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锟

公主,奴才在绮华馆供职多年,有些事是天大的秘密,奴才并不敢知道或是探听。有些秘密,知道后就会是死罪。正如公主所言,这宫里,除了安公公以外,福锟,也是一个失去梦的奴才。我与安公公的区别在于,太后并未赐予我绮华馆织造的衣服。宫里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穿着绮华馆织造的衣物是一个有力象征,象征着离太后很近。我只是一个普通太监,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绮华馆;而安公公不同,安公公出入于太后的寝宫。对安公公而言,内宫并无禁地可言。可像我这样的普通太监,除了供职之所,处处都是禁地。

在这宫里,无梦人并非凤毛麟角,而是大有人在。这些人都是奴才,是太后选定的忠实仆人。这是为了守护太后睡梦的平安无恙。太后即便是在睡着后都能清楚地知道宫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所有的事,事无巨细,都要向太后禀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太后是一个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睛的人。有那么多双无眠的眼睛盯着宫里的角角落落,黑夜甚至比白天还要亮堂。太后要的,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内廷,一个没有影子的后宫。除了太后,这宫里处处都是秘密和阴影。

公主,您说得不错,我,我们,一年四季睁着双眼。即便合拢眼皮,我们也是醒着的,我们的耳朵专注地听着宫里所有的响动。白天和夜晚都是漫长而无边的劳役,不得休息,无法在梦里获得安慰。当一个太监被迫交出做梦的权力,最初的那些日子,真是苦不堪言!白天有许多差事要做,还好些,到了晚上,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煎熬。我小心留意黑暗里的动静,如果外面的世界毫无声响,我便聆听自己身体里的响动,注视自己的手指、皮肤和毛发。我时常听着我胳膊上的脉跳而到天亮——后来,我有了翠缕。我暗恋这个宫女,倒并非出自真正的情谊,而在于,我为自己找了个可以在黑夜打发时间的法子。我聆听她,听能够听到的一切;熟悉她的脚步声,从众多宫女的脚步声里辨认出她;从众多说话的人声中,分辨出她的声音。除了听,我还嗅。要从众多宫女使用的香粉闻到她用的香粉,她头发的气味儿,她贴身衣物的气味儿;她是走在长春宫的甬道里,还是走在储秀宫的回廊里。这一切,在开始时都是我打发和消磨时间的练习,可久而久之,我走火入魔,变成了深藏不露的绝技。翠缕,我即便是身处绮华馆,也能清晰地知道她的方位,她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辫子,辫梢上系着红绸还是绿绸,知道她早上用的香粉与晚上不同。虽然我们只见过短短几面,翠缕每次来绮华馆,不过几分钟,可她的坐卧行走,我都了如指掌。这并非我爱得有多深,也并非我有异于他人的怪癖,而是时间太过漫长,我的技艺——如果这可以称之为技艺的话——我的技艺随着黑夜增长,我无法控制这种能力。如果,一个人有种能力,还有一个想法,而他又有着可供支配的时间,无疑,他的能力会随着想法无边施展。

我知道昨天发生在这里的所有事情,也知道安公公的某些秘密。因为后来,我将用在翠缕身上的心思,用在了安公公身上。

这又有何不可?既然我有用不完的时间。在我用尽心力,在听觉中靠近一个我喜欢的姑娘后,可以说,我用长夜为自己恢复了某些梦。我像一个无形的夜游人,陪伴在我聆听的姑娘身边,直到她酣然入梦。之后,我被关在了门外。这时,翠缕除了均匀的鼻息,再无响动,我试着聆听一个人的梦,借以和她拥有同一个梦。我失败了,我发现梦是唯一能将我关在外面的东西。就像屋子,我被门留在了屋外。我无法听到一个人梦里的动静。我能听到她的心跳,却无法听到她梦里的脚步声,她去了哪里?在梦里,她跟谁在一起?这一切都是我无法分享的。我的听觉止步于梦。因而在翠缕睡着后,我便无事可做了。我又一次陷入无聊。我得为自己找到另一个乐趣。很自然地,我想到了安公公。我跟安公公的共同之处在于,我们都是无梦人。一个无梦人自然可以揣测另一个无梦人。黑暗中,我一边听着翠缕轻微的喘息声,一边想,此时,这位太后身边的红人在做什么呢?我很快就熟悉了安公公的一切声音特征。熟悉他的脚步声,他说话时声音的尾音,熟悉他的气味。晚上九时一刻,那是翠缕睡下的时间,我的听力自觉移向安公公。我听到他在储秀宫逗留,陪太后玩骨牌,我听到他手里的骨牌哗哗作响,他的牌技很好,总输给太后,是为了讨太后欢心。之后,他出了储秀宫,上了轿子,从西长街绕一个大圈子前往绮华馆。这时恰好是十时零五分。他下轿,脚尖着地,猫一样走动,无声无息。安公公不仅搽粉还抹香水。香水是太后赏赐之物。香味儿近似某种植物的花香。我至今不知道那是何种花香,我从未闻到过这古怪香味儿。每次安公公都会带来这种气味,安公公离开后,这气味在半个时辰后才散尽。

