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从第二天开始,谢升为谢应龙讲解官场的一切,自官制到称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消多久,谢应龙已俨如官场老手了。

  到了省城成都,谢升陪着他到藩司衙门“禀到”。藩司随即传见,看他气宇轩昂颇为赏识。当天“挂牌”,派他署理汶川灌县主簿。这个职位正九品,而巡检是从九品,等于一到就升官,似乎船老大所说的“寅葬卯发”,竟应验了。

  汶川县属茂州直隶厅管辖,地处万山丛中,但有岷江的支流汶江,自县境西北流过,所以亦是重要之地。知县名叫张之良,浙江人。既是同乡,自然加以照应,他说:“前任主簿,掌管赋税、户籍、土司三项事务。跟土司打交道很麻烦,我看请县丞兼管。老兄就管赋税、户籍好了。”

  谢应龙年少气盛,好胜心强,当即答说:“卑职原是来历练的,不敢畏难。分内之事不敢推卸。好在有堂翁掌舵,想来决不至于误事。”

  “堂翁”是县丞、主簿、巡检典史等佐杂官对知县的尊称。张之良觉得他最后一句话很中听,连声说道:“好,好!老兄如此锐于任事,兄弟非常佩服。不过千万不可彼此,有难处尽管告诉我,大家商量着办,到办通为止。”

  “是,是!卑职谨遵吩咐。”

  辞出来一打听,才知道汶川虽小,却驻有一名土司的大头目,原来土司大小,共有六个等级:百户、千户、长官、安抚使、宣抚使,以至最高的宣慰使。全四川的宣慰使,只有七个人,汶川就有一个。

  四川土司的种族很多,有苗子、有倮罗,有摆夷,有么些、有藏族与羌人后裔与西番,还有祖先可追溯至汉唐的汉人。

  汶川的宣慰使是个西番,且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孩。这个小孩的祖父名叫桑朗温恺,本是个宣抚使,康熙五十年随征西藏有功,升为宣慰使。桑朗温恺去世后,他的长子袭职。此人死在七年前,独子只有四岁,但照例袭职,大小事务由他的母亲掌理。这个为汉人当面叫她“桑太太”、背后称之为“桑寡妇”的西番妇人,精明强干,汉人都怕跟她打交道,能不找她最好不找。

  谢应龙亦抱着这样的想法,有事都找她的手下来接洽。但终于遇到了不能不跟她打交道的情况了。原来岷江、鸦砻江一带出金砂,汶川西面、大小金川交会之处的懋功屯务厅,就是有名的产地。

  金砂过境,是要征税的,这亦是汶川县的主要收入之一,但近年来税收锐减,原因是走私风气猖撅。谢应龙职责所在,不能不加强缉私。有一回缉捕私贩,追到西南二十里外的瓦寺地方,私贩逃到宣慰使的衙门里,匿藏不出。谢应龙派人去交涉,所得到的答复是:桑寡妇放出话来,谢主簿到任四个月,都不去见一见她,目中无人。除非谢主簿亲自去要,否则她不会放人。

  能要得到,就走一趟瓦寺也不要紧;难的是,就去了也不见得能要到。谢应龙踌躇无计,便跟谢升商量,该如何应付。

  “我打听过了,桑寡妇专跟汉官为难,是因为汉官看不起他们,总以为他们是苗蛮野种,不能跟读孔孟之书的汉人相比。所以,老爷这趟去,只有以礼相待,拿面子来拘她,或许有点希望。”

  “人要脸、树要皮,人家看她不起,她当然也不会卖人的帐。”谢应龙沉吟了好一会,蓦地里将大腿一拍:“就这么办!做此官行此礼,也不算失面子。”

  于是当天便命谢升预备一切,第二日相偕到了瓦寺,找到驿站歇脚,然后换上官服,带着谢升到了宣慰使衙门,先递“手本”,以属下之礼谒见。

  “手本”一递上去,桑寡妇吓一跳。宣慰使虽是从三品,但从无汉官当土司是长官,相反地,土司见了汉官哪怕是未人流的典使,都称“老爷”。如今来了个破天荒的谢主簿,该怎么办?

