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归家(二)
堂中案几上,放着一个白瓷碗,里面盛满了干净的水。
清澈澄明,一丝杂质也无。
李茵拿起用火燎过的银针,刺破左手中指,殷红的血滴入碗中。
血滴缓缓散开,在水中飘开丝丝缕缕,如同缭绕的烟雾。
国公爷沉着脸迈至桌前,拿起了银针。见状,宋令嘉皱着一张脸又欲出言,只是话还没出口,就被国公夫人用力拽了下胳膊,对方语气沉沉,暗含警告,“嘉儿。”
宋令嘉将一肚子的话又咽了回去。
手指刺破,另一滴鲜血涌了出来。
滴答。
很轻的一声,像是阴云密布后落在檐下的第一滴雨,砸进每一个人心里。
“老爷,您的手……”
“无事。”国公爷随意抹了指尖余下的血,往左侧挪了半步,拉着走过来的夫人的手腕,一同站在了桌前。
一前一后滴入水中的两滴血不断下沉,缓缓晕开。
如丝线缠绕。
最终,两滴血渐绕渐融合,直至密不可分,融为一体。
“你,你是……”
国公夫人刹那间湿了眼,她用力挣开国公爷的手,有些踉跄地走到李茵面前。
“令……”
她本想叫她“令嘉”,可是,正堂之上,她的身边,就有一个教养多年、才貌不凡、名满帝京、被帝后称赞的宋家大小姐——“宋令嘉”。
她不得不将想要呼唤的名字咽了回去。
头一次,在京城贵夫人圈子里游刃有余、礼数周全的宋夫人于称呼一事上这么犯难。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国公夫人用力抓住了她的手,下一刻,又松了些力道,像是怕抓疼了她。
李茵不善与陌生人相交,即便这个“陌生人”是她的“亲娘”。她下意识退了一步,却又被宋夫人紧紧攥了回来。
“夫人,我……”
“不不不,怎么还叫夫人,叫‘母亲 ’才对。”宋夫人的目光黏在李茵脸上,满是痛苦,有些急切地纠正她。
凝眸细看,她才发觉,这个人,真的和记忆中的女儿很像,很像……
宋夫人身后,年近五十的国公爷双手撑在桌上,手指用力,几乎陷进木里,死死盯着合二为一的血滴。
见他们这等反应,众人自然明了结果如何。
肃王从上首站起来,随手掸掸宽大的衣袖,信步走到桌边,转头瞥了一眼碗中情状,“国公爷,宋小姐不用验吗?”
宋夫人猛地转头,去看宋令嘉,脸上泪痕尤在,手却还攥着李茵。
“阿爹,阿娘,我……”
宋令嘉的声音在发抖。
“本王可是听说,国公爷与夫人这些年,只有一个女儿。”
国公爷抬头起身,面上却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大起大落、悲喜交加。
他与肃王相对而立,语气是十二分的冷静,“嘉儿就不用验了,养在身边这许多年,我还是知道。”
肃王微微偏头,以示不解,“哦?”
“殿下有所不知,当初我与夫人,有两个女儿,大的那个因病被送往太平观,而小的那个,在很小的时候就走失了。这件事情鲜少有人知道,这些年我们从未停止过寻找,但一直没有音讯。今日,还要多谢慕之与殿下将其送回。”
沈慕之愣了一下,立刻拱手作揖,“这是学生分内之事。”
“确实如此,”宋夫人放开李茵的一只手,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勉强平稳下来,“我怀上小女儿那年正值干旱,老爷日夜繁忙,京城人心惶惶,我便回了娘家养胎。生产之后,国公府中知道的人并不多,老爷从百忙中抽出空给那孩子取了名字,叫宋令章。只可惜……”
她转向李茵,以袖掩面,声泪俱下,“我的令章尚在襁褓,就被歹人夺了去,我们苦寻这些年,今日终于找到了……”
“这些事情,本王倒是从未听说过。”
“殿下潜心诗书,研习圣人之道,此等小事,只在闺中,殿下不知乃是常理。”
肃王嘴角微勾,却没什么真切的笑意,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正欲再问。
国公爷又道:“今日是端午,诸位若是在此处站上一夜,倒是国公府失礼。夫人,你先带着他们去后院坐坐吧,那里摆好了茶水瓜果和粽子。我与殿下还有话要说,等说完了,再去招待诸位。”
他看着立在一旁听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的萧子秋,又看一眼脸上赤白交加几欲昏倒的宋令嘉,恨不得立刻将所有人都轰走。
还好,宋夫人拭了泪,又变作了温柔得体的高门贵妇的模样,“此处风大,诸位随我来吧。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说完,她拉了李茵的手,领着萧子秋、宋令嘉与沈慕之往后院走去。李茵低垂着头,如傀儡一般,乖乖被她牵着,面上无喜无怒,悲戚与喜悦都不见,只是,脚步有些不稳。
沈慕之面色凝重,萧子秋则一脸意犹未尽。
宋令嘉走在最后,她的双手藏在精致华美的宽袍大袖下,已经拧作一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借来一点力气。
前方,宋夫人小心翼翼地牵着李茵,正贴心地低头告诉她“当心台阶”,这亲密模样刺痛了她的眼,从前,那是她才有的殊荣。
如今,不再属于她了。
顿时,她的手掐得更用力。
一行人远去,肃王的脸彻底冷下来,幽深若寒潭的眸子结了冰。
他启唇反问,“与亲生骨肉分离,被人鸠占鹊巢,只是小事?”