轿子停在延庆门外,两个小太监前面掌灯,安公公从延庆门进延庆殿,过广德门,走一段长路,进建福门,过抚辰殿、建福宫、惠风亭来到存性门。安公公在存性门前整理衣装,两个掌灯太监退去,安公公提灯,进门,从静怡轩廊下走至慧耀楼。慧耀楼、吉云馆、敬胜斋、碧琳馆、凝晖堂,这些他都不曾进入,而是直奔延春阁而去。

想必公主您已经见识了绮华馆夜晚的景象。您已经看到,衣服会发出五种颜色的光。我曾经跟您说过,绮华馆的衣服,是有魔力的衣服。这不只指它们会在最黑的地方发出光亮,它们还会形成某种图案。至于这衣服里的图案,我并未破解出其中的含义。除了令穿衣服的人显得耀眼,我猜测,它可能是某种特殊的印记和记号,表明它专属于太后,也可能它本身就是符咒,会给人带来好运或晦气。但无论如何,能穿戴绮华馆织造的衣服,都是地位显赫的人,是太后另眼相待的人。

公主,您最感兴趣的是安公公将要去的地方。您知道有一扇门,通向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太后和安公公知道。即便是对我们这些与安公公一样的无梦人而言,也是秘密。安公公不允许别人跟随,一个人走向那扇门,去和秘密幽会。安公公像猫一样绝无声响,这对我的听力是一个挑战。要想准确判断他的方位,的确有难度。此外,他的喘息声也很轻。虽然我能分辨出翠缕的呼吸声,但安公公是一个没有呼吸的人。我的确很难听到他鼻翼边的响动。我只好用我的另一种技艺,嗅觉。我的嗅觉跟随安公公身上的气味儿,我闻到,他顺着建福宫的中轴线一路向前走。他没有碰触任何东西,连同绮华馆里的寂静。这是安公公异于常人的地方。没有哪个奴才能像他那样无声无息走过——从慧耀楼开始,他离开中轴线。我的嗅觉跟着他,我闻到他在延春阁西室,停了下来。除了墙,没有别的东西。那面墙后,我不再能看到也不再能闻到,我只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好似玉石相碰。之后,安公公身上那种奇怪的气味儿便减弱了,香气的源头消失了。唯一的推断是,他进入了这面墙。这样说您可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的确是这样,安公公穿墙而入,进入了墙后面的世界。这时,我便会像被关在翠缕梦乡之外般,再也难探究竟。白天,我曾仔细察看西室那面墙,寻找破绽。但那只是一面普通的墙,没有任何缝隙,任何能让人与一扇门联想在一起的提示,一道划痕、一个标记、一点暗淡的影子都没有。

公主,您所说的秘密,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我的结论是,安公公从一堵墙前消失了,而公主想找的那扇门,我确定,在延春阁西室的北墙上。

那是一面没有标记的墙。但是既然,衣服在黑暗中可以发出微光,那么,一堵墙为什么就不能在黑暗中呈现另一种样子呢?也许,墙会像衣服一样发出某种图案的光亮,而安公公手里的钥匙,会启开隐含的门。这一切在白天是看不见的,就像衣服上隐秘的图形一样。