  她想了一会,将她的儿子小虎唤了来说:“平时有汉官来谈公事,都是我接头。今天情形不同了,宣慰使到底是你,只好你来见他,我躲在屏风后面,看谢主簿是什么事?等他开了口;你就说:要问我娘。那时候我再出面。”

  摆摆样子的事,小虎从小就被教导过的,当时答应着,也换了公服,而且升了公堂。只见谢应龙上了台阶,抹一抹马蹄袖,疾趋两步,口中说道:“卑职汶川县署理主簿谢应龙,见大人请安。”说着便跪了下去。

  小虎手足无措,只是喊着:“谢老爷!谢老爷!”

  见此光景,桑寡妇不能不开口了,“小虎,你赶紧去扶谢老爷起来。”她在屏风后面说:“问谢老爷,有什么事交代?”

  “不敢!”谢应龙起身答说:“就是有两个走私金砂的人,听说躲在大人衙门里,是不是能交给卑职带回去法办?”

  “应该,应该。”桑寡妇隔着屏风问道:“不知道谢老爷带差役来了没有?”

  “没有。”

  “既然没有带差役,只好另外派人押解。是跟谢老爷一起走呢?还是直接解送到县里?”

  “能直接解送到县,是再好不过的事。多谢大人成全。”说道,谢应龙又打了个扦。

  “不敢当,不敢当。”桑寡妇交代:“小虎,你把手本退回给谢老爷。”接着又问:“谢老爷住在哪里?”

  “住驿站。”

  “那么,谢老爷先请回吧!一切都好说。小虎开正门送谢老爷。”

  这在官场是所谓“软进硬出”,谢应龙的面子,也是十足。回到驿站不久,桑寡妇便派人来送礼,虎皮、豹皮各四张,金砂一袋,黄芪十斤,还有一把百练精钢,软得可以围在腰际的“缅刀”。另附一份“全帖”,请谢应龙即夕赴宴。来人特别关照:请谢老爷只穿便服。谢应龙惊喜交集,不想“做此官,行此礼”,行出这么多好处。当晚带了谢升到宣慰使衙门赴宴,仍旧穿的官服,不过随身带着衣包。原以为是官式宴会,不道请人内宅,而且是由桑寡妇亲自作主人。谢升伺候主人换了便服,自有人另外接待。

  “谢老爷,你这样看得起我们母子,真正感激不尽。”桑寡妇说这话时,眼目都红了。

  “朝廷之礼不可废!桑太太你别这么说,倒是我受这份重礼,实在于心不安。”

  “小意思。”桑寡妇问道:“谢老爷哪里人?”

  “我是浙江绍兴。”

  “好地方!”桑寡妇又问:“府上有些什么人?”

  “就是我跟家母。”

  “老太太在家乡?”

  “不!在任上。”

  “几时请老太太来玩。”桑寡妇问:“太太呢?”

  谢应龙笑了一下,方始回答:“我还是单身。”

  桑寡妇讶然问说:“谢老爷今年贵庚?”

  “三十一”

  “比我小二岁。”桑寡妇问道:“三十一怎么还不成家?想来是眼界太高?”

  谢应龙笑笑不答,只为她提到自己的年纪,他少不得要多看她一眼。这一看,不免心中一动,这桑寡妇貌仅中姿,但生了一双极媚的眼睛,令人不敢逼视。

  “也难怪!像谢老爷这样雄壮漂亮的人物,也没有几个女人能配得上。”

  这一说,谢应龙少不得又看了她一眼,刚好她也在打量他,彼此视线对个正着,清清楚楚看出她眼光中含着一团火。谢应龙在家乡偷鸡摸狗惯了的,知道她心里的感觉。也难怪,他心里在想,三十三岁、守寡七年,这日子岂是容易熬得过来的?

  “开饭了!”有个侍女模样的妇人来报:“请谢老爷过来吧!”

  居然是一席盛筵,谢应龙颇感意外,桑寡妇看他的神色,猜到他心理,开口说道:“我们除小虎以外,一个安抚司、四个长官司,一来了,都想吃一顿好的,我特为从成都请了个厨子来。今天临时匆促,有些菜来不及预备,谢老爷多住几天,我叫厨子再好好做几个菜请你。”

  “多谢,多谢!这就很好了。”

  “可惜没有绍兴酒。”桑寡妇问:“谢老爷是喝泸州大曲,还是贵州茅台?”

  “大曲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