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云溪(四)
脚踏枯枝骤然断裂,李茵提裙飞奔入内,掀开卧榻床帘一看,内中却只有一床裹成人型的褥子,连个鬼都没有。
下一刻,似有箭羽之气从高处迅猛呼啸而来,仿佛转瞬就要命中她的后脑勺。
李茵凭借本能转身侧开,箭气从右耳擦过,带起凌厉的风,扫得耳尖倏地一痛。
脚下不稳,她的右手下意识贴上墙壁借力,但就在摸上的那一瞬,咔嚓一声,似乎触碰到了什么突起。
还没反应过来,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她伸出手,只捞到一片虚无。
身体下坠,重新沦陷黑暗之中。
在落地的一瞬间,她习惯性地以右手撑地,就在手掌摸到地面灰尘的下一刻,骨头瞬间错位碎裂,钻心蚀骨的疼从手腕间炸开,迅速蔓延至全身。
疼,好疼——
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这几个字闪烁不断。
背后的触感是扎实的实地,她在难以自抑的剧痛中勉强判断——自己应该是触动了机关暗格,从禅房掉下来,落在一间地下暗室中。
右手除了疼痛,已经没有其他知觉了。
眼前黑暗一片,整个人像是被揉碎了一般,撕扯的痛感传遍全身,太阳穴突突直跳,跳得这一片黑都闪动着异样光彩,仿佛雷电相击,噼里啪啦火花闪电齐溅。
终于,她疼得昏了过去。
*
烛火腾跃,驱散黑暗,这间修在慧明寺地下的暗室亮了起来。
李茵慢慢转醒,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濡湿了头发,连呼吸都放得极其轻缓,因为多用一丝力气就会牵动痛楚,那仿佛尖刀刺入骨血中的痛。
她浑身无力,歪倒在地上。
“宋小姐,我等你很久了。”
微微含笑的声音入耳,李茵抬起沉重的眼皮,就见孟松云身着一袭干净无暇的蓝白圆领袍,坐在她身前的椅子上,正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
见她看过来,孟松云抚掌微笑,“如今想要单独见宋小姐一面,真是难如登天啊!”
“那些跟着你的暗卫,实在是尽职尽责,甩掉他们,可花了我一番功夫。”
眉尾下弯弧度依旧,即便说着麻烦事,那双眼睛却依旧笑意盈盈。
佛面蛇心,在此刻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李茵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动作间不小心抽动了右手,痛彻骨髓,她又栽了回去。
疼就算了,头也好晕,晕得她几欲作呕。
“宋小姐别挣扎了,寺里有迷香。”
“还有,”孟松云说着,又指指她的右手,“你的右手,最好还是别动了,不然,我不确定回头还能不能接上去。”
“你想要做什么?”李茵喘着气,左臂撑地,艰难地支起上半身。
“我?”孟松云眉头压低,嘴唇微微勾起,烛火照在他脸上,宛如罗刹。
“自然是因为看宋小姐深陷迷局实在辛苦,所以,带宋小姐找寻真相呀。”
言罢,他站起身,走到角落,摸上了灰砖墙上的那一抹异色。
伴随着隆隆声响,右侧石门打开。
约莫六七丈宽的地方,一侧摆放着密密麻麻的刑具,另一侧,则是三个身着描金绣线喜服的新娘。崔燕被五花大绑,和其他两位面色惨白的女子靠在一起。
李茵横眉,“果然是你们。”
“确实是我们。”
“不过,你们反应神速,不过几日就查明了这月山县的奥秘,也真是让人惊叹!看来,京中已经放弃了月山县,不准备帮忙遮掩了。”
孟松云似乎有几分感慨,又似乎在意料之中,沉默片刻,他指着崔燕道:“她倒是刚烈,轻易不肯就范,看看,我身上的伤,都是拜她所赐。”
他掀开袖子,把手臂递到李茵眼前,上面是一连串青紫带血的齿痕。
李茵只看了一眼,便转开视线,吐出两个字,“活该。”
“确实活该。”孟松云呵呵一笑,将衣袖拢下,覆盖了那些伤痕。
“在你眼里,如今,不管我是遭雷劈还是受斧砍,都是自作自受,天降正义。”
李茵靠在身后的桌案上,扯了扯嘴唇,笑得苍白无力。
但是,趁着孟松云伤春悲秋,她不动声色地缩了缩腿。
刚掉下来的时候,在她的脚边,有一把遗落的剪刀,上面锈迹斑斑,沾有几点血迹。
应该是之前落入陷阱的姑娘留下的。
她笑得讽刺,孟松云微微侧身,“阿茵,你我之间,原不必走到这一步的……”
看来,孟松云还有闲情逸致,要同她叙旧,李茵听着,心中静如止水。
她趁着孟松云侧身,伸脚一勾,将剪刀勾到了腿弯处,孟松云还在絮絮叨叨——
“你还记得吗?我们从前……”
李茵懒得听,硬了口气,主动发问,“你们将这些姑娘骗来,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献祭呀!”孟松云抬起双手,似拥日月,“拿尚未出阁、面容秀美的清白女子献祭,一定能感动上苍,降福于月山县,让百姓脱离困苦!”