尽管我的推断已经十分具体和详细,我却并不想知道墙后面的世界。因而,我遵照规矩,从未在夜间进入延春阁。我知道,洞悉秘密是要付出代价的,尤其是绮华馆里的秘密。

公主,您一直盯着我,您从我眼睛里已经看出,我其实很想知道那堵墙的秘密。公主,请您假设,若是一个人听了很久,若他知道太后最信任的太监每天都会进入一堵墙,隔着墙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这是多大的一个诱惑,甚至比翠缕梦里的诱惑更有吸引力。而这也并非只是单纯的好奇,当安公公所有的声息都静止消失,在我陷入后半夜难耐的寂寞与无聊后,我无法不去想一个问题,我的梦去了哪里?我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也许,我的梦就在那堵墙后面。那么,安公公除了是一个秘密的守护人,还将是一个梦的管理者,他管理着所有无梦人的梦。这个想法对于我有着根本的诱惑,一想到墙后面有可能藏着我那丢失的梦时,我就坐立不安。事情总归是,当你失去某样东西后,你才会明白它对你的意义。我无数次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想要听到墙那边的响动,但那里死寂一片。真的,像死一样寂静。

唉,我没有想到,当我承认自己想要找回梦后,想要找回梦的欲望便立即占据了我。我的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焦灼,这个,公主也都看见了。我知道,您很想知道这个秘密,那么现在,我和公主约好,今夜,我们就等在这里,我们就亲眼看看安公公是如何启开那堵墙的。

那天,时间一直在表壳里兜圈子。在福锟和我约定晚上再探绮华馆后,我仔细查看福锟提到的延春阁西室,我像福锟一样一无所获。一个时辰后,我又叫来福锟,询问他是如何交出自己的梦的。福锟沉吟良久,像是在酝酿很大的决心。

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相当于第二次被阉割。进宫三年后,安公公问我,愿不愿意做太后忠实的奴才?我当然要说愿意。安公公又问,你如何证明自己的忠心?我问,要怎么做才能证明忠心?安公公说,交出你的梦,这是唯一可以证明你忠心的举动。你花时间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那时我年轻,我知道懿贵妃母以子贵,现在我既然被安公公选中,该是天大的福气,而交出梦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做谁的奴才可不都是奴才?几乎是略略想了想我就回答安公公说,我愿意。我必须快速做出回应,我的回答越是不假思索,就越会赢得对方的信任。安公公只说了一句:记住你说过的话,永生都别提“后悔”两字。

在我做了平生最快的抉择后,我开始对如何失去梦,充满好奇。

我想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失去自己的梦呢?等我经历那个过程时,我觉得自己被第二次阉割了。的确是又一次阉割,同样的死亡体验,甚至更加痛苦。那天,我和另外六个太监被关在一个偏远的宫殿里一个密封的房间里,四面都是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我们被告诫说要一直保持清醒,要不停地在大殿里走动、说话,为的是不睡觉。虽然有吃有喝,但到第五天时,所有人都濒临崩溃,眼前不断出现重影和幻觉,几乎站着就可以睡着。但不允许我们睡去。为了不睡着,我们的双脚被吊了起来,又不断用冷水刺激。我觉得我生不如死。就这样我们挨到了那个时刻,崩溃的边沿,意识涣散,分不清白天黑夜,分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清醒的,每个人都气若游丝。我吐出了此生最后一口气,而我正随着这口气离开躯壳。

我走出躯体,站在对面看着自己被倒挂的样子。而同时,那个倒挂的我也在看着另一个倒立的自己。我被掏空了,血液也似流尽。有人将一条细丝线穿过我的鼻子,将离开躯体的我牵走了。然而我还有意识留在身体里,这余下的意识从麻木中醒来。被牵走的我,我看出,他想要扯断那根很细很细,从鼻子里穿过的丝线,重新回到躯体里来,然而那丝线像铁丝一样强韧,他很快被制服了,被一根丝线,像制服一头不听话的山羊那样被制服了。之后,我被放下来,躺在地上,其他六个太监也躺在我旁边,像我一样睁着眼,恢复了活气。我们互相问候,问对方有何感觉。我们那时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只知道自己好像捡回了一条命。回到住处后,我们以为这下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但是尽管我们闭着眼,却完全没有睡意。夜晚变得空洞而失真。我们从此便不需要睡觉了。公主,您还不知道吧,在绮华馆里埋头做工的太监,都是无梦人。当然别的宫里也分布着这类无梦人,他们是最忠诚的奴才,他们混迹于正常人中间。他们时刻清醒,无梦是他们忠诚的标记。

安公公在我们失去梦之后说,有一天,若是你们被恩准出宫,梦还可以还给你们。可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空话。失去梦的人,除非死,是不能出宫的。