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云溪(三)
翠鸟羽毛呈翠蓝色,光泽鲜艳,华美万千,可作饰品。凤冠点翠,用的便是它的羽毛。
只是,有的人认为翠鸟自然脱落或者死后的羽毛色泽渐黯,不如活着的时候艳丽,便活捉了翠鸟,将羽毛生生拔下来。
带着血肉的翠蓝流光的羽毛,备受折磨将死之时的啼叫。
救命——
李茵瘆得慌,声音发虚,“为什么?慧明寺中有什么?”
孟松云的声音沉静,“陈县令曾传唤寺中僧人,询问原由,也派过衙役到寺中探察,却始终一无所获。”
“后来,僧人说,那是大仙开坛祭祀后,压制在铜鼎中的恶鬼及作乱的虫怪哀嚎的声音。久而久之,人们信以为真,也就不怕了。”
这下,李茵食欲全无,即便坐在山珍海味面前也食不甘味了。
她拿帕子净了手,认真问:“那大仙是什么人?就凭他一张嘴,便能认定是妖鬼?”
孟松云答道:“是慧明寺中的得道高僧,法号镜尘。”
“镜尘法师开坛祭祀时,头上插一柄钢刀,在铜鼎前施法,将作恶之鬼的名号及生辰八字写在木牌上,扔入烈火之中。据说,如此能让恶鬼魂飞魄散,不再作乱。”
“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如今,夜里的恶鬼叫得越凄厉,百姓们反而更安心呢。”
他的尾音微微上翘,十分自得,仿佛镜尘法师及慧明寺做了天大的好事。
孟松云的面容素来白净无暇,虽不及沈慕之温润似水、谦谦如玉,但眉尾下弯,有一股佛意。
可是,李茵如今看着他的面容,却只觉得佛面皮囊之下,早已被厉鬼掏了个空。
日落西山,明月挂上枝头。窗牖侧开,吹来晚风阵阵。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备受煎熬。所幸的是,没过一会儿孟松云就接到传信,说是县衙还有公务要处理,便告辞离去了。
李茵绷直的脊背松下来,靠在椅背上,面前是几乎完好无损的菜肴和海棠蜜饯。
肃王殿下微垂视线,一言不发,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似在出神。
良久,他轻抬眼帘,向李茵看去,“去了一趟慧明寺,可有什么发现?”
声音不似之前绷得紧紧的,脸色也和缓不少。
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虽然李茵也没弄明白他为什么生气。
“今日我与沈大人去了一趟慧明寺,”她回想起今日在慧明寺的所见所闻,看着萧澈缓缓道,“见过那个所谓的镜尘法师开坛祭祀,从那个情形来看,根本不像得道高僧,反而像妖道。而且,月山县的民众痴迷此道,似乎,已经不复从前淳朴善良。”
例如,锦衣华服者争夺用作救济的粥米,年迈的乞丐躯干腐烂而过者不闻……
萧澈点点头,神色不明,对于这些愚民,他说不上是厌恶还是怜悯,只道:“如此说来,慧明寺异象丛生,我们是非得走一趟不可了?”
言罢,他目色微凝,回忆着孟松云的话,再转头时,略带笑意的深邃黑眸像是能将人卷进去一般。
他问李茵:“慧明寺半夜哀啼,你觉得,真的是恶鬼吗?”
李茵摇头,“我不信这些。”
“那沈大人呢?”
沈慕之正色道:“大晋尊崇儒道,在下自小习儒家经书礼义,自然也是不信这些的。”
“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猜一猜,寺中半夜啼哭的如果不是恶鬼,那是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微冷的嗓音蒙上一层阴暗幽幽,刹那间,将所有人拉入了夤夜的深山寺外。
半夜哀啼,万一,不是落难的翠鸟、不是被镇压的厉鬼,而是——
活生生的人!
又当如何?!
萧澈见李茵脸色微变,继续问道:“你可知县令大人娶的都是什么人?”
“什么人?”
耿空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道:“上月二十,娶赵氏女;今日,娶白氏女。”
李茵看向他,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艰难追问道:“还有一个呢?”
“上月二十八,娶……不知籍贯来历者……”
李茵脸色煞白,“我只知道,崔燕的哥哥要娶亲了,因崔家家贫,这桩婚事已经拖了许久……”
所以,是从何处得来的钱财?
