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算计
那人对此却全然忽视,只挑自己愿意的来说,他朝着山路望去,含笑道:“纵岳山北面,是翼州。”
“听闻此次休战盟约,参与势力包揽中原数十股,这其中便有西州昭川的虞氏一族。”
此人一双凤眼,低垂望来时黝黑深邃,似将人直直看透:“虞氏是周令的人,此次赴约带足了二百兵马,为的就是在盟会后拦截从梌州前来赴会的晋赭王。”
“杀之,以绝后患。”
秦祉微微绷紧身子,北风一过浑身颤抖不止,却仍一言不发,像只受伤的豹,死死盯着立于马上的男人。
他知道她是谁。
“别这么看我。”他动作利落翻身下马,屈膝半跪在秦祉面前,将身上玄色雁翎裘皮斗篷搭在了她肩头,而后伸手揽着领口,笑问,“暖和吗,殿下?”
“虞氏不厚道啊,行动畏畏缩缩不说,竟逼的堂堂晋赭亲王置如此地步。”他叹了口气,手臂一用力,将人从雪地中带起,眼里多了几分兴致,“跳崖啊殿下,你胆子够大,人也够狠。”
他云淡风轻的清理了几下秦祉外袍的积雪,说:“我奉命在此等候虞氏,不曾想虞氏没来,倒是等到了殿下你。”
她也不客气,直接将兜帽扣在头顶,这人血热,斗篷内温度极高,暖洋洋的裹着,不过几时便恢复了知觉。
而后秦祉拍开他的手,哑声道:“你等不到虞仓寅的。”她不动声色地从这人身上扫过,对其身份也同样有了答案。
燕安西处边陲以一山脉连河川一分为二,江北为西州,江南为兰干,传闻兰干地广物博,英雄才俊辈出,其中赫赫有名的当属几大骁勇善战的将军。
而此人,手持银戟,精雕玉琢,眉飘偃月,目囧曙星……恐怕他就是兰干以一敌十万大军的常胜将军。
柏萧鹤。
秦祉偏头咳了两声,故意试探:“兰干缺盐了,对吧。”
“柏将军。”
“噌”。
银光乍现,一把环首刀直抵秦祉脖颈,那属下眼神冰冷的像视死人。
果然是他。
秦祉面不改色,只抬起眼帘,一眨不眨同那道审视而隐晦不明的视线交互。
他闻言眉梢一挑:“凭什么猜的?”
“我若说胡乱猜的,你也信?”
“总有凭据。”
秦祉言简意赅:“奉命。”
“奉命?”柏萧鹤略一思索,了然夸赞道,“殿下聪明。”
是他的那句话,有漏洞。
秦祉说:“西州北面环海,盛产白盐,各地过冬存盐本应在几月前就备好了,可今年兰干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事,如今粮草白盐稀缺,急需从西州往南边运盐。”
“而运盐的必经之路,乃是虞氏掌管昭川境内的渌水河,但河道开阔,城楼上架强弩可一攻无余,因此运盐一事,势必要同虞氏交易。”
因而这个时机奉命带兵在纵岳山守株待兔,拦截虞氏之人,唯有兰干将军。
气氛徒然变了。
空气中凝结的冷意和杀气远比这风雪要更加瘆人。
这一番言论简直把这一行人的行踪目的摸得一干二净,饶是柏萧鹤的神色都冷冽下来,眼底氤氲着情绪,幽深莫测,叫人不寒而栗。
刀锋已经微微刺进皮肤,染上几滴鲜血。
秦祉只是微微喘气,寸步不让,足有数秒的寂静中,她这才发觉,此人鼻梁上有一颗并不明显的痣。
半响,柏萧鹤指尖抵掉属下的环首刀,明明动作轻缓,却不容置疑。
“等不到虞氏是何意?”柏萧鹤淡淡开口,眸中满是警告之意,“殿下,想好再开口。”
秦祉的呼吸越发滚烫,眼前有些许发黑,她微微晃了晃头,咬牙硬撑着:“你的目的是运盐,而虞氏一族数十余人惨遭兰干花中郎将杀戮,因此断然不会叫你们轻易达成目的。”
“这二百人,倒底是杀我,还是防你?”秦祉笑道,“尚未可知啊,柏将军。”
说完,她又猛地弯下腰咳了半天,一时脱力,手撑回了雪地。
柏萧鹤垂下眼睑,就那样盯着秦祉的脑顶,直至她缓和下来,他才朝着秦祉伸出右手,唤道:“殿下。”
秦祉微微抬起头,手搭在柏萧鹤掌心,即便未有斗篷加身,他的指尖也仍是温热的。
“我附赠你一情报,虞氏早已经得到消息,绕道而行。”秦祉秦祉抓紧他的手指用力一拽,柏萧鹤顺着力道往前上了半寸,垂眼笑着,两张面容靠的如此近,甚至能感受到彼此呼吸。
“那,如何拦截虞氏。”他目光锁定在眼前即便看似狼狈,但举手投足间皆是贵气的人,道:“请殿下指条明路?”