他斩钉截铁,“我们这是在做好事!”
扭曲的脸上,是与其他月山县民众一般的痴狂。
李茵压低了眸子,冷声道:“那你引我们前来,又是为什么?图害生灵,难道你觉得沈大人和肃王殿下会与你合谋不成?”
“不,”孟松云伸出一指,在李茵面前摇了摇,“我只是引宋小姐前来,肃王殿下与沈大人,可不是我引得来的。”
李茵瞬间想到了那两封相似的信。
一封让她从京城来到月山县,一封让她夤夜上山,腕骨碎裂。
她恍然大悟,“信是你故意写的?”
“是。”
承认得这么爽快,李茵倒是没料到。
“为什么?”
“我若说,是因为我尚存一丝良知,不愿意那些姑娘们真的做献祭品,烈火焚身,烧得骨头渣都不剩,你还会相信我吗?”
李茵漠然以对,皱眉不语。
“哈哈,”孟松云畅快地笑起来,“你果然是不会信的。”
“阿茵。”他唤得亲昵,李茵只觉得恶心。
“本来呢,宋大小姐多番暗示,甚至不惜拿出千金相诱,许诺事成之后绝不会亏待在下。但是,我还是觉得,阿茵的价值绝不只是嫁人洗手作羹汤。”
李茵直直盯着他,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阿茵不想知道宋大小姐许诺我什么吗?”
李茵没想到此事还与宋令嘉有关,语气瞬间冷若冰霜,“宋令嘉答应了你什么?”
“宋大小姐聪慧过人,自然并没有答应我什么。她只是暗示我,若能一举中第,便愿意帮我,让我做国公府的乘龙快婿,让国公府由我掌控。当然,若是能让你消失在她面前,她会更高兴。”
他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宋令嘉,将这些足够让李茵崩溃的话尽数告知。
原来,早在会面第一天,宋令嘉就对她动手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们永远都不可能一条心。
李茵:“你信了?”
孟松云摇摇头,有几分猜中人心的得意,“我自然不信。”
“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即便你失身于我,只要国公府不想承认,捏死我,比杀死一只蚂蚁还要轻松。”
所求不是国公府的乘龙快婿,那将她骗来,是为了什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李茵道:“所以,你骗我来,是要把我也做成献祭之物吗?”
“阿茵真是聪明!”孟松云眼中有惊喜一闪而过,“从前我就说你聪颖过人、不输王侯,他们都不信。”
“东南西北四方,各需一名女子献祭,先前寻来寻去,也只找到了三位,如今你来了,正好凑齐!”
说着,孟松云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垂而微抬的双手如同锁链铁钩,一旦触碰,就要拉着她下地狱。
李茵猛地抄起腿边剪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你别过来,不然我立刻自刎。”
剪子刃上红锈斑斑,不够锋利,若是刺入柔软的脖颈,只怕不能速死。
孟松云即刻停步,“阿茵,怪不得你同崔燕能成为朋友,还真是相像,真是如出一辙的倔强。”
他似乎对李茵的反应早有预料,转过身,一脚踢开旁侧暗门。
墙上一侧长鞭短棍夹板罗列,另一侧,与先前稍有不同的是,刑架之上,牢牢绑着一个人。
长发散乱,狼狈不堪。
一袭锦缎白袍染成淡粉。
孟松云把刀横在沈慕之右臂上。
“你们还真是郎情妾意,他怕暗卫救你不及,肃王殿下弃你不顾,竟抢先一步前来送死。”
“把剪刀放下,不要伤了自己,不然我断了他的手臂。”
沈慕之垂着头,被折磨得意识不清醒,口中却不住喃喃,“阿茵,不要……”
前几个时辰他们还见过,那个时候还仙姿卓然,此刻怎么会变成这样?!