“经由耿空查证,陈县令纳妾与慧明寺祭祀脱不了干系,”萧澈薄唇紧抿,剑眉间蕴着一股狠意,“身为地方官员,不为民造福,反而任由巫蛊祸乱一方,枉顾人命,实在该杀。”
字里行间,杀意尽显。
再看看站在一旁的耿空那架势,大概只要肃王殿下一声令下,他就能冲出门去,直取陈松首级。
见此,沈慕之淡色的瞳孔中流露出担忧,语气是罕见的强硬,“殿下不会是想,立刻上山围剿吧?”
“月山县是陈松的地盘,他看起来昏聩无用,难道实际上也是如此吗?只这数百暗卫,真的能够护住殿下的安危吗?”
一连三个疑问砸过来,砸得耿空那握刀的手僵了一瞬。
不知为何,即便被如此质问,萧澈也并未生气,只是视线无意识地往李茵这边偏了偏。
然而,未等李茵察觉不对劲,下一刻,他正了视线,与沈慕之对视,“立刻动手太过仓促,我已派影卫前去青州增派援手,今夜子时,上山围剿。”
他们下榻的客栈生意冷淡,此刻已是入夜时分,楼下冷冷清清的,只有几个日夜兼程被迫赶路的人在用膳。
不过,月山县就这么些人,生意做得半死不活乃常有之事。
子时上山围剿的事情李茵掺和不上,为免添乱,李茵同他们分别,回了屋。
孤身一人穿过偏旧的回廊,一推开房门,她就嗅到了些不寻常的味道。
又是蜜饯的甜味。
甜腻的香气如同罗网,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囊入其中,无所遁形。
李茵将门虚掩,快步走到桌前,只见上面赫然放着一个信封,和一包蜜饯果子。
她毫不犹疑地拆了信件,在看清的那一刻,瞳孔骤缩,记忆中的相似画面如同鼓槌,直直砸在她的心上。
这封信,与当初孟松云给崔燕的那封信一样。
从信纸、信封的材质,到信中字迹、口吻,如出一辙。
邀她子时一刻,慧明寺一叙,过时不候,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
送信的人单单把信送到她的房里,定然知道她此行所求为何。
与肃王殿下不同,她不是为了巫蛊而来,只是为了——
崔燕!
咚咚——
门骤然被敲响,李茵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般弹了起来,后颈上的毛都要炸开。
门是虚掩着的,门外的人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推开。
她急道:“别进!等一下!”
敲门者的手都已经搭上门框了,但闻她此言,真就乖乖听话,站着没动。
李茵迅速将信与蜜饯果子藏进了右侧矮柜中,她抚了抚头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慌乱,勉强冷静了些,才打开了门。
“沈大人?”看清来人,她不由得有些惊讶。
沈慕之站在门外,一袭白衣如身披月光。他眸光温和,见她开门,眉梢多了笑意,他叫道:“令章。”
他一来,似乎万般愁绪都能被抚平。
李茵毫不犹豫地侧身,“站在这里多有不便,沈大人请进来吧。”
沈慕之依言入内,只是,一踏进门,他也嗅到了不寻常。
“好香的蜜饯味道。”他的视线扫过桌案,却没发现该有的东西,联想方才李茵高声喊着不让进门,只当她是太过担心又不想让别人发现心中忧虑。
他一摆衣袖,坐在案边,温声道:“怎么?还在担心崔燕?”
李茵摇摇头,“没有,我相信殿下和沈大人会把她救出来的。”
“据目前形式而言,这些姑娘应该暂无性命之忧。至于皮肉之苦与这么多天的惊吓……就只能等救出来之后再细细安抚了。”
“嗯。”这一声回荡在空旷的厢房中,有些难以察觉的委屈。
她脑袋耷拉着,眼尾卷曲的睫毛都低了下去,像只垂下耳朵闷闷不乐的兔子。
看着她这副模样,沈慕之忽然起了摸摸头安抚的心思,但手还没伸出去,就深觉不妥。
他轻咳一声,转了话题,“你来青州,怎么没有带着怀玉?”
