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质问(一)
青州驿站。
紫葳重重,绿藤满架。静谧的院落里,绿荫笼罩小楼,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李茵靠在榻上,发髻松松挽就,不施粉黛,身上盖着蝴蝶纹绣金锦被,轻薄而温软。
她的右手手腕已经上了药,又用竹片夹裹固定好,外缠层层白纱布。
是肃王殿下同青州刺史在民间寻来的医师,老先生行医数十载,见过的伤情比寻常人吃过的饭都多,饶是如此,见了李茵的伤,仍觉稍稍棘手。
不过,也没严重到让人束手无策的地步,先按旧例捣碎地黄敷上,简单处理完毕,回京后再医不迟。
就是右手忽然被架起来动不了了,一应起居十分不便。
李茵如此想着,忍不住试探着动了动右手。
顿时,一阵刺骨的疼钻入手腕。
“别乱动。”
立刻,门口传来制止的声音,李茵抬头,看清来人,脸色忽的一僵,硬着头皮低声道:“殿下。”
已到了服药的时辰,肃王殿下自然是来送药的,只是一来就见她低着头疼得龇牙咧嘴。
彼此相伴时日尚浅,但有些时候,李茵总觉得,他似乎一眼就能瞧出她在想什么。
“你别是觉得周老先生的医术高明无比,别人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经由他医治,只需三天便可恢复如初吧?”
天水碧水波纹的袍子映着微光,落在眼前,如同一湖粼粼春水。微冷低沉的声音含笑,撩人心弦。
“自然不是。”
李茵自认对他的玩笑答得平静,但不知为何,等肃王殿下理所当然地落座,两面相对时,她又有些别扭。
就像是,有一只蚂蚁爬上了心尖,歪着脑袋用头上触角与之轻碰。
未等她细究这点别扭,萧澈把药递给了过来。
本来,前几日的李茵浑浑噩噩、手上无力,那个时候,每一顿的药都是他喂的。直到昨日,孟松云醒来,招供了一些事情,她才冷静了许多。
人一清醒,就不会如病中多思时一般依赖旁人,事事都要亲力亲为。
李茵用左手接过药,“多谢殿下。”
药是温的,搁在瓷碗中呈褐色,有一股清苦的味道。李茵低眉,一饮而尽,苦到足以麻痹味觉的药灌进喉咙,她眉目紧皱,压下一阵反胃。
再抬头,一颗糖已经递到了手边。
肃王殿下十分自然地接过空碗,把剥开一半的糖放在她手心。
此乃青州特产,桂花糖。
入口即化,浓醇桂花香气充盈,能将那股苦味压下七七八八。
这些天,每次喝药的时候,萧澈都会给她带一颗。
李茵把桂花糖放进嘴里,醇甜气息瞬间覆盖了药苦,微风从菱花窗溜进来,吹动她的发梢。
对面肃王殿下缓缓开口,“怀玉已经离京,大约明日就会到。”
李茵含着糖点头,“嗯。”
“崔燕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医师诊治过后,开了几贴药,已经没事了。她也在驿站修养,你若是得空,可以去找她。”
“好。”
“至于白钟,已请仵作验尸入殓,等棺椁运回京,再行安葬吧。大约后日,我们就启程回京。”
听到这里,嘴里的糖忽然不那么甜了。
月山县巫蛊一案牵扯众多,除了孟松云、陈松与镜尘法师等主谋被押往京城受审外,其余人等都将交由青州彻查处置。
李茵他们这一行人负伤过半,留下来也是帮倒忙,便先行回京养伤。
更重要的是,肃王殿下来此,是奉圣上暗旨。如今真相大白,宫里传来消息,陛下龙体日渐康健,已经开始接见朝臣处理政务了。如此,钦天监说陛下因东南方巫蛊之术而龙体抱恙一事,已得实证。
只是,不知此事是否到此为止,也不知月山县的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不过,以命换命,戕害无辜,必然是要剥皮抽筋偿还的。不然,冤魂岂能安息?
当日崔燕等三人获救之后,他们遍寻白钟而不得,最后,在月山县乱葬岗上找到了他的尸首。
他年仅十七,生于六月,死于六月。
这样一条人命,就白白牺牲了。
李茵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回京之后,我会禀告父母,厚待其家人的。”
萧澈点点头,“大晋律法,会还他一个公道。只是人死不能复生,这些公道,也只能留给活着的人看。”
是啊,死者长眠,这些事情,都是做给活着的人看的。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忽然,萧澈又道:“沈大人的右臂伤口不深,包扎之后,也无大碍了。”
“不去见见他?”
提起沈慕之,潮湿暗室里弥漫的血腥味又盈了上来,但是,那日在一片殷红之中,她仿佛闻到了几缕独特的青竹香。
不止在沈慕之身上,也不止是在暗室里,更是在……
李茵垂下眼睫,摇了摇头。
萧澈似乎有些惊讶,长眉微挑,“我以为,你会有话想要问他。”
李茵:“我不想问。”
“是不想,还是不敢?”
