇晃晃起身敬酒。

天子大笑着下御座,亲手搀扶肩膀。

“河间王替朕镇守边关多年,落下满身旧伤。如今回京长住,调养身体,总不能一直住在驿馆里。该有个王府了。”

满座恭贺道喜之声。

觥筹交错,兄友弟恭。

宴罢出宫,人人带着醉意。萧挽风身上满是酒气,并不理会京城街道禁纵马的出行禁令,领着数十轻骑在街巷中肆意穿行。

京城这个暮春始终多雨少晴,天黑得早。黯淡暮色天光里,轻骑时不时地撞上几个街边铺子,果子杂物洒了满地,亲卫停下取银锭掷给苦主时,领头的黑马便状似不在意地换个方向。

下御街,绕路,再绕路,经往西南。

天色完全黑沉下去。伪装的七分酒醉随夜风四散,人清醒如鹰隼。

一行数十轻骑快马疾驰,再往前两条街,便是长淮巷。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长淮巷口明亮的火把光芒,围住谢家的禁军甲胄军械在火把下点点反光。

越行越慢,不等靠近便已勒马停在路边。萧挽风从远处凝视院墙内探出的几枝迎风颤动的桃花影子。

等候在附近的幕僚匆匆迎上马前,递过解酒汤药,细语几句探听来的动向。

“我们入京前夜,谢家便被禁军围了府邸。一路紧赶慢赶的……殿下,这趟还是来得有些迟了。”

萧挽风并不下马,就在马背上接过解酒汤药。

喝完扔开碗,拨转缰绳回程:“人还在,事就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