语气轻浮,像蜻蜓点水,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挑拨。
“交易,柏将军。”不过一掌距离,秦祉盯着他的漆黑的眸,轻声道,“万事都要交易。”
二人对视良久。
柏萧鹤看着她,说:“殿下,你病了。”
他手背轻轻贴近秦祉脸颊,寒冬腊月中像是捧着暖炉,而后他展眉笑道,语气满是凉薄:“瞧,都病糊涂了,殿下。”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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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路途蜿蜒曲折,那人身手狡猾,我等跟丢了。”属下跪地回报,“属下已派人四处搜寻,就怕是......”
司缇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解释:“那人乃是先帝死士组织朔昭阁的女官,自然身手了得,叫人都回来吧,此次没有截杀成,便难再下杀手。”
他目光幽幽,宛如透过悬崖看清逃走的秦祉,轻言道:“也算是低估了那小亲王,玩起命来......疯的很。”
天光乍现,赤日破开云层,重峦叠嶂中洒下万道金光,雾气缥缈缭绕,犹如仙境。
司缇取下角弓,反手抽出三只铁箭,缓缓拉弓,雾气散开,凝结在他睫毛之上,遮挡着视野,他阖眸上弦,白玉扳指衬得手指格外匀称,发力时脉络清晰可见。
骤然三箭齐发,穿杨贯虱破空而下,争鸣百里,空谷绝响。
他静置片刻,道:“整队,回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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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唰唰”
三只箭羽狠狠钉穿树干,秦祉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后退半步,说:“因为兰干不好谈。”
“想必正是因为虞氏寸步不让,谈判未果,才出此下策,可虞氏作为西州有名的士族,断然不是吃素的。”
柏萧鹤看了一眼箭羽,似想到了什么,倏尔弯唇。
秦祉见状冷静继续道:“但本王不同。”
“即便西州与梌州相隔甚远,但本王曾与虞氏有些交情,更遑论虞仓寅并不想同兰干交手,这一打,若是西州牧派兵南下,昭川便是瓮中之鳖。”
秦祉再度后退半步,说:“柏将军,这如意算盘可还满意?”
话音未落,剑已抵喉。
秦祉呼出一口气,她感觉头开始阵阵发晕,但握着剑柄的手仍然很稳。
“将军!”
“退后。”柏萧鹤冷声道,收敛恣肆笑意的眉眼凛冽淡漠,“殿下此举,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虞氏背后效命之人,是你。”
秦祉说:“人心悬反覆,天道暂虚盈【1】,你若愿意,未尝不是你。”
柏萧鹤睨着她,似在思索,片刻后双眸微眯,透出一丝玄机。
秦祉福至心灵,瞬间抽剑翻身扑向空地落雪,果不其然,回头望去只见柏萧鹤银色长戟已然从她刚刚站位凌然划过,破风钉在地面,掀起尘埃。
“躲得倒快。”柏萧鹤微微挑眉,下一刻见那矫捷身影一晃,眨眼间冲到面前。
柏萧鹤当即一提长戟,手指用力一翻调转杆柄,她伏身冲上前,而后反行侧翼,剑尾勾住月牙锋刃空中横转一圈,剑锋直指柏萧鹤,被他轻巧一破,躲开了。
两下交锋,两人短暂停手,秦祉立刻冷笑一声,讥讽回去:“彼此彼此。”
“虞氏坐地起价,是你授意?”
