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病气

秦祉端坐着闭目养神,耳边只闻车辙压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从她上车后,张陏一直单手捂着左眼,缩在角落不出声,看样子愤愤不平。

叫柏萧鹤打了吧。

活该。

秦祉心里这么想着,全当看不见,说:“眼下昭川进出查的严,看来虞仓寅果真带人逃了回来。”

柏萧鹤单手撑在车轩,看着她的侧脸没吱声。

昭川太守派府兵从偏门偷偷出动,原以为是秦祉安排的人手,如今看来,竟是他疑心错了。

此人是当真只凭自己在行动?

“主子,昭川城内有异象。”帷幔外浮生的声音传来,“我一路观察,小巷三三两两聚集宛如百姓的人,神色怪异,见我们马车都十分警惕。”

秦祉同柏萧鹤对视一眼,听他道:“不必理会,叫人盯着点就行,眼下见虞仓寅才是正事。”

“此番行刺没有征兆,恐怕即便是虞仓寅也未必知晓对方身份。”秦祉道,“但我有一问题,还想请柏将军做以解答。”

柏萧鹤惜字如金:“问。”

“若是虞氏不慎命丧纵岳山,你当如何?”

听到此处,张陏有了反应,他掀起眼帘看了过来。

柏萧鹤闻言缓慢开口:“你怀疑是我派人截杀虞氏?”

秦祉靠坐在对侧,远远看他,半响才道:“我觉得......得不偿失。”

“你想的够全。”柏萧鹤讥讽一声,说,“若是虞氏不慎丧命,昭川便将拱手让与他人,不论这人是谁,此地至少数月战事不消,兰干的盐便还要再等上不知何月。”

“所以才更要攻下来。”张陏突然插嘴,“一旦虞氏谈不下来,便干脆把昭川变成兰干的呀。”

“殿下,虞氏被人截杀的消息,可是谁告诉你的?”他坦然自若,单手摩挲着受伤红晕的眼皮,说,“除了这位将军,昭川太守遇刺这事,可还没传出去呢。”

马车里气氛骤然降到了极点,一时之间竟没有人再说话,三人仿佛各怀鬼胎。

“晋赭王说你最擅长言语蛊惑人心,倒是所言不虚。”柏萧鹤漆黑的瞳孔如寒潭幽深,他似笑非笑道,“另一只眼睛也干脆别要了。”

“啊,殿下!”柏萧鹤动作极快,饶是张陏提前做足了准备,也只是堪堪避开,朝着秦祉身后躲去,“这人见事情败露便要杀人灭口,殿下你也不管?”

秦祉本坐的好好的,硬是又被当了挡箭牌,生怕刚刚马车上那一幕重演,连忙止住了这场闹剧:“都别闹了。”

“非要坐实我晋赭王喜好男色白日宣淫的传言是不是?”

张陏微微歪头,欲靠着秦祉肩膀,被秦祉突然一晃让开了位置,身子一歪差点栽倒。

马车晃晃悠悠地停下,车外浮生的声音传来:“主子,到了。”

秦祉伏身靠近柏萧鹤。

“五年前都邑乱战,兰干部下单是将军就来了两位,分别是中郎将花颍慈,与属国校尉葛卫,明里暗里掺和着党羽之争。”她表情意味深长,“如今既不北攻昭川,也不再掺手中原。”

“这倒与五年前作风大不相同了。”

马车缓缓停下,秦祉并未再看柏萧鹤的神色,掀开帷幔珠帘,扬长而去。

五年前......

柏萧鹤垂下眼帘,半响低笑一声,似有似无,像是回忆。

----

昭川太守府外,自有侍从在此等候了半天,见着马车上的尊客,连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晋赭王殿下,我奉太守之命再此恭候,太守因身子伤势过重,不能前来迎接。”

虞仓寅果然还活着。

“他现下如何?”

“郎中来瞧过,开了药,眼下便是养伤,等到来年开春兴许就能痊愈。”侍从低头回应着,却疑惑地扫了一眼身后的男子,这一眼不看也罢,看了反叫那人冰凉的视线逼了回来,吓得他差点一脚迈空。

晋赭王尚未到达府邸,百姓间的小话就已经传开了花,他站在门口听着外边嘀嘀咕咕的议论着,叫人打听了才知,昭川城门外那荒唐事。

本见着晋赭王,他并未多想,只当是什么玩笑话,可这人模样无可挑剔不说,还始终一言不发,近乎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着实让人猜疑。

马车仍有动静,侍从往后一瞥,又是一惊。

那上边竟又走下一貌美男子?