李茵道:“这是我的私事,万一有个什么,牵连了她,反而不好。”
沈慕之嘴角微勾,这个表情说不上是赞成还是不赞成,“你总是愿意多体谅别人,只盼你真心相待的人,不要辜负你才好。”
“今夜你就留在客栈,殿下会留下暗卫守着此处,只要你不单独出去,就不会出事。”
“天色不早了,早些睡吧,一觉醒来,就什么都解决了。”
语气一如往常,温柔如水,如一泓清泉。
潺潺溪水流淌而过,非但没有安慰到李茵,反而把许多情绪冲刷得更明显。
“沈大人,我……”
心中依恋不可遏制地高涨,她本能地想要告诉沈慕之,但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
对方看出了她的犹疑,“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发现?又或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不知该不该说。”
耿空刚查明陈县令与慧明寺的关系,这封信就到了她的案头,在这同行人中,并非人人都可相信的。
“令章莫非是怀疑我们之间出了内鬼?”沈慕之似乎能看透她的所思所想,出言直抵人心。
李茵更加犹豫了,“我不知道……”
沈慕之正襟危坐,烛火将其高大的身姿映在墙壁上,“在四处碰壁、处境艰难的时候,谁都不要相信。”
李茵蹙眉,抬头反问:“沈大人也不能相信吗?”
沈慕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神色微怔,眸中有极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二人对坐良久,淡若琉璃的眸子透出认真,他看着李茵,“如果令章愿意信任我,那我永远都不辜负你。”
他的声音似轻还重,如蜻蜓掠过水面,又似玄铁重剑砸开巨山顽石。
李茵不再犹豫,即刻转身,拿出了信件。
慧明寺。
夜半钟声在山间回荡,月上梢头,正是子时时分。
李茵在月山的碎石小道上独行,两侧低矮灌木与层层密林相护,拥出一片浓黑。
沁着凉意的夜风吹来,无声无息,像湿滑长蛇慢慢从脚跟爬上后背,嘶嘶吐着信子,下一刻,就要咬在脖颈上。
她猛地回首往身后看。
身后,除了黑魆魆环绕的群山与密密匝匝的林子,什么也没有。
李茵发着颤吐出几口气,不料凉风倒灌,呛得她猛咳起来,五脏六腑都有些扭曲了。
她用力在自己手上掐了一下,强迫头脑保持清醒,孤身一人,茕茕独行,继续往上爬。
不过,她自然不是一个人上的山。
若真的躲过沈慕之与肃王殿下独自摸黑上月山,那与送死无异,非但救不了人,反而会把自己赔上。
商议过后,他们决定兵分两路,一部分暗卫护着李茵,伪造出独自上山赴约的假象,沈慕之与萧澈则带着剩下的人从另一侧上山。
沿着山路又走了一段,慧明寺后山的佛塔已经清晰可见,李茵忍不住腹诽:有什么事情非得挑在深更半夜叙旧,叙个鬼。
不过转念一想,夜半入寺,寺中频频闹鬼,可不就是叙个鬼吗?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心里的那些恐惧不安反而少了许多。
前方,寺门紧闭,月华落在百年古寺门前的瓦檐上,久积灰尘的土黄琉璃瓦流镀出暗暗银光。
佛门清净地,以人命为代价的污秽事,本不该与之有半分干系。
灰绿裙摆扫过台阶,李茵站在门前,手抚上冰冷的古铜狮相门环,缓缓叩出清脆声音。
一声、两声、三声——
空有余音不绝,寺内渺无人声。
李茵退开半步,陡然瞥见一缕微光从门缝中溜出来,她伸手一推,吱嘎一声,沉重门扉向两侧而去。
她跨过门槛,进了慧明寺。
寺中各殿门扉紧闭,只有长明灯的光荧荧不灭,在纸窗上映出影影绰绰的形状。
像一缕被牵绊住了脚步的鬼火,不断挣扎着想要逃离。
鬼寺。
这两个字牢牢占据她的神思,从前那些听过后就不敢一个人睡觉的神鬼精怪的故事又浮上脑海。
李茵不敢再看,绕过庭中挂满了祈福红绸的百年古树,借着月光去推每一扇门。
但每一个供奉了佛像的殿都上了锁,再往西去,就该是僧人们的禅房了。
地下枯枝落叶伴随她西去的脚步发出声响。
呼啦——
忽然,烈风席卷而来,西侧第四间禅房的门轰然大敞。
风声不尽,内间一盏油灯,火苗在风中明明灭灭。
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般。
在惊疑不定中,李茵终于发现,禅房之中,床榻帘幕之后,躺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