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归家(一)
闻言,宋小姐侧身将玉佩捞起,捏在手里一模一瞧,陡然变了脸色。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已经被怀玉扶起来的李茵,这一瞬,李茵在她眼里看见了许多东西,惊讶、恐惧、心虚、害怕……还有,无可隐藏的杀意。
这些东西转瞬即逝,宋小姐再一转头,面向众人时,又恢复了完美无缺的从容之色,“今夜实属招待不周,还望诸位海涵。只是雅兴既然已断,强续也是艰难。不如,今日的宴会就此散了吧,明珂妹妹获封才女一事,咱们日后再寻机会庆祝就是了。”
今日在座者,不少人的父兄都以国公府马首是瞻,她们自然也就听令于宋小姐。闻她此言,不少人虽不愿错失八卦,但到底还是听话离开了。
除了王知微,以及先前与她打赌的周家小姐,周清棠。
前者因那一摔摔得发髻微歪,镶了东珠的金簪挂上了几缕发丝,正偏头站在宋小姐身后。
后者则扶着李茵,与她站在一处。
“没事吧?可有摔伤?”周清棠问。
李茵摇摇头,“我没事。”
听见她说没事,周清棠的脸色好看了一些,正欲冲着低头不敢言的王知微再辩几句,那位萧世子却忽然发话了——
“宋小姐,你先把玉佩还给李姑娘吧。”
这位世子,是当今圣上胞弟燕王爷的独子,姓萧名子秋,年仅十七便名冠京城,不为别的,只为他是个闲不住的。
他爱断案,爱揪世家的丑事。
见宋小姐将李茵的玉佩握在手里,神色不明,又将众人支开,他敏锐地嗅到了这事的不寻常。
宋小姐柔柔一笑,依言把东西还给了李茵,“给。”
“确实与我的那个有些相像,只是细微之处还有些差别,姑娘且收着吧。”
说完,她对着李茵一礼,“天色已晚,我还是先带着知微回去,等我细细劝过、同她讲明对错,她真心悔过后,再带着她登门给姑娘赔罪。”
看王大小姐梗着脖子的那模样,即便现下压着她认了错,恐怕也绝非真心,说不定背后还要咒李茵几句。
李茵见宋小姐对王知微百般维护,又处处退让,她掂了掂自己的分量,道:“我只等三日。”
萧子秋立刻补道:“若是三日之内不见人,或是并未真心悔过,那王小姐跋扈的名声,就要传遍京城了。”
“萧子秋!你简直……”
宋小姐拦住王知微,依然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好。”
言罢,她领着婢女与并不服气的王知微,正准备出门去。
“慢着。”
这一次,却是肃王出言。
“我听闻,宋小姐幼年时体弱多病,被卜卦先生断言活不过八岁,只有送至道观中才能避此劫难。在道观中的这四五年间国公爷和夫人都没见过宋小姐几面,直到十二岁后才接回家。这其中,或有什么蹊跷也不可知。”
宋小姐骤然停步,微微蹙眉,“殿下……”
“方才的玉佩,当真只是相像?而非其他?”
宋小姐攥紧了帕子,“殿下这是何意?莫非怀疑我说谎?”
“说谎与否,宋小姐心知肚明。”
这一番话说得李茵云里雾里的,她低头用拇指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这许多年来,始终如一。
爹娘相继临终前,都再三交代她一定要收好玉佩,以待来日。
这个来历不明的玉佩,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静默半晌,宋小姐再度开口,多了一丝委屈,“……不过一块玉佩而已,令嘉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吗?”
“前月宫中宴席,陛下与皇后娘娘都对宋小姐赞不绝口,认为小姐德行出众、可堪大任,小姐知道这是为何吗?”
“令嘉不知,还望殿下赐教。”
“因为你姓宋。”
宋小姐完美的明丽容颜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殿下……”
肃王语气淡淡,却不容置疑,“所以,此事还是得去请示国公爷,才最稳妥。否则,若是许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亲生女儿流落在外一生,而养在身边视若明珠的女儿并非己出,该多伤心?”
萧子秋立刻附和,“对!为防有人以假换真,无法给李姑娘一个公道,我与殿下一同走一趟国公府吧。”
李茵愣愣地看着他们,不自觉地握紧了手,被玉佩硌得生疼。
她回头看看周清棠,又看看怀玉,“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亲生女儿流落在外?
李茵心中有惊涛巨浪翻涌。
怀玉看着她那失魂落魄不可置信的模样,语气不忍,“姑娘……”
“李姑娘!”