李茵五指收拢,攥紧了剪子,一字一句质问:“你做这一切的时候,有想过瑶娘吗?”
他的未婚妻,李茵只有过一面之缘,在她的印象中,是个极温婉柔美的女子。
“她当然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漏出一丝邪气。
李茵像是联想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情一样,她转头向那三名“新娘”望去,那最右边的女子,不是瑶娘是谁?!
“你疯了!你简直罄竹难书!”李茵气血翻涌,“她是你的未婚妻!你怎么能——”
“青州地处偏僻,常言道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就是如此吗?”
“你今日上街,应该也看到了,民不聊生的模样是怎么样的。不久前,有人发现,似有蝗灾泛滥的迹象,大家废了万般力气才勉强止住局面。”
“他们愚蠢不堪,被生活压得麻木了,根本就不知道反抗,所以需要神来拯救。”
“他们喝了粥,就算是接了神的指示,一物换一物,就要献出性命!”
“瑶娘能够献祭自身,已算是她的造化了。”
李茵不可置信,“所以你们的拯救之法,就是让那些少女去献祭吗?”
“有什么问题吗?她们应该为世代生长的家园作出贡献。”
他偏过头,眯起眼睛,眼里透着凶狠,手中利刃向下一寸,扎进了肉里。
鲜血涌了出来,滴滴向下。
沈慕之一贯温和的面容扭曲痛苦起来,挣扎喘息几许,然后,彻底昏了过去。
“阿茵,把剪刀放下吧,不然,我下一刀就会落在他脖子上了。”
李茵还欲开口,他手中尖刀转向,直刺沈慕之喉间。
哐当——
李茵手中的剪刀被她扔出去几丈开。
她的喉咙有些发紧,艰难开口,“我已经放下了,你放开他。”
皮肉绽开的伤口,鲜血覆盖的衣襟,这些映在眸中,她的眉宇间尽是不忍。
看见她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孟松云扔了刀子,连折磨沈慕之的兴趣都没有了。
他走过来,紧紧攥住李茵双肩,咬牙切齿,“这么喜欢?当初你喜欢我的时候,是不是也会这样?”
“你疯了吗?!”
孟松云的面容扭曲,眼眶发红,“你是不是也会为了我委曲求全?是不是……”
话音陡停,因为,李茵拔下头上的金钗,用力刺进了孟松云的左胸。
那是心脏偏两寸的位置。
“你……”尖锐的痛感冲上来,他的眼底一片猩红,刺痛难捱,仿佛筋骨寸裂,但他仍不愿推开李茵。
这是一个极近的距离,就像年少时一同坐在田埂上编草结一样。不远处几只白鹭凫水,微风吹开縠纹。
孟松云看着她,忽然扯出一个笑,而后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李茵的侧脸。
“啊……”
刺入血肉的金钗转动,向着心脏一侧偏过去,人最柔软珍贵而脆弱的地方受胁迫,濒死感急剧降临。
孟松云再也支撑不住,滚倒在地。
地上的灰尘与绿霉粘在白袍上,大片大片的脏秽,实在违和。
他捂着心口,嘴角咳出血沫,“阿茵怎么不杀了我?”
李茵左手攀上桌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我不杀你,自然是要留下你的性命,留待回京审问。”
“哈哈哈哈,”他闷闷地笑起来,“这里,这里哪有如此高明的医师,我恐怕等不到酷刑加身,就要死了……咳咳咳……”
李茵不为所动,“那就说几句遗言,不然,我让你死得更痛苦。”
她的右手垂在衣袖里,手腕止不住地抖动,该是因为疼痛的缘故。
蛾眉淡扫,清秀的脸上只剩疏冷。
孟松云很确定,如果自己再说些什么违逆她心意的话,她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再给他一刀。
无情,真是无情。
可是,曾经他也拥有过那份纯粹无暇的爱,只是……
物是人非。
“李茵!”他用力地叫着她的名字,“你以为,他们都是真心对你的吗?他们都是在骗你,利用你,回到国公府,你真以为只是一场巧合吗?!”