“于臣而言,是大事,但于殿下而言,是小事。”
国公爷拱手,“嘉儿养在我膝下多年,莫说她是我与夫人的亲生女儿,即便不是,她日日侍奉双亲,勤学苦读,出类拔萃,在我心中,她已与己出无异。”
他顿了顿,再开口,声如将尽之烛,“殿下尚年轻,不能理解迟暮之人的心酸,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肃王倏地沉默了,不知在想什么。
夜深,有裹挟了暑气的风盘旋而过,檐下灯笼轻摇,在地上映出掺杂了艾叶编织的五彩结的影子,时长时短。
肃王盯着影子的边缘,又欲开口。
“殿下,多一个人陪着令章,并没有什么不好。”
说完这句,国公爷绷了许久的脸缓和了些,矍铄的双眼多了慈爱,“今日是端午,殿下回了王府也是一个人,不如留下来喝一杯酒吧。”
“不了,今日天色已晚,本王告辞。”
言罢,肃王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廊下流苏灯的光照得袍摆绣金线熠熠生辉,他一路不停,绛紫长袍很快隐入夜色,再不可见。
国公爷独立中堂,久久无言。
肃王一走,萧子秋自然也坐不住了,他匆匆告辞后,沈慕之又被国公爷请走。
此方筵席,顷刻便散了。
等送走了所有人,宋夫人拉着李茵到了自己房中,坐在矮榻上同她说话。
翠幕轩是国公夫人的住处,此中陈设布置可谓处处精致典雅,而非单纯的奢靡堆砌。
李茵靠在青松香翠绿软枕上,只觉有幽幽松香钻入鼻尖,教她慢慢安下心来。
“章儿?”
“啊?”温柔的声音入耳,李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叫她。
“是我忘了,你从前的父母应该给你取过名字,宋令章这三个字于你而言自是十分陌生。”宋夫人问,“不知,他们从前,唤你什么?”
“他们从前,唤我……李茵。”
“绿草如茵?”
“是。”
宋夫人明净的脸上添了笑容,“春色满园,绿草茵茵,生机盎然,倒也不错。”
“你……讨厌这个名字吗?”
李茵本提着一颗心观察她的脸色,见她并无怒意,这才放下心来,摇了摇头,“不讨厌。”
但也说不上喜欢。
但是,初来乍到,国公府于她而言并不熟悉,宋令章这个名字更是陌生。她断不开“前尘往事”,怕眼前一切不过幻梦一场,只有在心中紧紧攥着李茵的一切不放,包括这个名字,才能让她找到一点真实。
可是,她又怕宋夫人厌弃她的过去……
“章儿,”宋夫人叫了一声,李茵回神,发现她的面色变得凝重了些,正疑惑间,就听她问,“我方才听崔燕说,你在李家过得不好?他们可有苛待你?”
苛待?
其实也算不上苛待,只是,喜怒无常而已。
会因为她熟读药理、深谙药性而短暂高兴自得,随后,又会说女孩子学了这些也无用。更多的时候,是事事迁怒,是动辄打骂。
记得有一次,他们因为李茵不小心打翻了晾晒的药材,破口大骂,骂她蠢,骂她出生就带着的胎记是不祥之兆。
胎记,不祥!
李茵下意识捂住了左臂。
宋夫人会错了意,抓住她的左臂去翻她的袖子,“他们打你了?!他们怎么敢!”
“没有,没有,他们没有……”李茵死死捂着左臂肘腕处,怕那块乌青的胎记被宋夫人发现,视作不祥。
但是,她已换下了窄袖长衫,此刻穿的是一件宽袖白绫衫子。她挣不过宋夫人,眼见袖子被褪去肘腕,一块蝴蝶状的乌青胎记映入宋夫人眼中。
没有李茵记忆中的咒骂,更没有想象中的嫌弃,宋夫人瞪大了双眼,柳叶眼中有热泪溢出。
她热泪涟涟,脸上却还有笑意,一时又哭又笑。
“是我的女儿,真的是我的女儿没错,”她把李茵抱进怀里,“我的女儿从一生下来,就有这个胎记。令章,你真的回来了!这十几年,阿娘没有一日不思念你……”
李茵被她抱着,有些愣愣的,不知为何,眼中的泪水直直砸下,良久,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宋夫人的背,“阿娘,我真的回来了。”
两人抱着痛哭了一场,将近子时,才略略平复。
府中人都已经歇下了,这期间,国公爷倒是派了丫鬟来,说是要请二小姐今夜暂住西厢房。
宋夫人道:“府中虽有厢房,但到底许久未打扫,这些天你就先住在我这儿,陪我说说话,等我差人把院子打扫好了再搬进去,好不好?”
从前李母在时,鲜少这么心平气和地哄着她,李茵看着宋夫人和蔼的面容,点点头,“好,多谢……母亲。”
听她这么叫,宋夫人顿时眉开眼笑。
夜色渐浓,将暑热也吹散了些。
洗漱完,李茵准备歇下,宋夫人给她安排的屋子是极好的,屋内一派温馨,华美柔软的床帐、浮动的安神香、精致的菱花镜……安和静谧的烛光笼罩着这一切。
与云溪村破败的矮屋完全不一样。
究竟,孰真孰幻?
只是,如果眼前的这一切才是真的,那她在云溪村的日日夜夜,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