“我不知道。”
李茵又沉默了,再抬起头时,眼里隐有哀求,“殿下,现在,能不能不要问这些。”
她的声音放得很低,仿佛陷入死局,极其纠结,所以干脆选择了逃避。
两弯秀眉微蹙,看得萧澈心里一软。
他顺从地道:“好,我不问了。”
他从腰间玉带上解下一个令牌,推到李茵面前,黑漆木牌上面纂刻着一个“肃”字。
“这是肃王府的令牌,若是有事,可以拿它来找我。”
“随时都可以。”他补充道。
“孟松云的供词,其中有一部分涉及宋大小姐的所作所为,等他签字画押后,我会派人送一份给你。”
李茵看向他,一时目光闪烁,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心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生变化,像是幼小嫩芽钻出土壤,若不制止,恐怕有一日会变成参天绿树。
于是,她尝试用最疏离的话去回应,“多谢殿下。”
语气轻轻,似在克制。
萧澈微不可察地弯弯唇,目光柔和,“那只海棠钗子,我着人拿去修了,等修好了,再送去国公府。”
“月山县的事情,朝廷不日就会派遣新官上任,百姓教化,非一日之功,日后若有什么,我再派人告知你。”
“院外紫葳开得正好,若是无聊,可以出去走走。”
话题转得有些快,李茵微怔,偏头望去,果见一片紫葳如霞,随风而动。
“好。”
言尽至此,萧澈站起身,随意掸掸衣袖,挺直的脊背如松,神采奕然。
他眉眼带笑,如同寻常闲谈,“后日我们就要启程离开,今日耿空多买了些桂花糖,等会我让人给你送来。”
“你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碧蓝袍子如水,李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明府凌波湖岸边的垂柳,柳枝韧柔,垂向水面的时候,是想要挽留湖水,为其多停留一刻吗?
她本该起身相送的,但她没动,只任由那一抹碧蓝消失在转角。
萧澈快步下楼,本欲再去审问孟松云,但走到一半,脚步一转,朝着沈慕之养伤的屋子走去了。
紫葳藤扎根墙角,爬了半墙,在屋檐上开得绚烂。
房门未关,想是不拒来客。
萧澈抬脚入内。
沈慕之身披落花流水纹白锦外衫,右臂裹着白纱布,正坐在凌霄花盛开的窗边,苦思冥想,独自对弈。
见此,萧澈神色如常,开口的时候却带着一点嘲讽,“沈大人独坐苦思,在想什么?是在想苦肉计好用吗?”
他走到案边,瞥了一眼棋局,撩开衣袍坐在对面。
“沈大人擅长棋艺,如今这一盘大棋,把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算进去了吧?”
孟松云已然招供,陈松联合慧明寺,欺瞒民众,借着纳妾的名号献祭少女,残害忠良,杀人无数。
他们被巫术蒙蔽了双眼,以为献祭人命就能得偿所愿,其实枉然。
只是,孟松云一个小小举人,无权无势,何以走上歪门邪道?
也许,他不过是一个小喽啰,真正的阎王爷,还隐在背后。
沈慕之左手执白子,气定神闲,“在权势漩涡中,人人不过棋子尔。”
这毫无愧疚的话让萧澈微微恼怒,棱角分明的脸更冷几分,他执黑子,落在棋盘上,吃掉了一颗白子,“托沈大人的福,她的手骨折了,近三个月拿不了笔。”
“让宋小姐受伤,在下十分过意不去。”
“只是,看清一些事情,于她而言并无坏处。”
“如此说来,倒是本王从前未能看透沈大人了。”
沈慕之低眉静观棋局,“殿下最能洞察人心,何必自谦?”
咚的一声,萧澈将黑子扔回棋笥中,幽深双眸盯着沈慕之,语含警告,“不准伤她。不然,下次你我再见面,就要兵戎相向了。”
“殿下不会这么做的,”沈慕之自顾自又落一子,眉目平静无波,“祖父在首辅位时,为太后鞠躬尽瘁,死后,却不能得到一个该有的谥号。”
“沈家日渐式微,对殿下和太后娘娘都没有好处。不是吗?”
“宋小姐回京之后,必然对宋令嘉的身份起疑。白钟的死,再加上她右手的伤,也足够让国公爷继续追查下去。如此,都不劳殿下出手,就能让太子殿下的计谋落空,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好吗?”
他冷静得可怕,仿佛算计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萧澈气息不稳,攥紧了拳,“她于你有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在下会还报的。”
闻言,萧澈微微倾身,目光凌厉,“怎么还?娶她吗?这到底是报答恩情还是陷她进火海?!”
沈慕之终于放下棋子,平静的面容上出现波澜,“殿下这是何意?”
“不管你的计谋是什么,都不要拿她做诱饵,她是无辜的。”
沈慕之扬眉,“殿下如今是以什么立场来劝我?”
言下之意,大约可以解读为,你是她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浅淡眸子微染愠色,还有几分有恃无恐。
见此,萧澈眼中漫上笑意,缓缓靠回椅背上。
“不要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就可以为所欲为。古往今来,有许多事情,根本不需要旁人做什么,当局者洋洋得意,就会万劫不复。”
沈慕之看着他,一贯冷静的眸子浮现出敌意,“殿下这是想,趁虚而入?”
“如今,还需要我多费唇舌相劝吗?”萧澈回想了一下李茵的态度,眼中笑意更深,“不要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发现不了。”
“占得先机又如何?相伴日久又如何?最后也不过徒劳。”
言罢,他旋即起身,浅蓝袍摆拂过地面,似水波漾开。
他眼角带笑,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慕之。
“沈大人若执迷不悟,那就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