“不!你是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京城里人人为己,每一个人都精于算计,他们永远都不可能纯粹地爱一个人,所有的爱意背后,都是利益纠葛、都是欺骗、都是……”
他吼得上气不接下气,脸涨得发红。
本来,他想用更恶毒的词汇去描摹李茵如今深陷其中的“爱情”,但是,说着说着,他忽然一愣,而后,像是被抽尽力气一般,嘲讽地闭上了眼。
李茵只听见他低声的叹息,“只是,我的爱,如今也变成这样了。”
慧明寺外,火光冲天,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
陈松接到消息,发现有人夜闯慧明寺,怕地下暗室中的秘密暴露,竟然鼓动民众,让他们举着武器杀了上来。
说是武器,其实锅碗瓢盆扫帚菜刀居多。
看起来虽然略显滑稽,但还好,不涉及私造兵器,也就不会祸及宗族。
耿空手持玄铁剑,立在慧明寺大门处,喝道:“死守此处,等待青州援军抵达。他们都是受蒙骗的百姓,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是!将军!”数百暗卫齐声应和,将冲上前者手中的武器挑落在地。
慧明寺内。
萧澈手握长剑,阔步而来,踏碎一地宁静月光。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们摸清了慧明寺中暗室的布局。此地暗道四通八达,几乎快把整个慧明寺的底下挖空了。
但他并不知道李茵被关在何处,安危如何。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他心焦如火燎一般,许多不好的念头冒出来,他开始极度后悔,就不该让李茵冒这个险。
前方,殿门紧锁。
萧澈剑眉微沉,冷着脸一脚踹开大殿的门,手中长剑劈开藏在墙角油灯处的机关,殿中地道之门应声而开。
他脚步不停,纵身而下。
……
“咳咳咳……阿茵,你杀了我吧,这样,你就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了。”
金钗被孟松云拔了出来,抛掷出去的时候撞到了墙角,精致的海棠花花瓣多了个缺口。
他的胸前留下两个孔洞,像是被毒蛇咬过之后留下的牙印,鲜血一股一股往外涌。
“阿茵……咳咳咳……你不要轻信沈慕之,他,他别有所图,并不……”
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脸色苍白如纸,在烛火下一晃,更少几分人气。
他不会要死了吧?
这个念头浮上心头,与之而来的,是恐惧和颤栗。情急之下拔刀自保与蓄意杀人完全不同,她没有杀过人,更不想要孟松云死在她的手下。
李茵忽然扑上去,用左手死死捂住了他的伤口。
鲜血很快从她的指缝间漏出来。
“你,你醒醒,”李茵跪在孟松云身边,左手捂得越紧,手掌下不断流逝的温度就越明显,“孟松云!你……”
躺在地上的人缓慢张合了两下眼睛,而后彻底闭目,脑袋歪向一侧,像一摊软绵绵死肉。
李茵懵了,金钗没入血肉的触感再度清晰,手上还沾着他的鲜血,那种粘稠的触感让她几欲崩溃。
她的身形歪了下,单薄如风中火苗。
“宋令章!”
有力的声音传来,李茵转过头,就见萧澈长剑在握,一袭黑袍逆光而来。
她的身形晃了晃,眼中的他也模糊起来,只剩一个轮廓。
李茵无力地跌坐在地,只是,这一次,迎接后背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温暖的胸膛。
萧澈双臂环绕,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好累,好疼,粉身碎骨一样的疼……
“我,我好害怕。我的手……”李茵举起沾了鲜血的左手,不断颤抖,语无伦次,“我的右手好疼,我……”
萧澈轻轻覆上她的手,与她交握,丝毫不介意血污,“没事了,是我来迟了,你的手没事。”
他用另一只手贴上李茵的脸,宽大的掌心温热,指腹微微摩挲,轻而易举驱散寒意。
他的语气温柔,“你的右手只是骨折了,并不严重,回京之后我会找最好的医师帮你治好,保证和从前一样。”
李茵的头靠在他的怀里,眼神微呆滞,里面闪动着恐慌,“我,我用你给我的金钗,刺进了他的身体,是心脏下偏两寸的位置,他……”
“他没死,他还活着,”萧澈看透她的恐惧,安慰道,“我会把他治好,让他开口说话,招供一切的,你不要害怕。”
“你没有做错,我给你金钗,本就是为防万一,还好你没事。”
他的双臂收紧,微微颤抖的气息喷在李茵耳边,“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墨黑眼眸微垂,温柔缱绻流转。
李茵终于闭上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
说着,他将李茵打横抱起,踹开暗室通往主殿的门,踏着台阶往外走去。
青州援军已至,寺外,祸乱平息,只余煌煌灯火,刀戟林立。
“若是想睡,就睡一觉。”
“外面满是血迹,怕你见了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