长戟锋刃过,秦祉侧身避开:“我说了,这是花中郎将之过。”
“一月前虞仓寅尚且安适如常,怎偏偏临时反水?”短兵相接,柏萧鹤嗤笑道,“卓令杀虞氏,早已满六月有余。”
“凛冬将至,眼下断盐是最佳……”
柏萧鹤干脆了当地打断她:“箭羽带毒,力道精准把控的恰到好处,周令手下尚有一人有如此功力,此人名唤司缇。”
“追杀你的人,是他。”柏萧鹤冷声道,“虞氏受命杀你的消息,是你故意放出来的。”
“先是让虞仓寅断了渌水河的运盐,再将谈判筹码上调到兰干不肯接受的范围,而后故意放出纵岳山的虚假情报。”柏萧鹤溢出一声低笑,长戟将人带到眼前,压着嗓子说,“殿下当真是策无遗算。”
反应够快!秦祉面上不显,却暗自心惊。
“如此大费周章引我到此,你要什么?”
见他不再周旋,直接了当,秦祉也直言说: “五年前都邑城南下天桂山,曾有一公子受重伤,性命堪忧。”
“传言那一夜有兰干兵马抵达天桂山,而后那位公子便不知所踪,我要他的下落。”
兰干如今特殊,中原混战明面上参与的并不多,私下兵力却甚猛,晋赭王的身份,若是轻易踏足,势必引起刚刚平稳的局面再度动荡,因此秦祉只能做迂回战术,把人从兰干请出来谈。
二人交锋未停,互相逼近,柏萧鹤附耳低言轻笑:“哪一夜?”
秦祉眼色骤然阴翳,玉剑携杀意步步紧逼:“自是相国府秦家被灭门那一夜。”
柏萧鹤被逼退两步,兵刃纵横交错间,长戟勾住她衣襟一挑,秦祉腾空而起,脚踏树干,反手劈开杆柄后,被身上斗篷一绊竟直愣愣栽倒下来。
“你……”柏萧鹤动作一顿,连眼睛都微微睁大,被秦祉扑了个满怀,下颚撞击额头,两人同时觉眼前一黑,身体失去平衡,竟一同摔倒在地,顺着力道从山坡上滑了下去。
周遭被迫观战的兰干将士哪里见过此等场面,齐齐傻眼,就这么一路目送着二人越滑越远,直到属下反应过来,惊叹之余高声喊着“将军”,这才匆忙追了上去。
一戟一剑同时走两侧插入树干,两人颇为默契地拉扯了对方一把,稳住身形。
秦祉再度抬头看向柏萧鹤时,见对方连睫毛都沾染了白雪,与刚才马上气宇轩昂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刚一张嘴想要揶揄两句,却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她单手拄地,气息不稳的近乎微弱,连着身子都跟着发颤。
“殿下?”柏萧鹤觉察不对,翻身伸手便要将人揽过来,却被秦祉以剑逼退。
她眼眸蕴出水雾,却仍警惕着此人。
柏萧鹤面色愈发淡漠,单手将剑轻而易举的挑飞,而后桎梏住她,强行按住脉搏。
“你……”秦祉刚想甩开他的手,谁料他力度更大一分,压着火低声斥道:“别动。”
须臾,柏萧鹤眉头紧锁,说:“你中毒了。”
“将军,您没事吧?”属下顺着下行雪路奔来,单膝跪地行军礼之时竟差点一头扎进了雪堆,惹得柏萧鹤侧首狐疑地看他一眼。
这一眼尴尬的属下脸都憋的通红,他踌躇半响,刚要说话,柏萧鹤便已起身,这下浮生彻底愣住了。
一声清澈透亮的马哨穿过山林,远处玄马由远及近,柏萧鹤右手从身后拦着秦祉,抓住手腕搁在身前:“殿下,失礼了。”
玄马未停,柏萧鹤手臂一收,带着秦祉轻松翻跃上马。
“浮生,带人传信兰干葛卫将军,去查五年前都邑城天桂山受伤男子如今的下落。”柏萧鹤冷声命令,而后似想起了什么,垂眸问道,“那人可有名字?”
秦祉微微抬起眼帘,吐气道:“秦赜。”
秦赜?
浮生浑身一惊,万分诧异地看向晋赭王虚弱的侧脸,而后与柏萧鹤对视一眼。
这人不是五年前,都邑城哗变,天子式微之时,死于相国府刺杀的那场大火之中了吗?
相国公秦霂的嫡子秦赜。
与这晋赭王楚霁有何关系?
“去办。”柏萧鹤隐去异常,只是颔首吩咐,旋即纵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