他看向晋赭王表情微微扭曲了一瞬。

“虞氏其他人呢,尚留在昭川,还是迁居他处?”秦祉突然问话打断了此人乱七八糟的思绪。

侍从将脑子里的想法都撇了出去,回道,“太守的势力如今皆数在昭川,尚未兵变奇袭的情况下,昭川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秦祉动作顿了一下,她平淡地扫侍从一眼:“如此,本王也放心了。”

----

积雪搭盖在房檐,偶尔扑簌簌洒落一小块,又叫院子里的侍女扫干净了。

太守府一如既往的清静,偶有一缕白烟顺门缝钻出,散在白茫茫的空气之中,隐约弥漫着一股艾草味来。

“咳咳,殿下。”虞仓寅着常服半卧在榻,虽一副病容,连眉眼都染上几分病气,但却不难看出仍精心梳洗过,他掀开被褥便要起身,被秦祉抬手拦住了,“如今伤势未好,你我之间便不必虚礼。”

虞仓寅重新倚了回去,吩咐侍从:“打开窗散散病气,屋内艾草味重,别熏着殿下。”

“不必,外面寒冬腊月,冷气很足,别吹着了再染上风寒。”秦祉摆手叫人下去,说,“我也是昨个才知道,连夜赶来只想问你一句,纵岳山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二百兵马竟牺牲了大半,才险些保你一命?”

虞仓寅微微叹了口气,因着伤口的疼痛始终皱着眉:“若非有内应,本不至于于此,死的人中足足半数,早早叫人策反。”

“翼州樵阳,是鸿门宴,入了局便是沾了腥,甩都甩不掉,我带人返回昭川,这一路都有人紧逼不放,不得不冒险走纵岳山,后有虎前便是狼。”

“兰干的柏萧鹤更是头开了荤的恶犬,带着人堵在下山路上,不狠狠咬下一块肉决不罢休,我只能按照你标的舆图,再绕道而行,按理说这行程本不该有人知晓才对。”

“可那群人是早早埋伏在那的,等我们下了山,周围竟是平地才动的手。”虞仓寅说到这,抬起眼眸,神色复杂,“殿下,没有几人知道,回昭川我临时改变了路,足足两次。”

不等秦祉作何反应,身后突然传来短暂的笑声,低沉中带有几分讥讽,她用不着回头都料到是谁。

柏萧鹤双手抱臂,姿态舒展随意,倚着雕花屏风:“听不出吗,他怀疑你。”

秦祉沉默片刻,回头瞪他一眼。

虞仓寅呛咳两声,虚弱地偏头看了一眼,问:“殿下,他是谁?”

秦祉也跟着轻咳一声:“他是......”

“怎么不记得我了?我呀……是晋赭王特意随身带着,离不了一寸的男……”张陏眼都不眨,也不管说的是不是他,张嘴便是胡说八道。

虞仓寅蹙眉避开视线,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虽不是实打实的手持屠刀,沾满鲜血人命,但生杀予夺却也皆在他一计之间。

“张陏,闭嘴。”秦祉直接打断,介绍说,“此人正是我此番前来找你的原因。”

柏萧鹤拱手,动作洒脱恣意,道:“在下,柏萧鹤。”

这番回答属实不在他意料之中,一时微微睁大了双眸:“柏萧鹤?可是兰干的……”

“正是他,此事说来话长。”秦祉说,“我可一会儿同你慢慢说。”

虞仓寅半响却好似不甚在意,摆了摆手:“我并非怀疑殿下,却也想不出缘由,因此陷入了两难的境界。”

“如今昭川看似安全,但这内里也被掺杂了旁的势力......”

“你刚刚说,没有几人知道你临时改路。”似乎嫌他废话太多,柏萧鹤干脆了当的打断了他。

虞仓寅看他:“不错,虽说我带了二百府兵,但路程皆有我带队,因此并未告知所有人,除了我与堂弟二人......”

柏萧鹤微微挑眉,要笑不笑的看他。

虞仓寅愣了一下,即刻反驳:“不可能,堂弟虽不懂事,也断不可在这等事上教唆兵马,同旁人里应外合陷害自家兄弟。”

“从古至今兄弟阋墙的戏码看的还少吗?”

见虞仓寅苍白着一张脸并未吱声,秦祉不动声色的靠了过去,用气音说:“你来捣乱的?”

“怎会?”柏萧鹤说,“只是殿下,你不也同样看出了问题,不是吗?”

张陏趁着两人扯小话的功夫,坐到了榻边,见无法忽视,虞仓寅这才不平不淡地看他一眼:“怎么,如今在阮义那混不下去,另谋出路了?”

“殿下看重我,没办法呀。”张陏轻声说,只是眼底深处令人不寒而栗,“太守命够硬。”

虞仓寅颔首:“过奖。”

“本王倒是觉得,你的命更硬。”秦祉将人从榻上扯了下去,说:“如今有一计,可替你揪出太守府的内奸,只看你愿不愿意做?”

虞仓寅暗暗思忖,旋即温和道:“殿下尽可放手去做,在下自当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