心心念念的呼唤声入耳,李茵却觉得恍若隔世。
回过头来,她看见了朝思暮想的沈慕。
不,是沈慕之。
沈慕之显然是匆匆赶到,一贯板正洁净的象牙白圆领袍袍摆沾上了几个泥点。
见肃王与萧世子都在这里,他快步入内,“殿下、萧世子……”
萧子秋拱手回礼,“沈大人。”
肃王瞥了行色匆匆的沈慕之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沈大人来得真快。”
沈慕之站定,却不敢看李茵,只低头道:“事关老师多年夙愿,沈某只觉得晚了。”
肃王没有答话,只又看了李茵一眼,“这是沈大人带回来的人,还是,一同走一趟国公府吧。”
国公府,正堂。
堂内与民间寻常人家一样,也是过端午的装扮,艾叶、艾草香囊、粽子、彩丝……茶案上还摆了一艘核雕龙舟。
国公爷与夫人本正在后院吃茶闲聊,听小厮通传有贵客到访,急忙忙至正堂一看,就见乌压压站着多个平日里怎么也不会凑到一处的人。
肃王萧澈、萧世子萧子秋、沈慕之沈大人、宋令嘉,还有,一个眼生的女子。
她穿着件素绿柳叶纹长衫,配素纱白裙,眉色微淡,眼中似有一汪清泉,淡雅至极,秀美至极。
虽眼生,却又有一些熟悉。
国公爷来不及去回忆在何处见过这陌生女子,连忙携着夫人上前拜道:“臣参见肃王殿下,不知殿下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国公爷与夫人不必多礼,”肃王立在一旁,微一抬手,“深夜叨扰,本是不该。只是,此事事关国公府的血脉,不可不慎。至于事情原委,还是请沈大人为您解释吧。”
“这,”国公爷看向他的得意门生——沈慕之,面露疑惑,黑白混杂的胡子都仿佛带上了点犹豫,但还是遵循了礼数,“殿下请上座。”
肃王也不客套,一撩衣袍,在梳背椅上坐下了。
“慕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慕之立在堂下,略微昏暗的烛光落在他的脸上,一时神色难辨。
“数月前,学生回常州老家祭祖,不想被山匪流寇追杀,一路逃至青州,被李姑娘所救。有一日,学生发现,李姑娘身上有一块被一分为二的玉佩,与老师的那半块纹样用料皆是相同,其缺口处,似乎可与老师那块合二为一。”
“学生知道,在老师的独女被送往太平观前,您将祖传玉佩一分为二,一半随其带往太平观,一半则留在老师手里。”
沈慕之微微侧身,似乎想要去看李茵,却又在与其对上视线前转了回去,挺直了脊背,“学生觉得可疑,又发现李姑娘对六七岁之前的记忆一无所知,便暗中查访。这才发现,李姑娘是七岁后才到云溪村的,这与小姐被送往太平观中的时间一致。”
他适时停顿,等待着国公爷的反应。
国公爷浑浊的双眼望着李茵的方向,已经完全挪不开了。
借着月光与烛火细看,这才发现,她的眉眼,与自己夫人有五分相似。
“沈大人切莫胡言!”宋令嘉看见国公爷的反应,彻底坐不住了,“阿爹阿娘,他说的都是假的……”
“嘉儿!”国公爷沉声道,“你让他说完。”
沈慕之转向李茵,视线如同往日一般温柔,“李姑娘,可否请你把玉佩拿出来,给老师与师娘一观?”
李茵沉默着,一言不发。
自方才起,李茵就懵懵的,她既想笑,又想哭。但不知为何而笑,更不知为何而哭。
上天,真的给她开了好大的一个玩笑。
“李姑娘?”沈慕之轻声唤她。
李茵有些木讷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在国公爷面前,伸出手臂,缓缓张开了手掌。
玉佩,就躺在她的手中。
国公爷颤抖着手拿过李茵的玉佩,见四季缠枝花卉并如意纹缠绕其上,其中杏花、芙蕖、木樨、梅花的纹样是他与夫人亲自选定的,哪怕十几年过去了,依然不会忘。
他静静地看了许久,从自己怀中拿出另一半,合二为一,在玉佩正中央,纹样并绕,显出一个小小的“宋”字来。
国公夫人站在他身边,见此情景,又望望李茵那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顿时,两行泪珠滚了出来。
“只是一块玉佩而已,何以能定真假?说不定就是有心之人伪造的……”
宋令嘉满脸焦急,头一回在众人面前不顾仪态,几乎是跑着扑到国公夫妇面前,“阿爹阿娘,女儿的玉佩早在七岁那年就已遗失,或许,便是被李姑娘捡了去。今日仅凭沈大人一面之词,爹娘难道就要疑心女儿吗?阿爹……”
见如此,沈慕之正声道:“学生遇见李姑娘的时候,她孤身一人,父母亡故已经很久了,要拿到其父母的证词已是不能。但是,就如宋小姐所说,仅凭学生一人之言,自然有所不足,所以,学生只好找来了李姑娘的同乡。他们与李家都是熟识,当年的事情,他们也知晓一二。”
国公爷立刻问:“他们在何处?”
“已在府外。”
国公爷道:“带他们进来!”
同乡?从前与李家交好的云溪村人就那么几个,会是谁……
不过片刻,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
李茵猛地回头。
来的,竟然是崔燕和孟松云!
事到如今,什么繁文缛节也用不着了,国公爷单刀直入,“你们都实话实说,将当年之事明明白白告诉我,国公府不会亏待了你们。”
崔燕跪在堂下,瑟缩着道:“回国公爷的话,李茵,李茵并不是李叔李婶的亲生女儿。我从一出生就在云溪村,是到了八九岁,才识得李茵的。李叔李婶一直没有孩子,直到八年前,他们才收养了李茵。只是,李叔李婶对李茵并不好……”
孟松云身着一袭蓝袍,也跪下道:“在下世代居于云溪村,李姑娘父母就住在孟家隔壁,他们一直无子,直到一日夜里,忽然有人送来一个烧得糊里糊涂的女孩子,说是被遗弃的,求他们救其一命。”
“后来,李姑娘的父母救下了她,可是,她却不太记得七八岁之前的事情了,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来自何处,以为李叔李婶就是她的爹娘。”
一字一句入耳,宋令嘉泫然欲泣,她跪在国公夫妇跟前,“阿爹阿娘,女儿自小体弱,被送往道观这些年,从未敢忘爹娘教诲,此刻却被人诬陷并非亲生,女儿心中实在悲痛。”
国公夫人拭了泪,伸手去拉她,“嘉儿,爹娘并未疑心你,你快起来,在这里跪着像什么样子?”
宋令嘉死死拽着国公爷的袖摆,眼泪像是断了线,一滴滴砸下来。
拉不动宋令嘉,国公夫人道:“老爷,这……”
国公爷沉默片刻,道:“为今之计,唯有滴血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